那晚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那些私人的、隐秘的经历与情感曾在暗潮中重构为一个个真相,宛若拼图,散落在提坦市诸多无人知晓的秘密角落。它们确实存在,却终究会被宏大的历史叙事吞没, 被钢铁般冰冷的人类文明遗忘, 消失在洪流里, 消失在无人回应的山谷深处。

  新世纪124年12月29日, 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因某不明来源的网络攻击陷入瘫痪, 提坦市秩序霎然崩盘。无数赏金猎人、帮派混混、街头小子和流浪杀手趁机涌上街头, 四处劫掠,报复一贯骑在他们头顶的执行警/察或公司白领。

  蜗牛区爆发了数十年来最严重的一场大变乱:十三个帮派发动联合袭击,攻破蜗牛区境内所有达文公司企业、安保系统、警察局与信息站。局域网络亦被摧毁,叛乱者在蜗牛区与城市中心广场、自由之鹰区之间建立数段战略缓冲带, 试图阻挡三日后, 达文公司暴怒之下的激烈反攻。

  但在当时,这些事情阿尔文一概不知。

  他只感到痛苦——暴雨夜里,精神元腺体出现了强烈的应激反应。

  他与外来精神元腺体的融合其实并不稳定, 但本杰明急于推进研究进度, 一向通过注射/精神力药物的方式强行维持腺体稳态。隐患便早已埋下——阿尔文很容易受外在精神力干扰, 任何一点细微的波动都会让他疼痛异常。

  因此虽然贺逐山外露的精神力微不可察, 阿尔文却能在他尚未走近前便敏锐感知。那种强烈的压迫感足以将他撕碎, 头痛欲裂。

  况且——他厌恶“变异”。

  本杰明通过控制脑皮层反射,把疼痛、血腥、戕害、令人反胃的画面及令人难忍的嘶嚎与“变异”连接在一起。他把这种潜意识灌输进阿尔文脑海, 于无形中控制、扭曲他的思想及感情。

  他让他厌恶“变异”, 厌恶“同胞”, 厌恶永无止尽的实验, 然后更厌恶自己。

  ——厌恶自己, 所以会死灰槁木地任本杰明掌控;不曾被爱,所以将罪责和错误都推向本我;他在梦魇中一遍遍徘徊踟蹰,在内心深处潜藏一个个残忍而暴戾的念头,那些黑暗随时会吞噬他,将他变成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

  本杰明刚好乐见于此。

  于是在那个暴雨夜中,阿尔文蜷缩着退向墙根角落,他像猎物躲避撕咬,躲避贺逐山的凝视。

  但片刻之后,那人还是跨过地上尸体向他走来,平静而坚定,阿尔文便颤抖得更加厉害。

  “别碰我。”他咬牙克制,在令人崩溃的剧痛中做出警告。

  但贺逐山恍若未闻,几不停步。

  阿尔文再无法压抑那种反射冲动,倏然暴起,拔出十字短剑,在混乱的深夜中遵循本能攻击对方。

  风狂雨厉,他什么也看不清,绝望又无助,只知道胡乱拼刺。但他太瘦弱,不是任何人的对手,甚至没发在贺逐山面前扛下三招,几乎眨眼须臾,就被对方狠狠一掼,毫不留情地压在墙上。

  那人扣紧他的脖颈,清冷眸光似剑,离得这么近,几乎鼻尖相贴,阿尔文觉得自己仿佛已被精神痛贯穿。

  他头晕眼花,却依旧执拗地挣扎起来试图呼吸。对方的手便缩得更紧,喉咙深处仿佛有火在燃烧。于是一种来势汹涌的委屈冲上心头,阿尔文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他不再挣动,从嗓子里憋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终结我无望而黑暗的一生。

  那沙哑的轻喃带着哭腔,呜咽一般,仿佛小兽。施暴者漠然不语,手却略微一松。贺逐山不爱说话,但他冷淡的眼神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更干脆、更利落。

