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实验体看上去只有六七岁, 正坐在一间巨大的透明观察屋里。室内由全息投影模拟出家居客厅的温馨模样,0号就岔着腿地上搭积木。积木零件很小,约莫只有指甲盖大,他一块块将其极精准地摞成高楼, 却在眼瞧还差两扇门就能完工时漠然推倒重来。

  “他能坐那儿玩一天。”研究员轻描淡写地向水谷苍介道。

  “他其实已经35岁了, ”研究员说, 同时摁下按钮开启数据面板, “但因为6岁零8个月的时候出现觉醒, 他停止发育, 身体和神志都永远留在了那个阶段。他没有精神元腺体,这是他最特别的地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能在他身体里发现超结构蛋白。唔, 这就是那个蛋白, 和对应的RNA转运分子。”

  虚拟投影里出现tbe182-s2型蛋白的三维立体结构。

  它缓缓旋转,仿佛一块造型别致的积木,一开始并不起眼, 很快却展露出特别之处:它的延长、伸展和常规蛋白合成过程截然不同, 它没有规律, 无迹可寻, 就像一只黑洞, 在人类体内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收缩或扩张——

  “它的形成可能是高维的——看看那些忽然出现的基键。它的运动在三维世界里并不符合物理规律,高维是我能给出的唯一解答。”

  “我们试图倒推出控制这种蛋白合成的DNA序列, 但目前为止, 电脑给出的所有答案都被否定。甚至没有一个方案能够模拟出近似的结构型, 教授们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研究员再次敲击显示键, 屏幕里出现一张清晰的DNA双螺旋分子结构图。系统锁定并放大了一部分基因片段, 将A、T、C、G标记在一旁。

  “也许觉醒者的基因里,出现了某种全新的碱基对。”

  碱基结构的六元杂环徐徐转动,不同数位的化学基在某种特殊作用力下出现变化。

  “如果真是这样,间隙测序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检测到它们的存在。”水谷苍介提出质疑。

  “我曾经也这么想过,但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惯性思维束缚了人类,我们想当然认为新碱基和已有碱基一样,应当有固定的化学结构和连接方式。但大自然是真正的造物主,也许,新出现的碱基对的形成规律并不固定,结构稳定性也将因人而异呢?”

  水谷苍介没有反驳,像是被这种“自然论”说服。

  “我从没有这么接近过上帝的眼、上帝的手,”研究员感慨道,“发现超结构蛋白的那一天,我感觉自己亲临神谕。”

  研究员调整时空设置,全息投影便重新模拟出夜晚风吹纱帘、月影树摇的效果。0号实验体抛下积木,爬上小床,按照人为设计的“规则”进入睡眠。

  研究员打开手环,将一系列关于0号实验体的机密资料都传到水谷苍介的通讯器里。他们乘坐电梯,来到基地上方。

  基地在临近地面处设有一层巨大的私人休息室,屋内三面环装LED显示屏。切换到休憩模式,它会自动模拟五六点时分夕阳西下的城市风景。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开了瓶浅金色的起泡酒。

  “你会惊喜,还是愤怒?当你的推断即将被事实证明,‘变异’果真是一种污染物辐射导致的极端的物种突变时,你依旧认为自己是被上帝抛弃的那一个吗?”晃动着酒杯里的球型冰块,研究员颇为好奇地发出提问。

  “我很难说,”水谷苍介皱眉思索,“时过境迁,我有了很多新的想法。”

  “你的血红指数怎么样?”

  “只有70,”水谷苍介依次活动五根苍白粗大的手指,指甲盖显出一种瘆人的疲秃。不被西装包裹的地方,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尸体般的灰青色:“我靠机器维持生命,时日无多,义体也救不了我。”

  血液与淋巴不比器官,它们在全身四处循环,即使嫁接大脑,他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一具冷冰冰的金属植物人。

  “这听起来令人遗憾。”

  “你呢?你又怎么看?”水谷苍介瞥向研究员,“作为一个觉醒者,当你发现自己可能已是一种人类变种,你把我看作同胞,还是敌人?”

