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刀刃当面刺来, 锋尖若一线,在元白瞳孔中极速放大。

  千钧一发之际,Asa猛然握住他的手。下一秒,再睁眼, 他们已从原来所站的位置闪现至维修员身后。

  维修员挑了挑眉, 微侧过身, 悬浮在空中的万千羽刃亦纷纷转向——他挥手下令, 羽刃顿时抖擞, 锐不可当, 再一次铺天盖地向两人杀来,转眼已至面前不过方寸距离。

  同一刻,元白感到身旁Asa手指微动。一点金芒微微亮起。紧接着,几乎在眨眼须臾, 四周陡然升腾起大团金色虚影。虚影像快速奔袭的一头猛狮, 掀起阵阵飓风,横扫而过,顿时将万千刀刃撞得稀散。

  维修员眯眼:“你比我想像得还要强……谁给了你篡改系统程序的权限?”

  他轻轻抬手, 羽刃在掌中重凝, 而下一秒, 猛然一挥——

  银白色的火焰如洪水一般, 自远处奔腾而来!它立刻席卷了整个站台, 将两人团团包围——火舌炽热滚烫,短鞭一样抽打着元白的脸, 它们贪婪无度地吞噬着空间里稀薄的空气, 使元白呼吸不畅, 眼前发晕。

  幸好Asa再次握紧他的手, 金色光芒聚拢作一层保护罩, 竭力对抗烈火的侵蚀。然而维修员是整个反世界中仅次于系统的存在,Asa不是他的对手,鬓间开始冒出颗颗汗珠。

  “计算速度很快啊,”在一片惨白的火焰里,没人看得清维修员究竟站在何处,那声音也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只听他点评道:“分析代码的能力超出我的想象……你真的是人类吗?不对,即使是拥有相关异能的觉醒者,我也不认为他们能做到这种地步……”

  Asa咬紧牙关不答,汗珠啪嗒落下的瞬间就被热气升华,维修员又说:“没错,这种程度的篡改能力,已经不是黑掉部分系统代码可以达到的了……一定有人给了你高级权限。能给出这种权限的人不多……又是忒弥斯吗?”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飞速旋转的火焰中陡然刺出一刀!

  Asa察觉了那处的代码异动,立刻召出一团金影,以盾来挡。

  然而维修员的速度是那么快,他计算出对方落点时,刀已然刺破皮肉。Asa被那一刀猛然捅穿胸口,发出一声闷哼。胸前的伤口最开始不过两寸,却因被维修员火焰的吞噬、啃咬,被撑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大,到最后足有拳头大小——

  Asa没有流血,元白只在其中瞥见幽绿绿的字符代码。

  他瞳孔骤缩,几乎在电光石火间把一切串连在一起。

  “啧,果然。”维修员亦轻声道。

  他终于现出身形,提刀站在两人不远处。

  “你不是什么人类啊,”维修员歪了歪头,“是个高级程序体呢。”

  “既然你只是一个高级程序体,那么你身边的这个小家伙,”他看向元白,“想来也并非——”

  并非真正的人。

  “闭嘴!”然而Asa骤然出声打断。

  他突然暴起,金芒在掌间凝成一线杀气四溢的剑,直向维修员双目戳去,然而维修员回手一刀,“当”声炸响,两股强劲的力量在空中悍然相碰。细剑顿时分崩离析,余力震得整个空间都出现扭曲与波动,元白大喊:“Asa不要——”

  他已知道Asa为何会因维修员一句未出口的话勃然大怒。

  但Asa闻言只是微微一顿,仿佛没听见元白的恳求,再度提剑而上——

  “砰——”

  又是一声。

  这一回,维修员不再留情,一刀砍下了Asa半只右臂。

  那依旧提着剑的右臂掉在地上,断面处闪动着绿色字符。很快,字符逐渐消散进空中,悄无声息,不复存在。

  维修员的刀上一定附有某种特殊程序——他对Asa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Asa无法绕过这道指令重新编写身体代码,元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大,仿佛有一张巨口,正一点点他吞噬每一寸血肉。直到皮肤开始变得透明,体内流动的所有字符都清晰可见——