  他平静地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阿尔文摇头:“你杀了我吧。”

  他闭上眼睛:“我求你杀了我。”

  绝望在小巷中回荡。

  对方微微眯眼,松开桎梏,任由他跌落泥水,然后转身走远,作战靴在积潭里踩出“啪哒”响动。

  于是阿尔文剧烈喘息时心想,他真残忍啊,视他的求死为徒劳。

  他背靠砖墙而坐,低头咳喷鲜血,不远处枪响警报此起彼伏。

  就在他浑身发烫地等死时,那人却走了回来。

  黑灰色的作战靴再次停在阿尔文眼前,“窸窣”声后,那件还沾染主人体温的外套落到身上。

  阿尔文愣了愣,惶然抬头。

  一辆跑车横冲直撞漂移过路口,明黄色远光灯撕裂黑暗。他便在这一闪而过的狂躁中望见了贺逐山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望见自己。

  贺逐山蹲下来,与他平视。

  他在忽然看到十数年来从未看过的东西——

  我不会杀你。

  他的眼睛说。

  阿尔文在昏迷前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其实他只小贺逐山不到三岁,身型却因长年累月遭本杰明囚养远比同龄人瘦弱。贺逐山一只手就能将他拎起,然后一揽一提,把他连人带外套地抱在怀里。

  ——我不会杀你。

  他许诺道,“跟我走吗?”

  阿尔文再睁眼时,已然身处蜗牛区某间逼仄狭小的出租房内。

  这种出租房多半属于公司底层员工,他们在公司虚假的泡沫中迷失自我。房间原主不知去向,阿尔文猜想,他多半已在暴/乱中被帮派成员杀害。

  阿尔文睡得晕沉,一睁眼头重脚轻。他清醒片刻,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蓬松柔软的羽绒被里。房间狭小,金属床紧挨那面唯一的大玻璃窗。他抬起手,借着倒映入户的城市夜火,瞧见右手手背上那因空气倒灌而高高鼓起的肿包已被仔细处理,青红未褪,有人替他贴上一枚小小的创可贴。

  他下意识摸向口袋——剑还在身上。

  门口忽传来“哐啷”声响,他立刻回头,贺逐山从淋浴间里走出,房间低矮,他又高瘦,便不慎撞歪了吊在天花板上的廉价电视。

  他发梢仍在滴水,身上带点热气,与阿尔文目光相撞,擦发的动作便微顿。

  他们在昏暗的夜色里沉沉对视,阿尔文下意识捏紧被子。

  贺逐山懒得和他废话,扭过头去,“簇”一声,划亮一根火柴。

  烟头窜出火光,柔亮他小半张脸。他两眼微垂,冷淡得生人勿近,又随手掐灭火,吞云吐雾,背对阿尔文走向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只有一张短小的“L”字型灶台。他在灶台边暴躁地“丁零当啷”半天,终于烧出一壶热水,漠然不语,用两只杯子来回将水倒凉。

  贺逐山端着水与药走向阿尔文,阿尔文立刻握紧那把十字短剑。但贺逐山对他的防备视而不见,径直伸手扶他后背。

  即将相触的瞬间,阿尔文倏然躲开,可对方显然早有预料,侧身就挡。

  阿尔文防不胜防,一头撞到对方怀里,握着剑的手立刻被人制服——但他是野兽,野兽会撕咬,且从不认输。于是他想也没想,把头一扭,冲着贺逐山手腕就是一下狠咬。

  齿间扯出血丝,牙印又深又重,贺逐山轻轻“嘶”了一声,立刻抽手。

  阿尔文抱着被子躲进角落,向往常一般等待对方的报复。

  但贺逐山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和他以前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只是垂眼看了手腕片刻,眉头也没皱,径直将水和药放在一旁,冷冷抛下几个字:“吃,或者我给你灌下去。”