  研究员闻言摘下眼镜,露出一双相当奇特的眼睛:他没有眼球,眼白上血丝密布。于是脸上仿佛嵌着两个黑乎乎的血洞,令观者见之胆寒。

  那副金丝边眼镜配有虚拟成像系统,能帮他伪装成一个黑发黑眼的正常人。

  研究员说:“我真的不关心,水谷先生,我连人类的命运都漠不在乎,又怎么会思考这种没有意义的归属性问题?”

  他把玩眼镜:“所有事物终将走向灭亡,再璀璨的文明也注定在宇宙毁灭时同步消失,没有人会记得一颗小小星球上人类的挣扎,就像没有人关心雄蚊子生来只有20天寿命,只是交/配的性/工具和精/子的容载体一样。”

  “那你关心什么?”

  “本源。我更好奇造物主如何通过巧妙的设置,将简单的物质元素汇聚成有机与无机物,如何将毫无美感可言的血肉,变成胆敢自诩智慧的思想个体。”

  研究员拥有反社会人格,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那你怎么看呢?假设‘变异’是一种物种进化,却有成百上千人没能挺过进化过程,以非人的畸形的方式死去——”

  “你希望我将觉醒者判作一种道德上应受谴责的利己主义者吗?‘你们强大的异能可是建立在以倍数计的同胞的死难上啊’之类的话……别吧,”研究员冷笑着打断,“别忘了是达文公司的失误导致污染物爆炸,是你们的冷漠让苹果园区数以万计的公民遭受辐射。你们不仅不施以援手,还试图将那些侥幸捡回一命、在飞来横祸中变得更强大、变得足够令你们畏惧的异能者赶尽杀绝……这听起来实在太自私了,是人类才能干出来的事。”

  水谷苍介认真聆听,面带微笑,从不恼羞成怒,仿佛运筹帷幄的帝王。

  “所以你支持觉醒者,你肯定自己的存在。”

  “唔,也不能这么说。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觉醒’确实是一种良性进化:我比你高级,比你更能面对日渐残酷的地球环境,我能攀爬到金字塔的更高处,把你们这样的普通人类划归进自己的食物网——听起来很残酷,事实总是这样冰冷,”研究员想了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支持任何一方。”

  “——我把人类看作大自然最失败的产物,弱小、自私、残忍又混乱,毫无有序的美感,也不闪烁理性的光辉,我巴不得大家一起去死,但这种生物就像竹节虫一样顽强,死皮赖脸地扎根在地球上,我大概率见不到他们灭绝的那一天。不过有一件事我很确定——”

  研究员说:“一旦确认‘异能’是一种无法复制、无法转嫁到自己身上的物种进化,你应该会立刻处理掉我们这样的‘人’吧,包括整个基地,”研究员笑着看了水谷苍介一眼,“毕竟你只想成为最强大的掌权者。”

  “当然,我会在襁褓里扼杀敌人,”水谷苍介回答,“这算是一只竹节虫最雄豪的野心吗?”

  “抱歉,我很难共情人类。不过蚁后总和工兵不一样吧?我想是的,”研究员说,“你是竹节虫里比较聪明的那一个。”

  “我还从没问过这个问题——你到底都看到些什么?”

  研究员的异能是“时空重叠”,他能看到一个地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无限渺远,无限冷酷,这可能是他反社会人格的由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研究员说,“你多半会失望。”

  “没关系,说说看。”

  “我看到46亿年前的地球,尘埃云坍塌,星海,火山,大气……江河,湖泊,海洋。然后出现有机物,地苔,蜉蝣,恐龙……然后是森林里猿人的捕猎,火焰的使用。村落,城市,工业文明,原子弹爆炸,鲜血,枪支,尸体。”

  “海啸,地震,世界末日,然后是提坦。”研究员说,“你统治的这个美丽的城市,霓虹灯的世界,梦幻如泡影,最终也坍塌在黑暗的虚无里……但我看见一颗太阳。”

  “太阳?”

