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旁一片沉默的死寂, 地上、桌上、窗台上,到处摆着白色蜡烛。风一吹,烛火摇曳,把影子拉得时长时短, 整个主殿便在鬼影重重中愈加阴森。

  “炽之刀”的角色身份是守门农卢卡斯, 坐2号位。此时2号位上空空荡荡, 众人看得心念惶惶。据官方的说法, 在表演赛副本中死亡, 账号会被立即注销。

  无非是投注在游戏上的心力血本无归罢了, 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但当真如此吗?

  贺逐山垂了垂眼,想起那些消失的玩家。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注销”也绝非一般的“注销”。

  神父亚瑟是现在桌上最紧张的人, 因为从早上开始, 所有玩家都曾目睹他和守门农卢卡斯,也就是被杀的“炽之刀”结成联盟,在地图内一齐寻找线索。

  “看我做什么?”神父亚瑟冷硬喝道, “不是我。我没杀人。”

  “我在花圃中遇到你时, 看天色估摸是晚上六点。那时天还没黑, 卢卡斯就跟在你身后。之后你们去了哪里, 分开行动了吗?”

  “你这是在审问我么。”男人阴阴瞧了元白一眼, 话中愠怒。

  “合理质疑罢了。”

  神父到底深吸口气:“昨天晚上,‘炽之刀’发现, 根据设定, 卢卡斯是妓/女的孩子, 在镇上不受待见, 只有神父愿意收留他做教堂守门人。据此, 他认为自己跟我的角色神父之间应当没有利益冲突,或者说没有结仇的可能,所以早上主动找我同行。”

  “白天我们便在地图内寻找线索,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不便透露。傍晚时,我们从喷泉处的小门进入花圃,并在花圃遇到了‘Qin’……也就是病人本。之后离开花圃回到主殿,向NPC讨了些吃的。饭吃到一半,卢卡斯忽然说想再去花圃看看——花圃离他的小木屋很近。我没有阻止他。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卢卡斯,我什么都不知道。”

  神父说完,后靠在椅背上。他那本圣经正摊开于桌面,一阵风吹过,借着几缕月光,贺逐山隐约瞥见,老旧书页的空白处,似乎密密麻麻填满了墨水写就的笔记。

  收回目光时又注意到,0123的眼神恰也不着痕迹地滑过纸页。

  “谁能证明?”波斯豹——修女安娜质疑道。

  “NPC,”神父冷笑,“如果他能开口的话。”

  那老奴正拿着扫帚四处乱逛,格林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还是没能忘怀昨日被他骤然逼近的恐惧一样。

  “但我有一个有趣的发现。”神父话锋一转,目光在贺逐山与阿尔文两位军官身上打转。“我在圣器室角落偶然触发一道暗门,走下石阶,便进到一间地下室。你们猜地下室里有什么?”

  他故意卖关子,但谜底不昭而明。

  “布兰特的尸体,以及这个。”

  一颗子弹静静躺在桌上。

  游戏有进度保存功能,玩家可以自主选择是否将已触发的线索展示给其他玩家。

  两道虚拟屏幕便浮空而出,漆黑投影里,一声尖锐枪响忽然唳起,浓雾之中飞射出一颗子弹,准确穿过布兰特的额头,将男孩击倒在血花之中。

  正是瓦/尔/特/P38鲁格手/枪/弹。

  “Error”着一身军装,翘腿坐在唯一一线月光里,听见指控,也浑不在意,只是微微向椅背后靠了靠,云淡风轻得仿佛在听下属汇报。

  他生得好看,脸被月色一拢,面如玉雕,睫如扇影,俊美无俦,不发一言,只是坐着,便逼人无端生出点畏惧的寒意。

  他实在是高不可攀的一个人,格林忽想。

  静寂许久,他终于动了,自腰间抽出那把枪,看也未看,就那么单手行云流水卸了弹匣。然后将枪身与弹匣随手丢在桌上,弹匣里有五枚子弹。

  “标配八枚9mm鲁格手/枪弹。”Error淡淡道。

  元白立时会意,装傻说:“是吗?八枚?那还有两枚呢?”