  和人一样果断淡漠,却又强势得不容置疑。

  他转身便走,好像根本不关心阿尔文怎么做。阿尔文凝视那杯热水,却觉得心像涟漪一样跳了片刻。

  他求贺逐山杀他,贺逐山不仅不杀,还不准他死。

  他不知道贺逐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问,贺逐山也不说。

  他们谁都不问彼此的来龙与去脉,却在黑夜中相互舔舐伤口。仿佛只是黑夜里一瞬交错的旅人与过客,却偏要回头。

  阿尔文最终喝下了那片止疼药。水温正好,不冷不热。

  他再抬眼找人时,对方已靠在窗边,坐在雾里,“啪哒啪哒”,一下又一下拨弄耳边那枚通讯器。

  他多半是个有背景的杀手,或猎人——阿尔文推测——他试图联系他的同伴,但蜗牛区的局域网络已被切断,无人回应。

  于是他只好偏过脸,再次点燃一根烟,在不时惊起的枪响中,沉沉望向窗外。

  红与黄的探照灯和野火掠过,光影如碎片,斑驳落在贺逐山脸上。

  他忽然开口,声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哑与涩:“帮派不是公司的对手,最多三天,达文就能收复蜗牛区。参加叛/乱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你只需要在这里藏三天。”

  他的语句散在夜里,就像他点燃的那根烟一样不可捉摸。而药效使阿尔文眼皮千钧重,他来不及细思,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才想清楚一切。

  他醒来时贺逐山的身影已然消失,床头只一杯新倒的水,温度刚好,不冷不热,仿佛倒水之人还未走远。

  但阿尔文倏然明白:对方把这个安全屋留给了自己。

  阿尔文坐在床头,握紧被下的十字短剑,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经常有这种近似于自毁的偏执倾向,却从未像那日一样那么强烈,懊悔,或是难过,他无法说清。

  于是他哪也没去,就坐在窗边,孤独又绝望地等。整个蜗牛区陷入瘫痪,人造太阳刺不穿城市迷雾,楼宇间到处是黄沙奔走,不见天日,他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但他就是要等。

  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清楚昼夜倒转。直到某一刻,他忍无可忍,翻身下床,刚推开门,却在摇摇欲坠的生锈铁楼梯上撞见贺逐山。

  他险些再次扑进对方怀里,但他站住了,这回轮到他居高临下地望贺逐山,贺逐山的眼睛隐没在兜帽里。

  精神力波动再次干扰了阿尔文的腺体,剧痛如电流般在体内乱窜。但他咬死舌尖,压抑下浑身的颤抖,问:“你去哪了?”

  贺逐山顿了顿:“没事。”

  阿尔文这时才闻到走廊里浓重的血腥气。昏暗中,一点粘稠顺着贺逐山衣角“啪答”滴落。

  贺逐山叹了口气,掩上腰间犹热的枪:“进屋,”他说,“别看。”

  他身上有伤。

  ——生死存亡都成问题时,文明不复存在。蜗牛区变成原始森林,弱肉强食是唯一法则。人们会为了一片面包、一瓶水大打出手,而达文公司不会为困在区内的普通公民提供任何帮助——他们宁愿牺牲这些人和反/叛者一起活活饿死,然后在白骨堆上重建不夜城。

  贺逐山从怀里掏出几袋饼干、几包火腿和两盒牛奶,然后将带血外衣丢在一旁,露出少有血色的上半身。

  腰腹上有一条几乎左右贯通的伤口,是刀砍的,又深又长,流血不止,触目惊心。

  贺逐山毫不在意,随意用毛巾沾取冷水擦净血与沙后,就咬着绷带准备包扎。他的漫不经心和轻车熟路都相当惊人,仿佛受伤这件小事只是家常便饭。阿尔文冷不丁开口:“会感染的。”

  他顿了顿:“不好好做处理的话。”