  “嗯,在一切的最后,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云烟上,有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你要怎么处理‘暗锋’?”研究员再没兴趣和他聊那些无意义的哲学话题,将酒一饮而尽,转向一些更现实的眼前之事。

  “你放心,我是一个资本家,”水谷苍介答,“物尽其用,我会榨干工具的最后一点使用价值。”

  他将酒杯放在桌上,仿生人前来收走。

  LED屏幕上的夕阳落下山去,两人前后离开休息室。

  *

  撒旦应该不知道,蛇能通过震动“听见”很远处传来的声音——濡女蜷缩在地下室角落,听她与水谷苍介通话时这样想。

  她将头轻轻枕在冰冷墙壁上,地板上湿漉漉的:撒旦什么都不知道——也可能她什么都知道的,只是她根本不在乎……

  高跟鞋的声响越来越近。

  门“嘀嗒”一声打开了,一线昏光落在濡女脸上,她借着这点光分辨出撒旦模糊的轮廓,她依旧那么锋利,那么漂亮。

  “为什么不开灯?”

  濡女闭了闭眼睛——不开灯,因为她不想看清任何人或事。

  “你都听见了。”

  撒旦沉默片刻,倏然开口。濡女想:她总是敏锐得令人吃惊。

  是的,她听见了,虽然不完整,但她知道水谷苍介发来了新的任务。撒旦似乎要前往什么地方亲自执行,同时还要派人继续追杀沈琢。

  沈琢,濡女想,那个孩子。Ghost。还有那位秩序官。他们和濡女见过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总是在固执地追逐、寻找、对抗。

  “你骗我。”濡女忽然开口,像一片叶子落下来。

  撒旦笑了:“我骗你什么?”

  濡女不知道。她错过、遗忘很多东西,是撒旦不让她想起来。她甚至记不起自己真实的名字,好像一个没有所谓、可以随时被丢进垃圾桶的塑料包装袋。

  濡女心想:你一直都在骗我。我也一直都在骗我自己。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不能放过沈琢?”

  “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侵害了公司的权益。”

  濡女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权益?和你有关吗?‘暗锋’只是水谷手里一把残忍的枪。他教唆你扣动扳机,手上全是肮脏的血。”

  “我不关心。”撒旦冷淡答,“我宁愿成为枪,而非流血。”

  濡女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她忽想起那个支离破碎的梦,想起自己和那个一头红发、总在为鼻尖雀斑烦恼的小女孩靠在天台上,一齐欢呼、大笑,用一副耳机听一盒老式磁带,吹天地间最自由的风,看风雨里最自由的树。

  可那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那个人也再回不到她身边。

  撒旦说:“怎么?你后悔了吗?”

  濡女想起自己刚完成改造的时候,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撒旦。她递来一杯温开水,用纤长的手指挑弄濡女的发:“你想帮我做事吗?待在我身边,要比做一把刀轻松。”

  她当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不是因为撒旦的许诺。而是因为她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

  曾发誓要保护她。

  濡女没有给出任何回复,关于“后悔”,她拒绝作答。

  撒旦的眼皮便垂下来,敛起那双眼里稀松平常的剑锋般的寒光。“好吧。”她这么说着,在桌上放下一杯营养液,便转身关门离去。

  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远,世界又是一片黑暗。

  濡女在这黑暗中静默许久,身上黏糊糊的,水珠“啪嗒”滴落。她试图在只有自己的时刻里找回一些被清洗剂冲刷的大脑深处的记忆,但她失败了。她能看见的只是长街上蜿蜒的血,和一片黯然熄灭的夕阳。

  但她忽然在极致的静默中听到了一点动静——几声枪响,守卫被撂倒在地上,发出巨大撞声,有人闯进撒旦的家。

  半分钟后,那人入侵安保系统,将门推开,站在一线白光里居高临下看她。

  他依旧穿着那件昂贵的杂色羊毛大衣,风度翩翩,西装革履,手中伊卡洛斯枪烟未灭。

  “……你来做什么。”濡女认出人,稍蠕动嘴唇,便发现自己的嗓眼干涩冒烟。

  秩序官A挑了挑眉,抬手拂去不小心溅在领口的守卫的鲜血:“我留你一条命……是时候报答我了。”

  他一枪打穿濡女手上镣铐的锁孔:“如果你想找回记忆的话。”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下章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