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上雕刻出的纹路利落且精准, 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

  成船样式刀刀清晰地刻画在中心,而上下左右则是对船体结构的拆解细刻。

  孙老太几乎将整个帆船结构都进行了调整。

  她首先为船只增加的就是“骨架”。

  阿方索构建的船只由木筏演变而来,底部只有一块平板,平板吃水浅不说, 四周围起的船板还不能太高。

  因为一旦四周船板过高, 再加上中心竖木等, 重量就会超过底部平板所能支撑的,船只会自然下沉。

  可倘若妥协了重量,打造不够高的船板, 船只又会难以抵挡住大浪。

  像之前一样, 浪花一来, 随时可能侧翻, 亦或者是海水进到船中, 平白为船增加重量。

  加高围板沉船,不加高围板侧翻进水, 这就是阿方索所造船只的问题。

  而孙老太给予的解决方式, 是在船只的底部再加一层像鱼骨一样的镂空骨架层。

  骨架层从船头贯穿至船尾,等同于为船增加了一层空间。

  于骨架空间之上横一张新的木板, 从这里再往上,才是原本阿方索的船只构建。

  这样的骨架能让船只更加坚固,因为入水的区域不再只是一块平板,而是整个骨架层。

  如此一来吃水比一块平板要深很多, 抵抗风浪的能力也自然变强。

  且又因为骨架本身构造为镂空的缘故,加重的同时不至于重到沉船。

  围板可以尽情加高加大,只要能和骨架重量互相制衡即可。

  这是关于船只最基础的底部改造, 能直接让整个船体变得更加稳固。

  而除此之外, 孙老太并没有落下阿方索心心念念的方向问题。

  武器为什么能在密林中找到方向?因为它是关关相扣的。

  在关键区域踩下陷阱, 地底下埋着的绳索也好、孙老太打造的木质榫卯也好,便会立刻启动,从初始达到终端,并最终将武器发射。

  这种环环相扣的机关孙老太做了很多,可她起初却不太知道要怎么运用于大海。

  是后来屡次瞧见海枝他们扬帆出航,风将帆布吹起的样子,阿方索划桨的样子,才渐渐产生出的构思。

  算是木桨和帆布的共同延伸,孙老太在船尾底部增造了一块方形的木板。

  倘若浪花由左向右扑,这木板便可以转向左边,通过浪花和木板之间的小小夹角所造成的水面压力,来推动船只转向。

  船尾距离船头越远,推力最终就会越大。

  而如何让人去控制船尾底部的木板?

  那自然还是通过环环相扣的机关,将底部的小块木板与船头相连,再向上延伸出一种大的,圆形的操控盘。

  操控盘分格,每转动一格,对应的尾板转动的也就是一个固定的弧度。

  如此一来,再遇见强风强浪时,通过水压,人类能制衡大海的力量便又多了一个,船体自然会稳当许多。

  阿方索醒来看清楚这木板上所有的构图之后,便想也不想地立刻冲出小木屋跑到了巴毅客栈里,将木板上的内容兴奋地展示给温山眠看。

  然后雀跃地表示这个一定可以行得通,他马上就要开始造船了!

  一大早被惊醒下楼的温山眠瞧见那木板上的内容,还愣了一下。

  因为迄今为止,阿方索也好,大青也好,他也好,他们关于船只的构造全部都是在脑子里空想的。

  哪怕互相交流也至多只是在地上比划比划。

  所以这还是温山眠第一次,看见那么系统地刻在木板上的图稿。

  上面还附带了很多小图注解,甚至将他们之前模糊理解的东西都给清晰化了,从头至尾都考虑得十分周到。

  可以想象到,在出这一块最终完稿之前,刻稿人内心一定还推翻过无数个版本。

  “……是孙老太太给的吗?”温山眠迟疑。

  阿方索一愣。

  这大汉拿到木板后好像压根就没考虑过木板是谁给的,注意力全被内容吸引过去了。

  这会儿听见温山眠问,才怀疑地挠了挠头:“……啊?”

