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跟着秦御, 一蹦一跳走了,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深处。此时正是午后,一天里最暖和的时间,空气中却满是寒冷凛冽, 贺逐山眼睫上凝了层霜, 两手无意识搓掌, 没两下, 就被阿尔文捉去抓着哈了口气。

  他用自己的手捂热贺逐山, 又替他拢紧围巾。

  “饿吗?”

  贺逐山没吃什么东西, 胃里早空了,本要下意识否认,却忽地想到些什么,认真点了点头, 样子乖巧, 秩序官嘴角便微微一扬。

  “吃点什么?”

  “都行。”

  阿尔文带他向南走,出了蜗牛区,又穿过城市广场, 进入古京街界, 钻进一家偏僻幽静的私厨饭馆。

  此地幽僻, 进门是清泉小池、假山回廊, 檐下拴着铁马风铃, 雪雾吹来,叮铃声清脆灵动, 绝不是电子合成器可以模拟。女侍者低眉顺眼, 引他们到角落坐下, 又竖起一道配有智能隔音系统的屏风, 贺逐山这才问:“安全吗?”

  “不安全, 不会带你来。”

  见阿尔文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贺逐山猜想他是常客。灯光暗下来,秩序官摘下那副出门不离的义体面具,灰褐色的眸子被星点烛火一映,像颗琥珀石头似的好看。

  身边浮出虚拟菜单,一页页自动翻折。投影极逼真,羹汤都还冒着腾腾白雾,模拟器喷出点奶味清香。贺逐山没兴趣,连点菜也懒得亲为,阿尔文便代为效劳。摁下确认键,恼人的全息投影顿时消失,两扇落地窗从隐私模式被调整至观景状态,水流潺潺,从外玻璃窗面徐徐淌过,把茫茫大雪,以及飞雪里雾濛濛的罪恶之都全晕成彩雾。

  从这儿能一眼望见城市中心的秩序部高楼。

  贺逐山心神一动,盯着那楼影问:“你常来这里吗?”

  阿尔文轻轻“嗯”了一声:“这是忒弥斯允许我来的最远的地方,走到这里,大概要一个多小时。”

  “怎么不坐车?”

  “车里太安静了。”

  秩序官简洁作答,贺逐山把玩茶杯的手却微微一顿。

  古京街喧嚣,最多寻欢作乐的年轻男女与赏金猎人,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总让人觉得吵闹,但对孑然一身的秩序官来说,那转瞬即逝的狂欢却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烟火气。

  从孤高之地一路撑伞独行,走到这里,是一条无人陪伴的、寂静寒冷的路。

  贺逐山垂眼,没有说话,心里跳了跳,觉得好像捕捉到什么从前不予理会的东西。但那情绪溜得很快,未及细思,菜已端上。

  菜色不多,码盘却各个精致。一锅煨得软烂香甜的蟹粉豆腐;姜丝葱段掩肚的清蒸冷水野鲑鱼;骨汤奶白,浮末已去,山药沉在盅底;还有花花绿绿酸甜开口的饭前小菜。大多清淡,是可怜贺逐山那颗岌岌可危挑三拣四的胃。

  阿尔文先给他舀了两碗汤,用嘴吹了,一碗盯着他喝,一碗放在一旁等晾凉。

  汤里放了点枸杞,贺逐山嗜甜,却偏偏不喜欢枸杞回味里的酸涩,于是用勺子将其挑到一旁,阿尔文替他剥虾时瞟了一眼:“又挑食。”

  贺逐山唔唔地嗯了一声,一副死不悔改之状,阿尔文也没再说什么,将虾摞在他碗里,渐渐堆得小山一样高,贺逐山不得不拿筷子敲他的手,示意自己根本吃不下那么多。

  阿尔文不再剥了,贺逐山舒了口气,开始一筷一筷小猫叼食。

  两人都不说话,昏黄的暗光下气氛和静,只有对方的呼吸,和玉筷不时碰在盘壁的声响。良人在侧,貌美如花,又极贤妻良母地伺候着,贺逐山觉得这顿饭吃得相当舒坦,不由眯眼走神,心里想,真要说起来,他挑的食可多了去了。

  香菜不吃,辣不要,蒜,肥肉,胡萝卜,芹菜,木瓜洋葱青椒……

  他其实是个极挑剔的人,少有人像阿尔文这样处处合他心意。

  于是贺逐山正这么出神,目光一动,忽发现鱼盘里没放一点葱花,骨汤按说要放几块胡萝卜炖得烂糊,也未见其踪影,香炸鱼骨该爆炒蒜末提鲜,酥皮上却没见一点蒜末痕迹……

  他怔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秩序官一定特地嘱咐过什么。

  他对贺逐山了如指掌,仿佛春雨无声,不言不语,却总把他的所有都放在心尖第一位。

  贺逐山停下来,专注盯着阿尔文看。

  秩序官自己没怎么吃,好像不太会用筷子,末了干脆撸起衬衫衣袖,认认真真给贺逐山挑鲑鱼刺。他两手修长,指尖青白,骨骼血管却很分明,指腹有茧,一看就是一双常年握枪持刀、杀人无情的手。

  可此时,这双冷漠的手,却仔仔细细、温温柔柔替他挑拣出一块块齐整而白嫩的鱼肉。

  贺逐山终于重新捉回了那溜走的情绪。

  他忽然明白什么是阿尔文说的“被需要”。

  他歪头直直盯着阿尔文看,时间一久,对方便抬眼,目光里跳出个问号,贺逐山见状摇头。

  秩序官垂眼望着他的猫乖乖巧巧吃鱼,唇边不自觉泛上点笑意。

  “还吃吗?”