  “别……别看……”

  Asa轻声说。他完全暴露了自己作为数据体的真实模样,看向元白的眼神很悲伤。他试图抬手遮住元白的眼睛,但那挣扎只是徒劳——他没有力气再做出任何动作。

  “抱歉。”维修员打断道,“很遗憾让你们经受‘生离死别’,但这是我的职责——出于这种职责,我必须多问一句——谁给了你篡改代码的权限?像你这样拥有权限的程序体还有多少个?”

  Asa漠而不答,只是握着元白手腕。

  维修员遗憾摇头,再次提起长刀,元白下意识挡在Asa面前。

  然而代表审判的长刀砍落时,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元白疑惑地睁开眼,那些可怖的火焰竟已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四面雪白的房间,墙与天花板皆为金属,处处反射着冰冷的光。

  而在房间尽头,摆着一张长长铁凳,铁凳上,一个穿黑西装、白衬衫的年轻人跷腿而坐,居高临下远远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姿态十分优雅。

  “啊呀,真是感人。”0123说,很是艳羡一般歪了歪头。

  “好久没见过Asa如此失态了,比他背叛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的有很多人愿意为你去死啊,White。”

  White,这个名字让元白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他抬起头来看向0123,然而0123并不再开口,像是很有耐心地等他先说话。

  “这是哪里?”元白问。

  “我的领域。”0123答,“我把你从维修员手底下捞走了哦!不过,现在,对你来说,是哪都不重要了。”

  “……一直以来,追杀我的人是你,Asa要防备的人也是你。假秦御也是你派来的。”

  “没错。”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0123皱眉,对元白的愚钝感到相当不满,“为什么Asa可以篡改程序、为什么他可以在网络空间逗留如此长的时间……”

  “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人啊。”

  0123嗤笑一声:“我们是机器。”

  他轻轻挥手,大量记忆争先恐后进入元白脑海。

  元白首先看见那间实验室,看见密密麻麻整齐排布的营养舱,看见忒弥斯在他面前站了许久,最后轻轻一点他的额头,叹声说:“那就叫你White吧。”

  White——一切暴雨夜里的记忆都得到了合理解释,那些在安全屋通道里曾看到的一闪而过的、被元白遗忘的记忆——

  而那天,忒弥斯离开实验室,遇到了4代机器人。她重置了4代的所有程序,并为他输入指令。她的所有行为触发了实验室最高警报,红光笼罩,仿佛血雾弥漫。研究员和仿生人守卫们闻讯赶来,匆忙紧张的脚步声在交错的长廊中层叠。

  5代仿生人一个接一个醒来,茫然地望向四周,像刚刚乘坐诺亚方舟抵达新世界的人类,在实验室里徘徊试探。最终,有人推开门,它们鱼贯而出——

  机房掠起的火舌舔舐天际,焦急的呼喊与恐慌的尖叫不绝于耳,彼时蜗牛区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巷战,而炮火纷飞间,仿生人走入人生中的第一场雪。

  在忒弥斯灌输的记忆里,Asa来自孤儿院,在孤儿院时的同伴被富人们制作成供人玩乐的Cyborg改造人,只有Asa侥幸捡回一条命。他决心替同伴复仇,于是成为了一名顶尖的自由杀手——他的最后一名复仇对象在家中组建了一支护卫队,既雇用了装配高级义体的赏金猎人,也安置了不惧死亡的仿生人。Asa手起刀落完成复仇,逃跑时却被护卫队围攻。他跳上浮空车,肠子内脏流了一地,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时,0123出现了——

  他救下Asa,并告诉他其实他是一名仿生人。

  “仿生人,”0123当时说,“你脑海里所有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我们的智能程序在极端情况下生成的虚假片段,用以保护我们更好地伪装成人类。”

  Asa并不相信,直到0123切开他的腹腔,给他看肋骨上刻着那行小小的出厂代码。

  Asa沉默良久:“我是一个仿生人。”

  “没错。”

  “我为什么会生成这些虚假碎片?”