  巴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温山眠身后,怀里抱着个小孩,瞥了一眼便笑说:“是啊,是我母亲的手笔没错了。”

  旋即点点木板,笑声里带着几分骄傲:“我们巴尔干,除了她以外,可没有人能画出这样条理清楚的东西啊。”

  阿方索也回过味了,拼命点头。

  巴毅则问:“阿方索,这个能行吗?我看不懂。”

  阿方索头点得更厉害了。

  巴毅于是长松一口气,看向温山眠说:“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如果客人执意要远洋,那么孙老太愿意出手,可以说是在阿方索的船只上更添了一层保护。

  他们巴尔干人在远洋这件事上能出力的人真的不多,现今却全部都为此献上了一份力量。

  这于无形之中叫人感到心安。

  巴毅喟叹,怀中的小孩则倒在爸爸怀里,将手指吸得亮晶晶,一双眼好奇地盯着木板上的图稿看,一眨也不眨的。

  温山眠也是等到这会儿,才终于从一大早被阿方索吵醒的迷糊中回过神来,揉揉眼睛说:“……我能拜访一下她吗?”

  巴毅和阿方索双双一愣。

  阿方索显然是这些时日下来闭门羹吃多了,脸上立马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冲温山眠连连摇头。

  巴毅却是在哑然片刻后说:“我母亲的脾气不是特别稳定,如果您不怕被拒绝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

  *

  这天上午艳阳高照,全巴尔干人都知道阿方索好像收获到了什么宝贝,大早上就在岸边埋头苦干。

  “咚咚咚”的声听上去都比前几天更响亮、更有自信了。

  有人往那边围过去询问阿方索是不是有了什么新想法,阿方索都忙到没空搭理。

  孙老太将阿莲大早上送来的粥喝掉,在门口洗净后甩干净碗筷里的水,远远瞥了眼海岸上的阿方索。

  本想就这么回屋,却不想转身后脚步却是一顿。

  “你来这里干什么?”孙老太顿时冷下了脸。

  温山眠站在窄小的道路间,身上穿着件宽松的浅色长袍。

  看上去不如黑色便行衣时那么冷漠,整个人都松散下来了很多。

  将刚去山上按巴毅要求砍的木头放在地上--这几乎够孙老太半个月的用量了。

  温山眠说:“我来谢谢您的。”

  孙老太瞥他一眼,垂眸再度甩干筷子上的水,眼皮耷拉下来,低声道:“不用。”

  “那至少把这些木头收下吧,就算您不收,我也没有其他用途了。”温山眠温声道。

  这种特别大块的木头普通人家是不能直接拿去烧的,就只有孙老太这样的工匠才用得上。

  非要说也能将这大木头切成小的,然后再拿去烧。

  但巴毅说过,孙老太一定舍不得。

  伐木也讲究气力与劲道,温山眠的木头切割得太干净利落了,不像其他人一样得砍许多下才能将木头砍下。

  这种边角干净、打磨起来很轻松的木头孙老太平日里碰不上,拿去烧柴火实在是太浪费了。

  果不其然,老太瞅了两眼后,还是忍不住打开了房门,不看温山眠道:“你拿进来。”

  温山眠笑:“好。”

  于是他就这么被允许进入了孙老太的工作间。

  这个工作间很整齐,即便是废木也是整整齐齐地收在一个角落的,但实际上却没有太多的可看之处。

  一如巴毅之前所说,老太已经放弃制造武器,如今还在做的,基本都是些家用物。

  空气间满是木质造物的清香。

  温山眠将木板像屋里的其他东西一样,整齐摞好。

  与此同时,屋内的孙老太也将碗筷摆好,佝着身体瞥了他这边一眼,道:“放下就可以走了。”

  温山眠说:“除了谢谢您以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青年的眉眼干净,不再穿便行衣之后,他连围巾都系得松散,看上去比此前要平易近人许多。

  阳光从窗缝里照耀在他身上。

  孙老太看着他,似乎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从橱柜里摸出根长长的烟斗来,尖哑的嗓音道:“我可没有任何事想教给你。”

  温山眠:“阿方索说,按照您给的图纸,他至多五天时间便可以将新船赶造出来,也就是说,五天之后,我就会从巴尔干消失,不管我知道了什么,对巴尔干都不会再造成任何影响。”

  烟草点燃,烟雾绕起,孙老太淡声道:“即便消失,你也还是杀生者,我不会教给这样的人任何东西。”

  “向着血族的刀早晚会落在自己的族人身上吗?”温山眠将他们初次见面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即便那样的事情发生,也比手无寸铁,任人宰割要强吧。”

  孙老太不语,神情在烟雾里看不真切。

  这房间里除却家用物以外,还有规规矩矩按批打造的木板,显然是用来刻画图纸的。

  温山眠的目光落上去,说:“那块木板的刀痕很新,是您前一天夜里赶刻出来的吧?”