  他犹豫着向贺逐山蹭了两步,没忘记带上那把剑。对方的精神力波动剧烈,离他越近,应激便越强,大脑里有一把小刀在搅弄阿尔文的神经。

  但他最终强忍下这种痛,强忍住那种攻击对方的冲动,在贺逐山的注视下,拆下他腰间已经裹了两圈的绷带。

  他触碰血口的瞬间,纵是贺逐山,也无法克制身体的本能反应,腹肌骤硬,整个人警惕地防备起来。

  但他没有反抗。

  他坐在床边,看着阿尔文替他熟练消杀。碘酒是从铁柜子里翻出来的,没过期实乃万幸。

  外面黄沙扑窗,沙砾敲打出“咔咔”的动静。但风声压不住交错的呼吸,天光勾勒着模糊剪影。

  贺逐山忽然笑了笑,带点嘲讽意味,冷冰冰问:“你不是怕我吗?”

  阿尔文沉默许久,轻声说了句抱歉。

  那人微微蹙眉,没有说话,抽出空单手又点根烟,灰雾拢了两人。

  阿尔文说:“你别抽了。”

  “尼古丁能麻痹神经。”

  阿尔文这才反应过来,他每次抽烟,只是为了抑制那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是一个惯于受伤,又惯于一言不发,惯于暗中承担一切,惯于沉默的人。

  血不停往外渗,止血棉甚至堵不及。阿尔文有些手忙脚乱。但他最终成功系上手术结,闷声开口说:“对不起。”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贺逐山手腕,又不动声色收回来。

  贺逐山沉默,掸了掸烟灰。本要再抽,但到底把烟摁灭。他说:“不是你的错。”

  窗外传来一阵喊叫,枪声响彻。等一切寂静下来,黄沙里迸射火星,贺逐山忽扭过头,垂眼打量比他矮上许多的阿尔文:“当一个人在世界上只遭遇过背叛与抛弃,而非爱,而非怜惜,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是一种正确的动物本能。”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却早已看穿一切。

  “秩序部为什么追杀你?”

  阿尔文避而不答:“你又为什么救我?”

  贺逐山似乎笑了笑,又好像没有。他在那一瞬间表露出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疲惫,他说:“别问。睡吧。”

  他拿过阿尔文手里的镊子。

  当晚远处已传来连绵不断的炮火声,阿尔文猜测公司派出了仿生人军队。他不知道秩序部的人在哪,不知道本杰明是不是已经勃然大怒——如果本杰明捉到他,阿尔文自知下场相当难看。

  但这个瞬间,他不关心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不害怕本杰明会如何惩罚他。他只是在听贺逐山的呼吸声,他只是在学习着信任一个人。

  阿尔文睡不着,贺逐山亦是。

  这不安分的人便爬起来捣鼓那台廉价电视,真让他弄开了,没有信号,他就翻出几盘杂物箱里的落灰光碟随意播放。

  屏幕丝丝拉拉花成一团,贺逐山靠在墙上,目光漫不经心望着节目,指间却在摆弄他的通讯器。

  这让阿尔文幡然醒悟——他们各有秘密,只是阴差阳错,萍水相逢。

  床头堆叠着几本书和杂志,曾经夹杂好几张色/情广告。他头次翻阅时,贺逐山皱着眉头将它们抽走。此时只剩下两本厚厚的新装书,纳米纸页上的插图会动。阿尔文团在窗边,借着不时炸亮的枪炮火光勉强阅读。

  头疼骤然蹿起,阿尔文不必抬眼也知道贺逐山正在靠近他。

  “你冷吗?”他问。

  阿尔文点头,又摇头。

  此时正是深冬,屋子里相当寒冷——原主手头拮据,没有购入智能空调系统。贺逐山便寻了些纸张废衣,点了根火柴,在黑烟中生火,壁炉熊熊燃烧。世界明亮起来,借着这点暖光,阿尔文看清了贺逐山的后背。

  看清他腹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和阿尔文自己一样,遍体鳞伤。

  贺逐山的刀并不离身,总带在手边。

  阿尔文忽然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贺逐山的动作微顿,没有回答,又继续捣弄炉火。

  阿尔文又说:“杀人是什么感觉?人被杀会痛吗?”