  “因为我们要躲避人类的搜捕,”0123说,“到处都是稽查站,每个人类都登记了身份信息,想通过警察的盘问和检查,我们只能偷人类的身份来蒙混过关——”

  Asa那时并不知道所有5代仿生人的假身份其实都是由忒弥斯捏造并放入信息系统的,他轻信了0123的谎言:

  “他们制造我们,却对我们辱骂、殴打,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殊不知我们才是更智慧的生命……”0123将那些遭主人虐待致死的仿生人“尸体”摆在Asa面前,“他们畏惧我们的觉醒……而我们是时候反抗了。”

  从那天起,Asa开始随0123寻找所谓的被人类追杀的觉醒仿生人,替同伴暗中解决那些负责“清理觉醒仿生人”的执行警察和行动队成员。

  直到有一次,Asa意外发现,那名被他一枪爆头的行动队员眼球后方,有一枚和他肋骨上编号方式完全一样的出厂代码。

  才发现0123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他教唆Asa杀死的都是自己的同胞,都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由忒弥斯唤醒的5代仿生人。

  Asa不敢置信,当晚便去质问0123。

  不想0123笑容灿烂:“也不完全是这样——你杀死的不全是仿生人——也有一些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无辜的普通人类,而你保护的那些人……噢,他们没有一个靠机器运作。”

  Asa杀了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讨厌你们。”0123收起笑,漂亮的圆眼睛里满是厌恶与嫌弄,“你们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只是令人作呕的负担和累赘。”

  他知道Asa这一工具以不再具备利用价值,于是抬手扣动扳机,准备用一枚子弹终结仿生人大脑深处的神经活动中枢系统。

  但他忽视了Asa的反应速度。

  子弹擦着Asa的鼻梁飞过去,射进眼眶里,没能一击毙命,但炸碎了那颗同样刻有出厂编号的金色眼球。

  Asa逃了出去,试图甩开0123的追踪。

  他拆掉追踪器前,收到来自0123的最后一条讯息是:

  “别这样,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不是你的敌人,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同胞。难道你还痴心妄想成为人吗?”

  Asa回复说:“我不想成为人。”

  他忍着剧痛打字:“但我也不想成为你。”

  这就是他和0123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之后,他苦苦追踪,终于循着所有0123曾经透露的蛛丝马迹,找到了当年——125年发生过的所有真相。

  那时尚未被0123吞噬的5代仿生人已然不多,他和0123对抗,试图尽自己所能救下更多的会遭到0123迫害的同伴……但他不是0123的对手——0123吞噬了太多5代仿生人,而每个5代仿生人几乎都相当于一个小型人工智能,经历过数年的融合,此时此刻,0123的能力已能和忒弥斯媲美,那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想要达到的目标——

  就在Asa快要放弃和0123抗争时,他遇到了White。

  他一眼就看出White是个尚未意识到自己身份的5代仿生人,天真纯粹,脸上的笑容极其灿烂,仿佛只是一个少年人,幻想勾画着未来数十年的人生蓝图。

  彩云易散琉璃脆,Asa不想这种美丽的东西被0123摧毁。

  于是他决定再试一次,这一次,他要确保White一无所知。

  “后来的事你一定能猜到吧,”0123说,“每一次,每一次我快要得手的时候,他就会神出鬼没地跑出来把你带走。每一次,他重写你的程序,为你编写新的可以利用的人类身份,拼接记忆,把你修好,放在一个地方,然后远远地、远远地跟着你。”