  “安娜一枚,莉莉一枚。”神父瞟向两名修女,“军官发现教堂在包庇B国人,所以对她们痛下杀手。”

  贺逐山微勾嘴角:“那你呢,你是怎么死的?”

  根据游戏提示,神父、修女、守门奴都被杀害,这与子弹数量对不上。

  神父也笑:“这重要吗?”

  下一秒,倏然暴起,一把抄过手/枪,极快地装弹上膛,对贺逐山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咻”一声,贺逐山向左偏头,眼也未抬,子弹擦耳而过。

  神父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电光石火间,有人猛出手,将他的右臂向上一撞,另一手扣压后脑,“砰”一下把他狠狠摁撞在桌上。

  那人膂力非常,又残忍无情,掐着神父的脖子,简直像压制一只羊。

  神父脸涨红,“咳咳”地喘不上气。

  “谬。”Error笑了笑,神父死去活来也挣不开的铁手闻言却微微一松。只是那股子戾气阴魂不散,骇得神父后颈发凉。

  “你想杀谁?”那男人站在他身后,极平静地问:“嗯?”

  “咳咳……我没想杀他!”神父顿感惊惧。

  他并非没听闻过两人名号,但对谬如此战力还是始料未及:“我只是……想给他肩膀上开一枪,他是个威胁,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安全!”

  “是么。”对方轻声答。

  说时迟那时快,人影一动,那把枪被他劈手夺去,枪口瞬间调转,下一秒锐声一响,神父捂着肩窝痛嚎出声。

  “别吵。”阿尔文说,枪口抵在神父后脑,“游戏里不禁止玩家相互残杀。而我恰好又不在乎输赢。”

  神父听得明白,立时咬紧牙关,再没敢发出一点声响。

  闹剧戛然而止,阿尔文把枪丢在桌上,坐回原位,慢条斯理抻了抻军服。

  没人再敢碰那把枪。

  “别紧张,”贺逐山安抚众人,“我承认我嫌疑很大。”

  一片死寂中,元白望天:哥,你家这位做事都绝到这份儿上了,谁还敢说话?

  但那神父太古怪了。元白想,他明知这么冲动的表明杀意,只会徒增自己的嫌疑。

  他今日究竟在教堂里搜出了什么?

  会议正常进行,几个玩家有选择性地抛出了搜集到的线索。其中指出,弗兰克与路易斯两位军官都从A国军校毕业,在校时成绩不俗,进入军队后,也是军方的重点栽培对象。一份军事情报显示,他们出现在边境,很可能是要自东侧跨越战线潜入B国后方,执行某项暗杀任务。同时有人触发了与女孩诺亚有关的情节,发现她曾在某天夜里悄悄潜入圣器室,目的不明。一具高瘦的修女尸体在喷泉附近被发现,死状极其残忍,小腹处横亘着十数条刀伤。

  根据以上线索,众人判定两位军官嫌疑最大,突然出手伤人的神父其次。出于安全考虑,Error必须交出手/枪,将其放置在主殿布道台上,以供其他玩家随时前往检查。为了保护玩家免遭“魔鬼”杀害,在白天,剩余的10名玩家将分作3个小组,统一行动,不准落单。

  神父不会和军官在一个小组。

  一切安排妥当,众人再度纷纷起身,上楼回房间休息。

  贺逐山慢慢吞吞,等人走远了,才挑了眼皮看阿尔文。他抬手替他的副官整理领口,衬衫一粒扣子因剧烈动作崩开,他便摘下来握在掌心反复摩挲:“那么凶做什么,真吓得他们相互屠戮,反而麻烦。”

  秩序官便笑了笑:“我脾气一向不好,只有你不知道。”

  元白进了房间,随意用毛巾抹了把脸,打算躺到床上,舒舒服服打个滚去见周公。

  然而刚躺下没多久,有人不知好歹地敲门。他只好拧着眉头打开,见来人一怔。

  很快,贺逐山坐在靠窗那只小沙发上,他的副官抱臂倚靠在墙边。月光将这人眼睫覆上层寒霜:“0123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张口就是质询,元白一时愣住:“什么?0123?……你怀疑他?”

