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半夜, 空气间都透着夜间露水的新味。

  可出屋后竟能瞧见一片亮堂。

  入眼的先是水面,波光粼粼,被覆雪的石块包裹,向上氤氲着热腾腾的雾气。

  水岸边隔几米便放着如屋内一样垒起的石头, 散发出莹黄色的自然光芒, 间或透着纯白。

  同那雾气之下的粼粼水光交融。

  除此之外, 光石上,还飞舞着许多细小的亮虫。

  像水里升起的蒸汽一般,宛若是光石的灵动化身, 要成为星点落进雾水中, 再倒映进人们的眼睫里。

  温山眠跨越一路冰寒的海域而来, 如今离开草屋, 再遇上雪与冷风, 却竟未感到那通常随伴的刺骨寒冷。

  约莫全是拜眼下这被围起的热水所赐。

  可是这么一大片水为什么都是热的?而且周遭分明是雪地,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热水?

  这得耗费多少柴火才能维持啊?但温山眠又并未瞧见烧柴的地方, 只能疑惑地看着水上冒出的蒸汽。

  草屋之外是木头打造的台阶, 走下去后,便一脚直接踩进了厚雪地里。

  以那片水为圆心, 这附近并不只有温山眠住的这一间草屋。

  事实上,就在温山眠走出的草屋旁侧,便还有一座更大,结构光从外部看都更复杂的屋子。

  同那一座相比, 其他零星的几间都是小巫见大巫。

  温山眠出来时,正巧看见有人跪在水边雪石上,以草制托盘轻柔地捡起了几块光石垒高。

  旋即低头有序地走到那大屋的窗前, 将一盘盘光石摆放上去。

  眼下的场景一时间便更清晰了。

  热气与冰寒交融, 黑夜与光点相抵, 星虫与白雾共舞。

  那几个人放置好光石后便安静地垂首站立。

  可见热闹的中心并不是他们,而是闯入这宁静画面的温山眠、里木塔,以及……温山眠那间草屋外围站着的人们。

  都是老朋友了。

  为首的那个就很眼熟,正是此前头鸟上的那一位。

  脖颈上有很轻的直道血痕,是收刀不及时被锋利的刀刃所留,旁边还有被温山眠掐出的五指印。

  眼下他的手下正放了一捆木板在雪地里,而他本人则愤怒又不甘地同里木塔说着什么。

  里木塔根本不听,只指着那捆木板,转头对温山眠道:“瓦萨面哒哒!”

  旋即还接了句什么,根据这切割整齐的木板形状来看,应该是在回应温山眠之前需要木头的请求,并询问他这木板行不行。

  说完之后,又面露内疚地说了一大堆。

  或许是旁边头鸟人说了太多摩斯塔达语,导致里木塔在这个环境中也潜意识将母语脱口而出,忘记了她面对的是温山眠这个异乡人。

  总之她询问木板的姿势温山眠还勉强能读懂,可后边的内疚就完全看不明白了。

  压着刀柄一脸迟疑。

  还是秦倦在旁边给温山眠补了一句:“哦,之前忘了和你说。”

  温山眠:“?”

  “你的船,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温山眠:“???”

  他张开嘴惊得没能说出话,旋即才猛地想起来,那些龟背上的人是以带火的弓箭射船的!

  而当他把头鸟上的人拿下时,船头就已经起火了,那他晕过去之后……

  “烧得很严重吗?”那可是阿方索打造了整整五天,并在之后陪伴了他一个月的小船,温山眠顿时心疼道:“那船上巴尔干人的东西,还有阿蛋--”

  “东西没事,蛋和鱼也没事。船的话,”秦倦停顿半秒:“你想象一下?”

  温山眠:“……”

  他不敢想。

  经过一个月的航行,那船本就伤痕累累了。

  如今再被火一烧,温山眠内心顿时很惆怅。

  下边的里木塔看见他的表情,一时间内疚更甚。

  温山眠见状,连连扯出笑容摆手道:“没事没事。”

  这当然是安慰人的话。

  海上航行船只必不可少,烧了是大麻烦。

  但里木塔毕竟救了他,还让他进了岛屿,温山眠怎么可能将这些事怪罪在她身上?