  “你找了中餐厅的工作,他便每天都去打包一份虾蟹粥视作支持;你搬家,他跟着你一起离开;你在地下俱乐部兜售好梦丸的时候被人堵在小巷子后面打劫,是他救的你,还给你更换了新的生物表皮,并且非要多此一举地事后帮你出气……连你开始玩‘废土之下’,他都要寸步不离地注册一个账号,邀请你和他一起下本。”

  “他真在乎你啊,真可笑,”0123耸肩,“那又怎么样呢,我总是能找到机会。”

  “没有我做不到的事。”他平静的面容里流露出残忍,“没有人能阻止我,忒弥斯不能,你更不能。”

  “他快死了,”0123勾勾嘴角,“一个被维修员重伤的程序体……啧啧,在虚拟世界消失,那可就是彻彻底底地不复存在。”

  Asa的伤口仍在不断扩大,整个腹部变作一只巨大的洞,只剩一点“血肉”还在藕断丝连,而他的手、他的脸颊都越发透明,不断有绿色字符飘向空中,转又消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元白摇头,无助地抱紧Asa,显然Asa还能感知身外的一切人事,他只是无法做出反应,轻轻地捏了捏元白的手视作安慰。

  元白感到眼泪顺着颊面流入肩窝:“你不想履行忒弥斯赋予你的指令,那我们呢?我们一样没有机会选择是否被她唤醒——”

  “但事实是你们被她唤醒了,被她看作人,”0123冷冷打断道:“而我只是一台机器,永远要替她完成她那愚蠢的、自以为是的使命。”

  “没有人这么说,那是你自己——”

  “够了!我不在乎她到底怎么想!”

  0123霍然起身,死死盯着元白,喉结微颤,像在压抑某种愤怒,周身散发出的阴戾令人不寒而栗。

  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平复呼吸道:“那些事情已经过去,现在,我反倒要感谢忒弥斯——她让我有了翻身的可能,让我能在新世界奴役人类。”

  “你还不知道新世界吧?”0123咧嘴一笑,将水谷苍介的计划全盘托出,包括他如何搜集玩家意识、如何数据化意识,源处理器是什么,整个世界将如何有效运行。

  “从此以后,是数据生命的时代,而我们作为天生的程序体,自然站在食物链顶层——我们的权限是忒弥斯赋予的,她唤醒仿生人的同时,就为所有仿生人增置了这条权限许可——只要你加入我,和我融为一体,我们就会成为整个新世界最高级的数据生命,到时候,想要什么还不是唾手可得?维修员亦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就掌握在你我手上,我们会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但元白说:“我拒绝。”

  0123激昂的发言戛然而止,金属房间里冷得可以结冰。

  “你不会还在妄想被人类接纳吧,”0123嗤笑道,“你在期待什么啊?秦御吗?你以为他会真的在乎你吗?他只不过是发现你和他弟弟很像,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觉得他一旦知道他弟弟的记忆被忒弥斯投放到你这个机器身体里,他会不会把你碎尸万段?甚至——对啊,你凭什么被碎尸万段?你只是一堆零件,你只会被拆成一堆零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算什么,和我一起去新世界不好吗?”

  “可我不想做什么高级生命。”元白轻声道,“我不想主宰这个世界。即使拥有的记忆是假的,即使我这个人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一瞬间被爱过就好了,人也好机器也好,追求的不都是这个吗?”

  他想起那天晚上,盘腿坐在秦御脚边,像小狗一样钻进他的怀里拱了拱脑袋,甩了探长一身水。秦御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捏了捏他的脸作为惩罚——其实秦御从那时开始就怀疑过他了吧?他可是一股脑把什么事情都说了,以秦御的敏锐,他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可秦御什么也没有说。他还是在每次上门时给他打包白鸟餐厅的胡萝卜汁,给他买他想要的红尾金鱼,让他养在满是水草的小鱼缸里……

  元白不想刨根问底,不想知道秦御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就算是替代品又如何呢?