  “不会。”贺逐山忍无可忍,试图堵住他的嘴,“杀人不过头点地,眨眼的事情,没有痛觉。”

  “杀人像凌迟,”阿尔文漠然反驳,“看着肉一块快掉下来,血一点点流完。但死不了,逃不走,总还有下一刀。”

  贺逐山警觉皱眉,抽走他手里的书。那书正在将圣/经故事,阿尔文好巧不巧地翻开基督受难。

  壁炉里迸发出“噼啪”的炸裂之声,身体暖上来,心却一点点冷下去。贺逐山忽轻声问:“你怕我吗?”

  阿尔文低下头:“你不值得我怕。”

  贺逐山倏然上前,扣住阿尔文的手。应激反应还未消退,疼痛又卷上来。但阿尔文强忍着痛,让他碰,让他抓。贺逐山撩开衣袖,看见他小臂上刺目的伤与疤。

  阿尔文在发抖,但他抬起头来看人,火光映得他眼底那么烁烁,像绝望与无助在闪动。

  他说:“你为什么救我?”

  此时他非常需要这个答案。

  贺逐山终于回答:“我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我有一个哥哥,六岁时,他这样救下我。”

  “后来呢?”

  “他死了。”

  简洁的对话冰冷又残忍,阿尔文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碰了碰贺逐山掌心。

  ——他明知靠近贺逐山会让他疼,让他痛,让他难过又遗憾,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靠近他,依赖他,摄取他身上炽热的温度。

  “那我能叫你哥哥吗?”他轻声试探。

  贺逐山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像在冷笑:“你想我也死么。”

  但最终只又抛下那两个字:“睡吧。”

  他给壁炉多加了一把火。

  他没收那本圣经,将它放在阿尔文够不到的地方。本要扭头坐回窗边枕刀守夜,却看着阿尔文从衣柜里翻出另一只枕头。

  床极狭小,两人同睡,便要互相迁就。阿尔文躺在靠窗一侧,贺逐山在外,挡去了所有黑暗。

  夜深时,窗那边的冰冷世界忽又刮起大风、大雨、大雪和电闪雷鸣,在斑驳的灯火中,阿尔文往贺逐山怀里靠了靠。

  贺逐山微微垂眼,在阿尔文入睡后试探着伸手搂住他。

  这是阿尔文平生第一次有人陪伴,但依旧睡不安稳。他梦到实验室的一切,梦到本杰明和母亲的脸;他梦到手术刀和针,糖果,血液,尸体,肉块……那些意象交错出现,纠缠不休。直到贺逐山轻拍他的后背将他喊醒,他浑身滚烫。

  贺逐山说:“发烧了。我去弄点药。”

  阿尔文烧得很是迷糊,但他垂着眼:“我不吃药。”

  贺逐山平静地说:“听话。”

  阿尔文的偏执与生俱来:“我不吃药。”

  贺逐山没有再说话,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显然,他本就是刀上舔血的亡命人,耐心一向只有一次,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脾气。于是他挣开阿尔文拽他的手:“别惹我发火。”

  但阿尔文说:“哥哥。”

  他捏紧了他的衣角,很轻很轻,像呢喃一样又喊了一遍:“哥哥。”

  别去,别走,外面那么危险,和我在一起。

  贺逐山忽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知道阿尔文在怕什么?

  怕衣角从手里溜走,就再抓不到踪迹;怕他走进风雷雨雪之中,就再不会回头;他有多怕失去贺逐山,贺逐山年幼时就有多怕失去“凤凰”……

  他到底没有离开,任凭阿尔文蜷缩在他怀里。

  贺逐山从没对谁这么柔软过,包括对他自己。他问:“那怎么办?”