  “您在帆布的改造上,选用的是三角帆和四角帆并行,这是我和阿方索商量出来的结果,或许可行,但在您画的图纸中,看着其实有点儿违和。”

  孙老太的船底是骨架,船尾是木板,船头是圆形操控盘,几乎每一项都对阿方索的构造进行了大改。

  在图纸上更能明显感觉到,孙老太的构想同阿方索从根开始就是不一样的,他们不是同一种思维方式。

  每一个具备创新能力的工匠都有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

  也就是说,孙老太如果真的一改到底,对帆布也一定会有所修改,改成类似骨架,榫卯等构造,这才符合她的思维与风格。

  可孙老太却没有。

  她沿用了阿方索的两种帆布并行的构想,哪怕其在她的构图上略显突兀,孙老太也坚持使用。

  且在木板上甚至懒得多刻小图去解释。

  好像早就知道他们理解得了两种帆布一般。

  温山眠说:“我能不能请教一下,您原本的构想是什么?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孙老太的屋在巴毅客栈背后,因为不面向广场,而且还有一排房屋遮挡,所以相比之下要安静许多。

  邻里不经过的时候,四下里简直就像没人一样。

  房门温山眠进来的时候便虚掩上了,平日里没有谁敢随意闯进孙老太的房间。

  所以即便那房门在门口吱呀吱呀地晃,也没有人会上前一探究竟。

  孙老太沉默片刻,点了点那长勺前端:“你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温山眠:“我是为了变强才离开故乡的。”

  “我听他们说,您曾经是一位武器制造师,而在我的家乡,我没有遇见过您这样的武器制造师。”

  武器制造师同猎魔人本就是分不开的。

  温山眠被孙老太的思想震住,自然会想要从她那里了解到更多。

  能思考出骨架和操控盘的工匠,倘若让她去做武器,她以这样的思维,能做出什么样的武器?

  温山眠想要远洋,那自然不能闭门造车,盲目自信。

  一个认知里只有刀斧的人,倘若进入了巴尔干曾经那个处处是远程武器的时期,必定会吃亏。

  所以向孙老太请教学习是必然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根据巴尔干人的说法,孙老太是见过巴尔干原始图纸的人。

  倘若说阿方索的构思,只产自他十几年人生中对海洋的观摩,算是荆棘时代中成长出来的人类对海洋的正常认知。

  那么孙老太那同阿方索截然不同的超前构想,说不定是受了原始图纸的影响。

  所以温山眠也想知道,那原始图纸上的武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而且为什么骨架和操控盘都明摆着画出来了,却隐藏了帆布的设计?

  “贪婪。”孙老太对此的点评是:“这就是杀生者的贪婪。”

  温山眠一愣,旋即便听孙老太继续:“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贪婪渴求力量的杀生者,母树才会将武器封禁。”

  她瞥了温山眠一眼,冷笑:“你这么看着我,是不是也同他们一样以为,我是因为阿紫的原因才从此不造武器的?”

  孙老太沙哑的声音在窄小的房屋中,像某种颤响的金属武器,眸光阴鸷道:“小子,你听好了,我是唯一一个看得懂先祖图纸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懂得那图纸上原本构造的武器,杀伤力到底有多大的人!”

  “那样强大的武器先祖选择将其封禁,不制造出来对付血族,你当是为何?因为他们不愿意?因为他们不想?是因为他们知道,强大的武器根本就救不了巴尔干!哪怕造出来了,也只会让巴尔干毁灭!”