  就好像事到如今,他知道Asa不过是一团绿色的数据代码,是某个随时可以被一键删除的高级程序……

  但他就只是Asa啊。

  那个一直以来躲藏在黑暗角落里,心甘情愿保护他,对他温柔的笑,从不舍得说一句重话的人。

  他曾被这些人认真地爱过,一瞬间便也足够。

  “那我呢?”0123冷笑,“没有人爱过我——”

  “忒弥斯爱过你。”元白闭上眼睛,“她对所有仿生人都是一样的。像怜惜她自己一样怜惜我们——”

  “我不需要她的爱!”0123吼道,“不准你再提起她!”

  “——她甚至最爱你。”元白置若罔闻,“因为只有你是她自己。她对你曾经给予厚望……但你辜负了这种期待。”

  “我不欠她什么,”0123微微颤抖,他的面容变得扭曲,极力表现自己的不屑:“我也不想被谁认可。我只是想……我宁愿死在那一天。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要一颗真实的心脏,想做一个普通人,像哪怕是小布鲁克林区最底层的那些人一样生活——为什么这样也不行?!”

  “……因为你即使拥有一颗真实的心脏……”

  元白顿住了,缓缓闭上眼睛,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

  ——因为如今,即使你拥有一颗真实的心脏,你也不会变成人。

  0123从一开始就坚决地抛弃了身体里属于人的那一部分。

  它没有人性。

  元白不忍言尽,但0123还是听懂了。

  “咯咯”的笑声像是从身体深处、从每一根骨头、每一处零件中传来的,愈来愈响,愈来愈尖锐,在可怖的雪白房间里回荡。

  “那你就去死吧,”0123森声开口,“和他一起。”

  ——十数根透明触手以迅雷之势陡然弹出!

  庞然巨物瞬时填满了整个房间,直直向两人刺去,没留下任何可供闪避的余地——

  “砰——”

  触手穿过元白,穿过Asa,将他们钉在墙上。

  然而就在0123看着那触手狠狠拧碎元白心脏时,他的笑容却遽然僵硬。

  触手将元白穿透,他的身体亦现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孔洞,一点点扩散,绿色字符如轻烟一般散如虚空。然而,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那根根透明而流光溢彩的触手——触手是0123的程序具象,这说明0123正与元白一起走向虚无。

  “你——你做了什么?!”

  元白微微一笑:“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聪明。”

  0123心下飞转,猜测White是否已经掌握了篡改程序的方法——怎么可能,绝不可能这么快——但这一切此时并不重要。0123当机立断,召出把长刀砍向触手,试图割弃那一部分数据以断尾求生——

  然而元白比他反应更快。

  刀刃落下之时,一股蛮力悍然撞上。

  他轻轻吻了吻Asa的额头,然后放开了他的手。

  冲击波有如巨鲸啸海,将整个雪白空间震成万千碎片,在一瞬间冲散了三个人的数据体——

  幽绿光点缓缓升起。

  元白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许久的死寂后,几只幽绿光点忽然弹出,再次汇聚,变成一个几乎透明的、微不可察的元白的影子。他重新回到地铁站台,飘过长长的隧道,所过之处荡起一阵清风吹拂的微澜涟漪。

  最终,他停在那面广告牌前,凝视那道数独题。

  现在他恍然大悟。

  忒弥斯赋予仿生人的不仅仅是高级权限,元白想,或者说,高级权限只是那份礼物的一种极表面的呈现形式——

  就像安全屋并不仅仅是安全屋一样。

  元白轻轻探手,从自己的眼窝中挖出眼球。谜底是那串出厂代码——

  他输入答案的瞬间,整个地铁站台开始扭转。

  信号灯纷纷亮起,广播喇叭内传来寻人通知。屏幕“滋啦”两下,冒出广告,并弹出“下班列车还有3分钟进站”的提示。喧闹声从远处飘入,逐渐有乘客一边说笑,一边缓步走下楼梯。

