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摧有双极漂亮的眼睛, 温润灵动,像只麋鹿。他看人有魔力,叫人难能抽身,常常一眼就沦陷在他笑盈盈的柔软里。

  贺逐山望着那熟悉的身影, 一时便出身须臾, 觉得一声哥哥已冲到嘴边, 但很快用力抿唇, 又将它咽回去。

  那不是徐摧, 不是凤凰。

  人死不能复生, “暗锋”将他拟得再逼真、再生动,也终究不会是他。

  “徐摧”见他无动于衷,并不着急,只是缓缓上前, 弯腰欲将他扶起。然而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脸色陡然狰狞,他拔出把匕首,朝人狠狠一刺。

  贺逐山立刻滚地躲开。对方扑了个空, 起身却对贺逐山笑:“怎么不说话?”

  贺逐山搭上腰间的枪:“变回去。”

  那人说:“我偏不。”

  “你舍得杀我吗?”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 “我猜猜, 我大概已经死了。我是怎么死的?我死得惨吗?我是为你而死的吗?”

  话音未落, 贺逐山暴起, 猛地扣动扳机,但那子弹却歪了, 紧贴着对方耳尖擦过去, 削断“徐摧”一缕柔软的发。

  “啧啧, ”“徐摧”摇头, 同时不无遗憾地说:“打偏了。但你是Ghost啊, 枪法那么好,你怎么会打偏?”

  他模拟出一种徐摧常有的神情:轻勾嘴角,带一点狡黠,带一点得意,简直像只狐狸,然后笑着下了结语:“你不敢杀我,Ghost,你不舍得杀我。”

  他足下一点,忽踩着断壁残垣冲向前来。匕首的寒光在空中一闪,立刻直刺贺逐山颈下。贺逐山仰身避过,机械刀“咔”一声浮起,他反手抽刀,劈向那匕首,干脆利落,匕首立刻拦腰而断。

  但他转向“徐摧”时,脖颈处的战斗服被划出条裂口,血珠滚落,衬得皮肤更加雪白。

  他的动作到底慢了。

  慢在他无法忘却那一晚的雪夜烈火。

  贺逐山深吸口气,“徐摧”微微皱眉。他觉得似乎在对方眼底看见一闪而过的寒意,决绝得令他心下不安,但又好像只是错觉。

  可下一秒,贺逐山轻轻合眼。他闭目握刀,极用力,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青筋突起,刀锋却直指向“徐摧”——

  不看,不听,不想,不回忆,然后可以断念绝情。

  “徐摧”勃然大怒:“你怎么敢!你怎么能不看我——我是因你而死,你对我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么!”

  他再度闪身而来,指缝间弹出几根涂抹有高浓度神经毒素的钢针。贺逐山并未睁眼,只凭一双耳朵捕获风中的所有呼吸、所有动静。

  CAT沉声:“来了!”

  杀意逼近的瞬间,贺逐山猛然回身。他迎上掠至身后的“徐摧”,那人正从天花板上闪下袭来。

  他后退一步,稳定下盘,然后长刀霍动,向上一撩一挑。伴着声清脆金鸣,四根针顿断成八截,掉在地上,五段流血不断的手指在旁抽搐。

  十指连心,疼痛难忍,“徐摧”发出声嘶吼,但他顾不上疼,抱臂滚躲,堪堪避开贺逐山面无表情劈下的第二刀——那么准确,几乎是一种杀戮的本能。刀面擦着“徐摧”后背切过去,只差一寸就能要他性命。

  但“徐摧”忽然不见了。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声。

  贺逐山再次屏气凝神,想要从黑暗中揪出这个小丑。但忽然,一个湿漉漉、冷冰冰的长有枝叶的“手”抚上他右脸。

  “逐山?”记忆里的女声轻轻呼喊,带一丝宠溺的笑。

  贺逐山一时僵在原地,难能克制般睁眼,瞧见女人鬓边摇着颗亮晶晶的祖母绿耳坠。

  他几乎不敢置信,胸口倏然作痛。就在这出神的片刻里,那藤蔓“簌簌”伸长抽动,骤然卷曲,缠拧在贺逐山脖子上,活像一根鞭子,要将他活活勒死。

  贺逐山手背指骨处再次弹出锋刀,立刻朝藤蔓斩去,然而“母亲”哭泣着说:“好疼啊,逐山,我好疼……到处都是火,身上都在烧……好疼,我好疼,我好疼!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刀锋一滞,藤蔓立刻抽身,向下一挣,把贺逐山甩到远处。