  “吃。”

  “我给你挑?”

  “好。”

  男人极有耐心地专注挑着鱼刺,不时将白肉放在对桌人碗碟里。

  无声是一种亲昵的暧昧,情与爱全在逾矩的纵容之间。

  饭后两人各捧着一杯刚温好的梅酒出门,蒸馏酒后劲大,喝的时候没觉得,等甜柔果香散去,贺逐山那苍白的皮肤上很快泛起点红,有了晕乎乎的醉意,自己却不自知。

  他眯着眼,走路跌撞,阿尔文伸手,揽下他的腰带到怀里,咬着人耳朵问:“回家吗?”

  热气拍在脸边,贺逐山下意识皱了皱眉。但他很快眯眼,仰颈用鼻尖蹭秩序官的下巴,活像只小狗:“不。”

  “嗯?”

  “走一走。”

  走哪,他也不说,阿尔文只得陪他走。

  街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怕人被撞失散了,他牵了贺逐山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无名指指根上那枚银色环戒。贺逐山没有反抗,怔了一瞬,又笑着抓住他。

  雪越下越大,风没有停的意思。他们漫无目的地散步,来到古京街、新海泉区、阿尔卑斯山三区交界。这里山势起伏,有一小坡,曾建有大型发电站,后被废弃,杂草丛生,少有人来。风雪漫天,贺逐山迷迷糊糊,思索片刻,下意识将阿尔文拉近,一踮脚,用围巾把两人紧紧系在一起,秩序官只好顺着他,将他抱住,在草坡上相互依偎着躺下。

  人造太阳快要消失,星海投影即将浮现。

  无来由的光点在斑驳灰暗的树影里轻轻跃动,贺逐山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也曾躺在这样一片开满白花的山坡上,一个人落下来,吻在他脸边,送了他满原白色玫瑰花。

  他皱眉,总也想不起这具体的一幕,于是一时间有些执拗的愤懑,不怀好意用牙磨阿尔文的颈窝。

  贺逐山忽然凑过来咬人,皮肤被舌头舔舐得痒,阿尔文只得揪住这团莫名发难的猫:“嗯?”

  对方不答,变本加厉用嘴解开衬衫领扣,在更暧昧的地方留下个红印。

  阿尔文忍着,轻轻抓住他头发:“回去再咬。”

  猫却抬头,在飞雪里静静看他的眼睛。

  “怎么了?”

  他又摇头,仗着微醺,蛮不讲理把额头抵在人胸口。

  半晌才闷闷地震出一句:“朋友。”

  “什么朋友?”

  “上次你问我,我们是什么关系……普通朋友。但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他说完瘪了瘪嘴,窸窣须臾,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什么。下一秒,阿尔文的手被他猝不及防抓起,指根套上个冰凉的物件。那是一枚外观相似的银戒指,秩序官微微一怔,在内侧摸到点熟悉的纹路。

  他想起那天从福山家离开,贺逐山抱了个宝贝箱子,不准人经手,不准人看。

  原来一切心思都等在这一刻——

  猫把亲手打磨的银戒指送与爱人,在他手背、掌心、指根翻来覆去落下柔软粘稠的吻,一字一句极认真地对他说:“我不想做普通朋友。我在追你,我得做你男朋友。”

  男朋友,他又念了一遍。

  阿尔文不由失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猫固执而乖巧地望着他:“知道啊。”

  他太认真了,阿尔文一怔,然后眼神微动,再也无法克制那些偏执、疯狂,那些风度之下,热烈、混坏而凶狠的占有欲望。他深吸口气,在猫通红的鼻尖上咬了一咬,然后摁住他肩膀,将贺逐山压在身下,再度落下一个个仿佛爱抚的亲吻。

  贺逐山挣脱不能,也无意挣脱,只虚虚搭着对方肩膀承受这些吻。

  太阳在这一瞬消失,黑夜弥漫,银汉灿烂,只细碎的吻仿佛星子,填满贺逐山的心,又在粘稠水声里听见这么一句话——

  “你不用追我,我可舍不得你追。”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我好爱你。我永远属于你,全身全心。”

  *

  “哎哎别跑了,回头!开枪开枪!”

  “快跳快跳,落地前别再忘了解绳索——”

  “翻墙,看地图,补给点不都给你标出来了吗长官!长官!长官别送了!你别死啊长官!!!”