  阿尔文拽着他衣角,枕着他胸膛,在贺逐山的安抚中垂眼看向窗外。窗外黄烟滚滚,他想起亚瑟王传说。

  “我想看看太阳。”

  忒弥斯曾经无比向往太阳。

  但提坦市只有人造太阳,冰冷,笨拙,苍白,只是低劣的大自然的模仿品。它会在早上6点准时工作,命令人类进入白昼,又在晚上6点准时熄灭,提醒人类准备休眠。

  贺逐山拗不过他,带上刀与枪,替阿尔文围上一条围巾,两人一前一后冒险走入风雪深处。他们沿荒辽的城市街道一路前行,最终停在蜗牛区西北角。

  那是蜗牛区的边缘,是灯塔下方,那里海天相接,了无人烟,只有波涛冲打堤岸,只有无尽的唏嘘般的浪声。

  于是,在迷雾中,在黑夜里,他们耐心等待“太阳”亮起。

  六点时分,“太阳”骤然出现。它在蒙蒙中洒下一点粼光,天地忽白。但水面上无船无鸟,无人无帆,无有生机,只是一片漠然的死寂,消沉荒芜,令人骨寒。

  贺逐山忽然说:“这不是真正的太阳,你记住这不是。人类不能活在虚假的谎言里……不能活在乌托邦。”

  那颗伟大恒星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是人类之起源,是一切问题的起点,似乎也将是一切问题的归处。

  “白天”到来的瞬间,炮火同时落下,达文公司的仿生人军队再次突破战略缓冲带,向蜗牛区发起强力进攻。

  他们必须离开了。可阿尔文忽挣脱贺逐山的手,向风雪深处跑去。他追逐着,探寻着,最终来到一架废弃的摩天轮脚下。

  那是一座被人遗忘的游乐园。

  他试图将其重启,贺逐山插着口袋走过来:“大断电,你打不开的。我们该走了。”

  阿尔文说:“我想看看这座城市。我还没有看过它。”

  这句话有无限的引申义,暗示着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也暗示着他的将来。那之中的悲观与遗憾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该怀有的,在阿尔文再次用“哥哥”恳求他之前,贺逐山翻找出备用电箱。

  摩天轮不大,电箱电力足够他们坐完一圈。贺逐山伸长了腿靠在座位上,兜帽隐没少年人未长开的锋锐容貌。

  摩天轮越升越高,能望见密密麻麻的仿生人蚂蚁似的向他们进发。

  贺逐山微微垂眼,余光却瞟着阿尔文的背影。他站在蒙尘的玻璃窗边,“晨曦”晕化了他的轮廓。

  贺逐山拆开一颗猕猴桃味硬糖,放到嘴里慢慢品味,忽然含糊不清地喃喃:“‘这一刻,我变成了死神,成为世界万物的毁灭者。’”

  世界毁灭之时,我坐在摩天轮上,和另一个痴疯的灵魂一起,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雪越下越大,皑皑如盐,冰封了整座城市,吐气成雾。

  他们离开摩天轮时,风骤然狂怒,寒气像刀,猛烈地刮破皮肤,钻进身体内部,阿尔文浑身落满积雪,不住打抖,高烧卷土重来。

  他们不能再返回那间出租屋。贺逐山没有任何犹豫,握紧刀枪,带阿尔文朝小布鲁克林区的方向进发。——小布鲁克林区与蜗牛区之间由“玄武”跨海大桥相连,桥西侧,一些流浪杀手靠在吉普车上镇守关口。

  他们朝贺逐山吹了个口哨,抬了抬枪:“你不能过去,起码现在不能。我们不收从蜗牛区过来的人,我们不想被达文清算。”

  贺逐山的外套加在了阿尔文身上,他穿得很单薄,几乎藏不住腰间的枪。于是他没有犹豫,反手“砰砰”两下,鲜血喷溅在雪地上,杀手们听见这个年轻人轻声说:“你到底让不让我过?”