  “母亲”紧跟着跃上,猛踹一脚,压在贺逐山身上将他钳制,又用两只手死死扣住贺逐山的脖子。

  青白的皮肤上掐出许红痕:“好疼啊……”

  “她”这般念叨,却又化作父亲的模样,男人像是刚结束畸化期,两只眼睛都从眼眶里掉下来,弹簧一般当啷在下巴上:“为什么不再做那些数谜?为什么不听话?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最后变回“徐摧”,轻轻地笑起来:“我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我被你害死了……你把我害死了!”

  贺逐山忍着窒息带来的强烈不适奋力挣扎,但不知为何,身体微微战栗,一时间扳不动颈上鹰钩般的手。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对方不仅擅于“变脸”,声音里也透着许魔力:“我还记得那天的雪,那天的火,满地的尸体,为你而死的大人小孩……你吃了我的心脏,不是吗?”

  “你也该死。”

  他又重复一遍:“你也该死!”

  贺逐山力气渐松,手垂在一边。

  那人见计划得逞,霎时狂喜,迫不及待般舔了舔嘴唇说:“是的,就是这样,你也该死,你也得死。你得到地狱去,到地狱去来见我,到地狱来向我赔罪……”

  但那轻轻搭在地面上的手微微一动,手背弹出锋刀——贺逐山陡然睁眼,眼里是一片无孽无障的清明,是一片槁木死灰的冷漠。

  他说:“我不该死。还有人在等我。”

  “徐摧”一怔,抵在贺逐山喉间的手腕被“唰”地砍断。动作那么快,只有残影,他大惊失色,连忙后躲,一颗子弹却“砰”地穿透他眉心。

  他不敢置信,抬头望向贺逐山身后,涣散的眼瞳里倒映出两个人影,尸体在血雾弥漫中向身后倒去。

  贺逐山一怔,猛地回身——

  那人枪口青烟犹在,金发碧眼,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垂下眼,试图极力伪装出某种平静,但那微微下敛的眼皮轻轻一跳,于是表面上所有风轻云淡顿时土崩瓦解。他勉强克制住心头翻腾的情绪,抿了抿嘴,扭开头去,像是不肯再看“徐摧”的尸体:“他已经死了。”

  兰登·斯科特低声说:“这世间再没有凤凰。”

  训练场区域被炸得面目全非,达尼埃莱吊着条降落索从二层跳下来。他穿一身达文公司安保守卫的战斗服,正把护目镜撩到全黑头盔上去。

  “文森特,”他指了指兰登,“也是‘梧桐’。我想你们应该见过。”

  贺逐山的目光终于从兰登身上挪开,瞟了达尼埃莱一眼,旋即垂眼站起,轻轻地问:“你一直都知道?”

  他想起阿尔弗雷德说:“也许你看到的‘一切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于是不用兰登解释,他已然窥见冰山全貌。

  但这冰山在海面下藏得太深、太久,终于浮出时,会让人觉得真相与否也不重要了。一切过往如今已是过眼云烟。

  “不……昨天才知道。”

  达尼埃莱顿了顿,一边收降落索一边回答。他本该在苹果园区西北侧的蒸汽海峡上待命,随时准备接应贺逐山等,但兰登找到他,利用后援局局长的秩序官权限带他混进基地,接应任务便被交给遥与机械师。

  “没有人知道我的事情,也许,除了阿尔弗雷德,”兰登平静说,“我没有告诉过他。但他无所不知,应当早就从庞大的信息流里捕捉到蛛丝马——”

  “你不该来。”贺逐山打断他,撩起眼皮看了眼达尼埃莱。他语气中的指责不言而喻,同时对兰登保有一种固执的敌意。

  原因昭然若揭,兰登只是顿了顿,轻轻一笑,不打算和他计较。

  “我是‘法官’,临时更改行动计划,必然有我的用意。”达尼埃莱沉默片刻,蹙眉反驳:“那两个人呢?”