  ……

  元白第不知道多少次退出脑机连接,绝望地抿了抿嘴,做好所有心理准备后毅然抬头,用一双小狗眼睛可怜兮兮地撒泼打滚:“长官……你你你你大人大量心胸宽广,应该不会因为被对面全图杀穿就把我扫地出门吧?人菜不能赖队友啊长官!!!”

  秦御:“……”

  本来不说后半句话还好。

  秦御:“不,我小肚鸡肠。你今晚就给我滚去睡大街。”

  秦御给元白找的安全屋就在他的蜗牛区辖区内,紧邻贫民窟,在乱七八糟的胡同深处。门禁身份识别器未接入系统实时匹配,日常排查也推进得很糟糕,最适合藏一只元白这样无处可去的倒霉小狗。

  于是秦御将元白带到此地,告知他“三能三不能”,转头要走,却拗不过对方死缠烂打,只得坐下来陪人一边打游戏一边等热水烧开。结果就这两壶水的功夫,元白带他打“废土之下”,从新人副本开始,几局之后,水放凉了,面泡坨了,秦长官的好心情也一去不复返了。

  堂堂一级探长在电子游戏里被对面可能曾是他手下犯人的混混玩家杀了一百七十二次。

  “你、你这个,你第一次做精神连接,肯、肯定是这样的……”元白舔了舔唇,绞尽脑汁替秦御找补,“有些人第一次连脑机,同手同脚,路都走不明白,一旦涉及到动脑,就因体温过高被强制下线,所以第一次下本,能拿起枪就很不错啦……”

  “元白,我为了查你资料,把你所有视频都10倍速看了。”秦御幽幽。

  元老师第一次去体验服做游戏视频时,一举打出了27杀3死的优异成绩。

  元白只得无声闭嘴,在心里腹诽:草,你也知道啊?人菜就要有自知之明。

  但寄人篱下,须得低头唯诺,于是元白默默把这句话极懂事地咽了回去,盘腿坐在地毯上摇摇晃晃。

  他年纪小,心思浅,没吃过苦,一旦高兴起来就忘乎所以,没有正形——几盘游戏下来,从电脑椅跑到沙发,又从沙发滑到地板,此时靠着长官的腿坐在他脚边,裹着件毛茸茸的黄色睡袍,活像条出生不到两月的可爱金毛。

  真奇怪,元白想,他好像总是想和长官亲近。天然的,仿佛印刻在脑海深处的某种本能。

  “去冲凉睡觉。”秦御单手把他拎起来,丢进淋浴房。

  半小时后狗舒舒服服地钻出来,头一甩,又扬了秦御一身水。

  眼瞧长官黑着张脸,在爆发的边缘疯狂试探,元白赶紧坐下,畏畏缩缩任由对方揪着他一头白发胡乱吹干。在嗡嗡声里,听见长官一字一句问:“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嗯,元白?”

  元白听出了语气的危险,又开始浑水摸鱼地装傻:“啊哈哈,我就一日三餐正常活到今天啊,偶尔下午茶,偶尔宵夜……”他说:“也没人管我,除了买过的几个仿生人管家——就这么活下来了,这不也挺好的嘛。”

  “你没有父母吗?”长官忽然问。

  “肯定有过啊,不然我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但我没见过他们。早些时候,是我哥哥拉扯我。”

  “哥哥?”

  “嗯,他不小心死掉啦。”

  元白絮絮叨叨,前后颠倒地给秦御掰扯自己那十数年悲惨人生,诸如如何出生在蜗牛区,如何在贫民窟长大,年轻时刷过盘子卖过假酒,还因为帮朋友出头得罪过帮派混混……秦御甚至没必要多费心思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元白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抖个一干二净。

  长官点头,没说什么,临走前替他关了灯,一个人走进雪里。

  他回到家,摸出警用ID卡登入查询系统,绕开实时监视,访问了警局内部信息库。他将搜集到的一切与元白有关的线索进行分类、标记、识别,根据其口述特征进行检索。

  屏幕里立刻浮现出三张照片:“安奇”,17岁,在酒馆做过侍应生和后厨帮工;“奎”,19岁,在古京街俱乐部非法兜售假酒,三次被俱乐部打手揍得半死不活;“莱茵”,无业青年,因得罪“火机帮”四年前被当街枪杀……

  元白描述的是别人的人生。

  或者说,他在缝合别人的人生。

  至于“哥哥”……

  秦御扶正桌角那架常年扣倒的老式相框,指腹抚摸过泛黄照片上一大一小两个脑袋。秦长官年少时眉眼还不锋利,眼神也没这么邪气,鼻头有些圆润得发钝,和偎在他身边阳光灿烂的小弟长得很像。

  小弟也挑食,不爱吃蔬菜,热衷垃圾食品,每回都要他打一杯稠稠的蔬果汁好声好气哄着喝下去……

  但哥哥没死,小弟死了。

  死在125年,蜗牛区的暴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