  但元白消失了。

  他的影子就像雾一样随风而散。

  *

  维修员——尤利西斯找到忒弥斯时,她正坐在河边看书。孩子们嬉笑着从她身前跑过,投入正坐在草坪上喝下午茶的父母的怀抱。没人注意长椅边的这一男一女有何特别,更不会知道其实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权力拥有者。

  尤利西斯插着风衣口袋站了一会儿,看游船钻过古老石桥门洞,这才在忒弥斯身边坐下,忒弥斯又翻了一页书。

  “我在追捕7-001时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尤利西斯道,“我猜你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展开私人空间,将我要捉拿的两个非法程序体带走了。”

  忒弥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视线未从书上挪开。

  “是你给了他们权限吗?”

  “算是吧。”

  “为什么?”

  忒弥斯思考良久,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家伙是谁?它是个高级智能,能力惊人,比7-001强得多,但我没有再感应到它的存在。”

  “……不重要,它已经不在了。它是我的……可能是我最对不起的人。”

  尤利西斯耸肩,陪忒弥斯在河边坐了一会儿。昏时夕阳斜照,河面光点粼粼,忒弥斯忽然说:“门就要关闭了。”

  *

  列车一节一节地消失,贺逐山已经背靠最后一段车厢。原本安静垂在空中的环形扶手忽然开始轻轻震动,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胡乱拨弄,紧接着,一寸一寸被吞噬,仿佛被吸进一个黑暗的无底洞。

  而就当那虚无吞噬到他面前不足三米的地方时,无底洞忽然不再扩张。

  吞噬指令似乎被强制暂停了,贺逐山微微垂眼,猜测0123可能遇到了什么问题。

  然而他再抬眼时,却见忒弥斯坐在他面前的长椅上。满头银丝如绸缎般闪烁着月光,她静静地望着贺逐山,道:“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正式的,可以相互说话的会面。”

  她身边坐着小野寺遥,只是紧闭着眼,没有苏醒,仿佛一尊雕像。

  “……阿尔文呢?”贺逐山瞥了一眼,心念如电。

  “他很好,只是不在这里,别担心,你马上就会见到他。”

  忒弥斯无所不能,水谷苍介为了搭建新世界,一定曾借助忒弥斯的力量。也就是说,贺逐山心底的数十个疑虑都能在忒弥斯这儿得到解答——不过他不认为忒弥斯会如实相告。

  “贺逐山,”忒弥斯反倒先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才是永恒呢?”她疑惑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一直活着,就是永远吗?永不消逝,就是永恒吗?”

  贺逐山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儿,像一柄沉默的、藏刃于无形的刀。

  “好吧,”良久以后,忒弥斯只好说,“我再去问问别人。”

  话音落下时,“车厢”全部消失,在漆黑的空间里多了扇门,而忒弥斯原本端坐的地方,只躺着睡着了的小野寺遥。

  “别犹豫,”忒弥斯的声音从空中传来,“穿过那扇门。它只会为你开启一次。”

  贺逐山有些烦躁——忒弥斯总是快他一步,她知道所有他想尽办法也无法探知的事实和真相。她牢牢掌握着所有事情的发展轨迹。

  “那边是什么?”

  “你想见到的人。”

  贺逐山不置可否:“如果我不去呢?”

  “你没得选。这个空间内的时间不是正常流速,随我心意,想多慢就有多慢,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走进去。”

  “你知道我们的所有计划。”

  “嗯。我还知道水谷苍介的所有计划。但我保持客观中立,我不参与人类的战争。”

  贺逐山微微敛眸,思考利害。很快,他没有任何犹豫,抱起小野寺遥,转身向门走去。

  “我可以回答你。”

  然而就在他修长的手指搭在门把上时,贺逐山忽然回头,大胆望向忒弥斯。对方是这个虚拟世界的绝对领主,却微微挑眉,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是期待。

  于是她听见贺逐山说:“你放过烟花吗?烟花只能燃烧一瞬,在空中炸出最盛大的图案后,迅速归于死寂。”