  他在指沈琢和辛夷,贺逐山说:“地下。”

  这几层的暗锋基本上都被解决了——他们被程序操控后,对所有生命体进行无差别攻击,包括被水谷苍介抛弃在基地各处的研究人员和安保守卫,这些人只能绝望反击。虽然力量悬殊,但靠着火力压制,他们也杀死了不少“怪物”。

  贺逐山提起长刀:“这层没有其他生命热活动了,包括阿尔文,应该都在地——”

  他话未说完,陡然收声,盯着地上那具还未完全化作黑水的暗锋尸体。

  那人已变回原有的模样,头顶一枚弹孔躺在血中。脸很熟悉,贺逐山顿了片刻,猛地想起来,不到一小时前,他路过训练区时,曾见过这个暗锋在场上做格斗练习。

  当时与他对打的是个女人,面板上显示的,两人的精神力波动频率完全一致,只是女方的曲线振幅更大——

  这说明她拥有和他类似的“变形”异能……

  但她只会更强。

  *

  沈琢与辛夷进入地下区后,仗着伪造的秩序部证件一路畅通无阻,跟寻通讯器里智能程序“CAT”的指引,迅速向能源中枢进发。

  中枢在地下区的更深处,他们必须乘坐内部专用电梯前往。辛夷上前,向守在电梯口前方的特别作战员出示虹膜信息,扫描仪“滴”一声响,核验安全通过。

  两人进入电梯,金属门关闭的瞬间,沈琢伸手抓下护脸面罩,猛吸一口空气:“达文公司的保镖不热吗?我都快憋死了。”

  “你得感谢全包式战斗服设计,不用露脸,这帮我们省去不少麻烦。”

  电梯“叮”地停在“S-2”层,辛夷微仰头看了眼摄像头,红光闪烁片刻,摄像头便被他的高级程序远程入侵。

  沈琢说:“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辛夷说:“哪里奇怪?”

  “武力分配不对。”沈琢一边向前走,一边压低声音轻轻蠕动嘴唇:“如果中枢真在这里,周围的警戒等级必然不低。但这里只有两支特战小队……还不如停泊区的火力。”

  话音方落,忽有说话声从转角那边响起。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研究员带着一群下属走来,两人立时噤声,靠在墙上,对她行了个礼。

  “档案全部上传了吗?再检查一遍,不要有遗漏,之后就把所有备份都删除,1号负责交接信息室原件。”

  她揉了揉眉头:“尚未完成植入手术的实验体,要尽快注射氯化物处理。至于那些变异失败的畸化体,直接打开观察室毒气阀就行。”

  只是简洁的三两句话,却让两人心下大惊:他们眼神同时一转,隔着护目镜在空中对视——水谷苍介要清除实验痕迹,抹杀掉所有变异者的存在!他多半放弃了那个“造神计划”,清道夫基地随时会湮作灰飞。

  意识到处境危急,沈琢身体紧绷起来,心也提到嗓子眼。

  那女人却偏偏停下,皱眉打量二人:“你们是谁?谁让你们来S-2层的?你们的编号是多少?”

  辛夷脑内飞速计算:“我们的编号是——”

  话音未落,枪声陡然响起!

  沈琢拔出手/枪,“砰砰”两声杀死左右持智能武器的特战员,出拳一击,将包括女人在内的一连串文职人员撞倒在地上,拉着辛夷头也不回:“跑!我们暴露了!”

  ——编号就缝在作战服胸口,研究员根本不用问,她多此一举,只是在拖延时间。辛夷毫不犹豫跟上他:“中枢在那边!”他指了指走廊尽头。

  “那不是能源中枢的所在地,”沈琢边跑边换弹匣,反手从尸体上抽走一把智能武器,头也不回地开枪还击,“室内温度太均匀了,根本没有散热痕迹,能源中枢不在这里,地图上的标记是假的。”

  智能武器有自锁功能,子弹在空中拐弯,几个安保守卫闻声赶来,还没看清敌人在哪,就被击毙在血泊里。

  两人冲进电梯,一时拿不准该摁哪层,但沈琢忽闷哼一声,骤然捂耳下蹲。

  “精神力波动,”他咬牙说,“至少有百来个,有人在大面积催动异能,多半是那些暗锋。水谷苍介要毁掉这里……他要让基地里的人自相残杀!”