  阿尔文淡淡道:“问你话就答。”

  元白回忆片刻:“……对,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当时我们刚走到花圃门口,就又遇到了神父和卢卡斯。他们正说话,见我们走近,又很警惕地不说了……我当时心想,人都这样了,我也没必要腆着脸凑上去。于是我们转了条小路,一路边走边聊,就这么绕到教堂后面的盥洗室去。”

  “聊了什么?”贺逐山眯眼。

  “聊了什么?”元白拧着眉头,“没聊什么吧……”

  “哦,‘海市蜃楼’。”

  ——几个小时前,花圃门口。

  花圃久无人迹,杂草丛生,灌木长至一米多高,将视野挡得严严实实。石子路已斑驳不清,一脚深一脚浅,两人时常不慎一脚踩陷进湿润的泥土中,便这么迷迷糊糊转了半天,忽然听到说话声。

  “所以那两个病人,‘本’来得早,‘汉斯’来得晚,本、汉斯、布兰特三个人曾经在同一间病房养病,算得上是朋友,不应该有什么矛盾。”

  这是“炽之刀”的声音,微微发闷。

  “根据捡到的胸牌来看,‘汉斯’是B国士兵,因为受伤而被修女收留。‘本’不知道,看起来不像军人,估计是战争中无辜受伤的附近平民。”

  附和他的是神父,声音沉锐。

  “本好像在教堂里住了很久,那些衣服都是他的。”

  “谁知道,我怀疑有些线索只有特定角色的玩家到场才能触发。”

  “是吗?”“炽之刀”苦笑,“找了一天,把我那小木屋翻遍了,也没发现任何和我有哪怕一星半点联系的故事线线索。就好像我和这个游戏一点关系没有似的。”

  “你想多了,”神父平静道,“系统从不设置边缘角色,没有线索,只是没到时候——谁在那里?!”

  枯叶“咔嚓”作响,两人被发现。元白只好掀开树枝,和0123从灌木丛后走出。

  当时正是斜阳残照,神父和卢卡斯站在橘红色的光晕里,神色不清。但神父胸前,什么东西正反射出熠熠的光,在厚实的黑牧师袍上显得格外扎眼。元白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枚十字架。他顿了顿,觉得在哪里见过。

  然后他想起,那和他的身份道具,那条十字架项链一模一样。

  “没想到你们还有偷听的嗜好。”神父眼神寒峻。

  “谁偷听了?”元白嘴硬,“没见过路痴?”

  0123一直没说话,直到两人呛声起来,才拽了拽元白衣角:“算啦,和这种人说什么?”

  他拿眼睛上下斜瞟神父,故意流露出点不屑,目光又在卢卡斯脸上顿了顿:“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谁知道会不会被他骗得晕头转向,还要替他数钱。”

  两人便这么扭头就走,留下神父原地跳脚。他们出了恶气,心情畅快,绕到小路,沿着篱笆向教堂北后方去。

  “真服了,从游戏一开始就针对人。”

  “很正常,玩家那么多,总会有下三滥。”

  “我还是不喜欢你这个ID,”元白说,“0123,同花顺似的,太难叫了。平时你朋友怎么喊你?小0?小3?”

  0123笑笑:“都行。”

  “都行个鬼!”元白被他逗乐,“不是什么好名字,别让人这么喊。”

  0123点点头,像是记住,然而低垂着眼走了半天,忽然把路边石子一踢:“我没有名字。”他说,“现实世界里,我也没有名字。”

  “你没有父母吗?”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元白不以为意,提坦市里的孤儿海了去。

  “没关系,我也没有。我没见过我父母,”他笑了笑,“我是哥哥带大的。”

  “哥哥?”0123抬脸,似是好奇地看他一眼。

  元白便点点头,带着点得意与炫耀,添油加醋把他和秦御讲过的故事又絮叨一遍。

  “真好。你还记得他吗?”