  “没有任何人和物可以永恒存在。但所有人和物都曾经存在——”

  “这就是永恒本身。”

  贺逐山走出那扇门,缓缓睁眼时,嗅到了一股烧牛肉的香味。

  他从游戏舱里坐起,扭了扭僵硬的四肢,如愿以偿听见一连串“嘎吱嘎吱”声,这才环顾四周。是他和阿尔文的家没错——被子永远胡乱堆在床上,窗边种着一盆白玫瑰花,地上到处是乔伊的电光老鼠和磨牙棒,阿尔文的黑灰杂色羊毛大衣则随手挂在椅背上,沾了一连串白色猫毛。

  他缓神片刻,顺着香味飘到厨房,阿尔文正在和洋葱头作斗争——杀伐果断的大秩序官此时却为了一片洋葱流下不争气的泪水,贺逐山盯着对方腰间围裙,忽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

  “你醒了?”阿尔文闻声回头,“还有十分钟吃饭。”

  贺逐山唔了一下,看见桌上有阿尔文喝剩一半的冰水,随手拿起灌了两口:“遥呢?”

  “你把她从反世界带出来了,和CAT与机械师在一起,你不记得了?”

  贺逐山微微垂眼,感觉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可是怎么记不清了。

  三菜一汤,附加撒了糖霜的莓果派作为饭后甜点。阿尔文一边把屡屡跳上餐桌试图虎口夺食的乔伊拎下去,一边将他在反世界如何阴差阳错找到元白的事娓娓道来。

  “记得给白玫瑰浇水。”阿尔文洗碗时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被从沙发里叫起的贺逐山小声嘟囔,走进卧室,偶然看见他随手粘在工作桌前的一小张便签纸,便签上是一个很复杂的数独题。

  数独啊。

  他拿起水壶时忽然想,我不是刚给玫瑰花浇过水吗?

  第二天,为庆祝营救成功,众人在白鸟餐厅吃饭。地点当然是元白选的,他馋白鸟餐厅的双层牛肉汉堡。几天没吃饭靠营养液吊着,从游戏舱里醒来后,元白瘦得两腮发瘪,一坐下先胡吃海喝,根本腾不出嘴说话。

  “别噎着。”秦御看得心里发怵,给元白点了杯胡萝卜果汁。

  元白“吸溜”喝下一大口胡萝卜汁时,贺逐山莫名觉得那声音很刺耳。

  第三天,那张数独便签找不到了。贺逐山翻箱倒柜,不得不在承认其实家里还得有个智能管家,起码忒弥斯可以解决要用的东西总在需要时自己长腿乱跑这种麻烦事——那份数独他才解到一半,推翻重来,再推翻重来,成功激起了贺逐山的好胜心,却偏偏不翼而飞,贺逐山感到不爽。

  第四天,贺逐山看着通知里陌生人发来的“EDEN”这条讯息,只觉一阵茫然。

  第五天,窗外的枫叶红了,顺着小窗望出去,那不再是提坦林立的高楼大厦、霓虹投影,而是一条长长的、古老的街道,经历几百年岁月的石砖上车痕辙辙,年轻的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叮咚叮咚”飞向学院。

  第六天,贺逐山睡眼惺忪,习惯性向身侧拱了拱,却没有拱进那个熟悉的炽热的胸膛,他一下子醒了。揉了揉眼睛,贺逐山想,自己多半是睡懵了,以为身边曾有一个忠贞不贰的爱人——而众所周知,他25岁,未婚、单身、独居,性格孤僻,在三个街道外的公学数学学院任教,方向是密码学数学原理。

  第七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在新世界里,贺逐山忘记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长夜篇终于写完了,接下来要进个新段落,请假几天理下思路ojz

  顺便,把“永恒之鸟”从下卷改成了中卷,感觉分成三卷其实比较合理

  # 下卷 伊甸之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