  辛夷拨开控制面板,试图入侵电梯系统逃离地下区。

  “不,不能回去,”沈琢拉住他的手,“如果他要摧毁一切,简单的炸药绝不可能炸开基地的墙和门。只有能源中枢,通过一连串大体量的热反应才能破出条路,我们必须找——”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重重撞到电梯顶端,紧接着,那家伙开始一拳拳用力击打金属铁皮。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他哭嚎道,“咚咚”连声狂响,眼瞧坚不可摧的金属板被捶出一只只深坑,似乎有什么东西追在他身后。他如此绝望,甚至顾不上手背鲜血淋漓,但紧接着又是一声“砰”响,又一个家伙落下来。电梯剧烈摇晃,顶灯电路板都烧断了,最开始哭嚎的那人尖叫一声,再没动静,他的尸体被抛到一旁,追兵用更有力的方式继续击打梯顶。

  “是暗锋,”沈琢说,“他们要把所有人都杀死……”

  所以那些工作人员慌不择路,甚至不惜跳入电梯井求生。

  那暗锋不知有什么异能,力气极大,忽然,“吱”的声音突起,火花四溅,一道激光将金属板切割出一个整圆,那人一下扑进来,扭头就冲着有热源的沈琢去——

  辛夷一下将他撞进墙里,抬肘猛砸,直到那人血肉模糊,糊成团粉泥似的滑下来,沈琢心悸:“够了!”

  他抬头向上看。

  更多的暗锋伸出个脑袋,冷幽幽瞥着井道下方的电梯。他们与沈琢对视,杀意不加收敛。沈琢在心里骂了声“草”,后退一步,猛地起跳,徒手扳爬到电梯上方,拔出手/枪,几串火花准确打歪了不过方寸大小的轨道螺丝!

  梯身猛地一歪,在暗锋接二连三扑过来之前,不受控制地失重下落。金属壳子在井壁上划出刺眼火花,沈琢一个没站稳,险些飞栽出去。辛夷伸手将他一抓,拽着他裤脚藏到怀里——

  电梯重重砸到最底部,高速带来的猛冲之力使整个梯身分崩离析,幸好辛夷承受住绝大撞击,沈琢毫发无损,只是耳鸣着“咳咳”吐了两口灰。

  底部却并非一个死胡同。

  辛夷徒手扳开金属门,一阵阴冷的风从长廊那头吹来。黢黑里似乎还有什么“叮”、“当”的声响,煞得人背后直起鸡皮疙瘩。他再次确认那暗锋气断已绝,伸手护着沈琢走下来,两人小心贴边一路向前刺探,等走至尽头,冷汗已打湿后背。

  尽头有扇门,两侧装有监控探头。虽然监视室内多半已无人在乎这些画面,辛夷还是谨慎地切断了它的链接。

  门上有智能系统,识别到热源靠近,它微微亮起点黄光,一个面板弹出来。辛夷拉出延长接口连入,很快破开门。那门“轰隆”升起的瞬间,两人被压强差产生的巨力向前一拍,立时跌入。

  门“哐当”一下又合上了,伸手不见五指,也没一点退路。

  “是个楼梯。”辛夷试探,一只眼睛变作手电筒,他看了眼地下,见脚底有个“0”的标识。

  “你听见声音了吗?”沈琢说,“频率很低,像是机器工作的声音。没猜错的话,顺着这里走下去,应当就是真正的中枢所在。”

  辛夷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握紧枪迅速向前。

  但半个小时后,沈琢沉默看向脚下,盯着那个嵌刻在石板上方的“0”,强忍头皮发麻的恐惧平静问道:“我们是不是……又回到了起点?”

  辛夷还未回答,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说:“不用怀疑,这是个伪彭罗斯阶梯①。”

  两人回头,发现秩序官正站在不远处。阿尔文两手插在羊毛大衣的口袋里,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①一个有名的几何学悖论,指的是一个始终向上或向下但却走不到头的阶梯,可以被视为彭罗斯三角形的一个变体,在此阶梯上永远无法找到最高的一点或者最低的一点。【科幻作品里经常见啦,比较出名的就是《盗梦空间》,《魔幻迷宫》里则是更埃舍尔风格的变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