  他们让开了,贺逐山的手环在阿尔文肩上。他用力压了压,防止冷风自领口倒灌,然后将他往怀里一带,拉低他额边的兜帽。

  地下列车已经全面关停,他们还是无法脱身,贺逐山又寻了一间小屋,更小,更破,更肮脏,但有一面熊熊燃烧的温暖的壁炉。

  贺逐山是个有洁癖的人,这时却不在乎,他将阿尔文搂在怀里,盖一张从床底翻出的老旧的羊毛毯子。他贴了贴阿尔文的额头:“至少40度了。你必须吃点药。”

  他拿起刀,阿尔文却抓下他的手,拱了拱、蹭了蹭他的小臂:“别走。”

  他顿住,听见阿尔文说:“哥哥。”

  叫什么也没有用,贺逐山心意已决。他知道小布鲁克林危机四伏,但他必须这么做。他望着窗外漫天大雪,凝视着壁炉边蜷缩的身影。他忽然发现自己记不住这个他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的脸,他们的相遇只是山涧飞雪。

  他最后看了阿尔文一眼,惜字如金地留下一句话:“别怕。我会回来。”

  阿尔文在模糊中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世界尽头,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这应该就是永别。

  他艰难地坐起来,抱着那条羊毛毯,听着雪作雨、雨作雪,雨雪交加,冷风扑窗,看着火焰燃烧,光影明灭。

  但他没有等到贺逐山,他只等到那双不染尘埃的皮鞋。

  他有天大的面子,让本杰明·阿彻亲自来抓人。

  本杰明的手杖敲了敲烂卷的木地板,他打量着染上黑灰的壁纸,平静说:“走吧。”

  阿尔文说:“再等等。”

  本杰明和蔼地笑了笑:“等什么?不会有人来。”

  破窗终于被猛烈吹开,风雪裹挟了这句话,在空荡的房间里不断冲撞,没有浇灭那团火,却浇灭了阿尔文的心。

  他没再反驳,跌撞起身,凭一种莫名的孤绝,面无表情地笔直地站在那里。本杰明偏了偏头,一个秩序部行动队员替他披上崭新的、温暖的西装外套。

  他在人群的簇拥下走出,明是最草芥的阶下囚,偏像众星捧月般尊贵。

  小布鲁克林区从来存不住雪,只有新世界124年12月31日是个例外。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大雪现世,洋洋洒洒,漫山遍野,如盐如珂。直冲云霄的高楼大厦外结满冰花,雪烟如雾,人们撑着大伞、裹着大衣,在漠然的人潮中擦肩而过。

  小布鲁克林区却燃烧着火。那些炮弹也在小布鲁克林的边缘落下,轰然炸裂,白雪齑粉之中,焰火高窜。

  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在白茫茫的一片的云与海中,只几簇熊熊的明红的火,舌一样舔舐天际,热烈燃烧。这让阿尔文想到太阳,想到贺逐山说,那不是真正的太阳。

  可真正的太阳在哪里?

  他在上车前站住了,本杰明很有耐心,坐在后座平静地等。

  阿尔文便在那无尽的纠缠的雪与火中,在雪的深处,在火的尽头,回头望了一眼。可他什么也没有望到,只是白与红,红与白,强烈地对比着、纠缠着,却不再有那个墨一样漆黑的坚定的人影。

  于是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雪掩归途,来去无踪。在片片如撒的鹅毛柳絮里,有的人没法再见,有的人不会回来。

  贺逐山是一个忽然失散的、戛然而止的,美丽的谎言。

  作者有话说:

  不敢相信我居然写完了ojz

  这章的bgm是汉斯季默的《Beautiful Lie》,但是更推荐Mark Fowler的钢琴版。

  写之前有很多话想说,写之后又觉得我从各方面来看都显得非常贫瘠(。要不还是后记的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