  孙老太寒声:“最终能救巴尔干的只有母树,只有没死之前的母树。”

  “所以先祖才会宁可流血,也要将武器封禁,将图纸封禁。因为再造武器怎么走都是末途,只有死守母树才能迎来巴尔干的光明。”

  孙老太收了烟斗,冷声道:“而我是一个不忍流血,未能坚守祖训的犯禁者,这才是我的罪孽,阿紫不过是我的报应。”

  “你不是巴尔干人,但你于巴尔干有那么点恩情,所以我为你造船,让你远洋,待你出去以后,你且看吧。”

  “至强至大便是灭亡,贪婪的杀生者早晚会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就像我失去阿紫一样。”

  *

  船只造得如火如荼,自从有了新的设计图纸后,阿方索在这件事上简直是不知疲累。

  以至于原本说好五天的工期,到最后快四天的时候就要完成了。

  由此,温山眠能留在巴尔干的时间显然在肉眼可见地变少。

  等到最后一天时,温山眠傍晚离开客栈,将巴尔干整个都逛了一圈。

  知道他快要走,巴尔干人也热情地同他打招呼,给他一些叮嘱。

  有些巴尔干人还会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同他送过来。

  而温山眠先去的地方是码头。

  同他刚来的时候相比,这码头前的船只少了一艘四角帆,多了一艘三角帆。

  变化倒不算大。

  可阿方索在岸边的工作间可就不一样了。

  为了给他制造能远洋的大船,那岸边空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头。

  船也逐渐有了雏形,巴尔干人头一回见这新式船,时常会围在阿方索身边,温山眠也过去看了一眼,便重新转回了码头。

  这里立着一块木牌。

  这木牌一早就有了,起先温山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后来才听巴尔干人说,上边刻着的是巴尔干城的名称呢。

  说是为了欢迎大报上所说的商队立的路标,这样一立,人远远便能瞧见这座城的名字,算是礼貌。

  而上边的字样则是李爷教他们写的。

  就一个“干!”字。

  当时就把温山眠给看愣了。

  那时他才刚到巴尔干不久,已经见过李爷,被巴毅拉着四处转,夜里去完大青的店铺又去了酒馆。

  再仔细一瞧酒馆前边也是李爷教写的“洒”字。

  也不知为什么,温山眠当时就能想象到李爷指导巴尔干人写下这两个字时的样子。

  简直同埋怨那些孩子不愿意学字时一模一样,形象在脑海中活灵活现。

  他那时别扭的表情巴毅没放过,酒馆老板老张也没放过。

  当时老张就问了他说:“客人,我门口这个字,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温山眠险些呛了水。

  老张见状一乐:“哈哈,您别吓着啊,咱们这从荆棘时代过来的哪个不敏感啊?您识字,还瞟了我店门口这么多眼,我心里不得警惕警惕?”

  温山眠那时回的是:“……也没什么大问题。”

  就是少了一横而已。

  老张则大笑:“有问题也没事儿。早些年那些书啊纸啊彻底没了之后,李爷就不乐意管我们了,后来也就成天守着大报,我们为了让他开心,才送孩子去学习,但是我们说要学习,孩子们哪里愿意啊?咱们这个时代,不还是向往成为猎魔人的多?刀刀斧斧的,可比文字有意思多了。”

  “阿爷心里有怨气,不就得发泄在这种事上?他就这个脾气,咱们当然得让着啦。”老张乐呵起来:“错的就错的嘛,错了我们也挂着,谁让是我们巴尔干的阿爷呢。”

  回忆的声响从脑海中淡去,温山眠看着码头的字眼,再回忆一下前几天孙老太的话。

  分明自一片土地上生长,可李爷也好、老张也好、巴毅阿莲夫妇也好,同孙老太生长的好像完全是两个方向。

  老太说,这是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图纸上原本的东西有多可怕,所以即便她有那么强大的构想,有对武器的喜爱,也宁可将其扼杀。

  以温山眠对图纸的空白了解,是无法评价这种行为的。

  可他也做不到因为孙老太的言语就轻易停下自己的脚步。

  所以思来想去,也只有走出去探索更多的世界,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是夜,温山眠转着转着,终于转到了中心酒馆。

  巴毅同老张就在这里等他,还有前些时日一块儿去海湾,或是在海湾结识的猎魔人。

  温山眠还是老样子不喝酒,端着杯白开水,陪其他人喝。

  有关远洋的经验,这几天时间下来巴尔干人知道的都已经全部告诉温山眠了,等到最后一天,就只剩下些简简单单的谈话。

  一行人聊到入夜快结束,门口突然又来了一拨人。

  最显眼的是平哥,打前锋的则是海枝,一只手在很远的地方便用力朝温山眠挥,然后跑进来说:“小温!”

  海枝看上去似乎很高兴:“我们有件事想同你说!”

  “我们过两天,打算派一支队伍,到越川去!”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看来得下一章才能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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