  “哥哥怎么会忘呢。”

  “他长什么样?”

  “他长……”元白忽然顿住。

  两只孤鹰掠过天际,夕阳沉至远山那端,天色逐渐昏暗。

  元白讷讷答:“应该……长得和我差不多吧,大概这么高,肩这么宽,有点瘦,人很帅。”

  元白站停在树下,晚风袭来,树影婆娑。他的影子在满地艳红的玫瑰花丛里黯了黯,最终落寞道:“你说得对,我好像不太记得了。”

  0123扭头看他,微垂的眼睫挡下了涌动暗流。

  “很正常,”他收回复杂神情,轻声安慰元白,“毕竟许多年没见了。记忆是会出差错的。”

  忽然抬手指向远处:“你看那儿。”

  元白闻言望去,见0123所指的地方,晚霞如烧,层云舒卷,天地间红彤彤的,仿佛一只凤凰燃火降世。然而再仔细一看,才见云海中缀着点看不分明的东西,像彩色马赛克一样又碎又乱,散落四处。

  “是副本BUG吗?”元白以前不是没遇到BUG。

  0123摇摇头:“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我怎么看不出来?”

  0123勾勾嘴角:“嗯,我也看不出来。”

  这几句话说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元白很是迷惑。然而0123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认为天已昏黑,在外面逗留十分危险,催促元白快向教堂有光的地方去。

  可路上他自己又挑起话头:“Qin,这游戏做得很真,是不是?”

  “当然是啦,这可是最好的全真模拟引擎,若非如此,‘废土之上’哪里会这么风靡。”

  0123点头:“我好喜欢这里,喜欢废土世界。比喜欢现实还要喜欢。花是真的,草是真的,声音、味道、所有触感,包括主世界里的城市街道……”

  “但人是假的。”元白打断。

  “是吗?”0123顿了顿,轻声说,“我看未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又是人?说不准的。”

  “Qin,你和我一样。这里更像你的世界。”

  “什么意思啊,贺哥?”元白说到这里,才觉脊背发凉,0123神神叨叨,不知在意有所指什么。“他是看穿我的身份了吗?他知道Qin是个非法账号?”

  “不一定。”贺逐山窝在沙发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你怀疑0123什么?哪里不对劲吗?”

  “你与他一同进的盥洗室?”

  “没有,我在外面等。”

  贺逐山闻言皱眉,但出于某种克制,没有出声指责。

  阿尔文垂眼,替他把话说完:“你怎么敢放他一个人单独行动。”

  “那……盥洗室也没有别人,我想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委屈地嚅嗫辩解,有点茫然。然而话到这里,猛地反应过来,悚然一惊:“你……难道贺哥你让我跟着他,不是怕他出事,而是怕他才是那个凶手?”

  贺逐山被他气得想笑:“还没笨得离谱。他在盥洗室里待了多久?”

  “不到五分钟。”

  “五分钟。”贺逐山叹气,随手调出副本地图。

  元白这才发现,盥洗室虽在教堂北后侧,但离花圃不远。又因地势偏高,能将周围动静尽收眼底。系统没有播报“炽之刀”在哪里被害,根据神父的说法,他与“炽之刀”分开后,“炽之刀”独自前往守门人小木屋……

  那小木屋在花圃尽头。从盥洗室步行,约莫三分钟。

  “这……盥洗室只有一个门,他还能穿墙不成?再说,不过五分钟时间,够往返吗?”

  “给他五分钟,不,三分钟。现在给他三分钟,他能把除我以外的玩家全杀了。”贺逐山随手一指阿尔文,“你说够不够?何况行凶地点、手段都不确定,凶手还有个能力增益。”

  元白自知坏事,缩进被褥不敢说话。

  “那怎么办?”半晌,他试探地问。

  贺逐山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正沉默时,敲门声又响。

  元白警惕:“谁?!”

  “我。”门外人停顿片刻,平静而坚定地答:“我。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