  船的事只能自己先担着,之后再说。

  “等我到时候看看船,能不能自己修一修吧。”温山眠斟酌道。

  毕竟阿方索造船,他也是一路看过来的,对船只的构造有一定了解,说不定能试一试呢?

  里木塔好像能听懂那句“没事没事”,却又听不懂背后的长串话。

  脸上的表情于是还有些惴惴不安。

  但眼下显然不是交流的好地方,鸟背上的人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里木塔于是想了想,还是将木板往温山眠的方向推,示意他先回房休息。

  这个动作可激怒了头鸟人。

  这男人将木板拿来,本就是为了让温山眠立刻离开的。

  如今一看里木塔竟还打算继续收留他们,顿时愤怒地冲上来想抓温山眠的胳膊,大有直接将他丢出去之势,手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秦倦视线冷冷地落在那个男人身上,已经看不顺眼他很久了。

  温山眠则顺着他抓自己手腕的动作,小臂巧妙一弯,反控住对方的腕骨,旋即将其双手紧紧反扣在身后,便按下了人。

  是这样的,在海上的时候,因为船只不稳,空间有限,能稳当驾驭飞鸟的人便有了碾压级的优势。

  但是在陆地上的时候,失去这种优势,别说是为首的头鸟人,就算是他身后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温山眠的对手。

  其中之一自然是那十几年的狩猎经验。

  而之二则是,这些人的体重是真的轻,温山眠控住头鸟人时,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就不像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

  体重不在一个量级,进攻能力自然也就不在一个量级。

  不甘被轻松拿下,头鸟人自是剧烈挣扎,脖颈的皮肤都气红了。

  同他一伙的人见状,纷纷愤怒地掏出了武器。

  锋利的武器二度击破了眼下舒适的环境,低头的人大惊后退,连星虫都受惊般飞远。

  里木塔见状,好像真的生气了,大叫一声让他们放下武器。

  那些人却是不听,死盯温山眠,嘴里哇哇回着什么。

  温山眠不想打架,可他又没法将自己的来意说明白。

  语言不通,有口也难辨。

  他于是不得不按着头鸟人不住后退,脸颊都因为现状的尖锐隐藏在了围巾里,露出的眉头紧紧蹙着。

  里木塔则横在他身前,不停同其他人说着什么。

  场面一时间很是混乱。

  就在温山眠因为对方激烈的动作不得不伸手摸向刀鞘,随时准备应战时,那原本寂静的大屋内部,不知何时突然渐出了一点光芒。

  因为位处中心,故而分外惹眼,温山眠目光很快便偏眸看了过去。

  就见那光芒像是有人从屋子的里层,提着什么东西缓缓走到了靠外的墙壁边。

  旋即很快,一道悠扬的女声便从屋内传来:“佛伦。”

  声音一出,温山眠手里的头鸟人便立时没了动静。

  温山眠敛下眼眸,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看里木塔面前还在僵持的其他人。

  说起来,“佛伦”这个音调不是温山眠第一次听见了,此前针峰上的人也喊过几次。

  而根据眼下这声音出来后,头鸟人的反应比其他任何人都快来看,温山眠猜测,这很有可能是他的名字。

  事实也证明了温山眠的猜测。

  只听那个婉转的声音在叫完佛伦之后,说了一长句话,便让其他所有人都放下了武器。

  旋即很快,他便听见那女声又短促地叫了一句:“里木塔。”

  原本同佛伦吵架时还张牙舞爪的里木塔瞬间乖顺地垂首,低低应了一句:“乌。”

  这音调很轻,温山眠的目光望过去。

  发现里木塔此时此刻的仪态,同她这身衣服才是最吻合的。

  仿佛训练好般的克制有礼。

  低垂的眉眼掩盖了此前少女的灵野,同佛伦相比较为细腻的皮肤则隐隐透着股尊贵感。

  “达来。”那悠扬女声道。

  隔着一层草墙,温山眠看不见声音主人的长相。

  他只知道这声音很好听,有种同眼下雪地、光石、热潭相符的空灵感,却又不失力度。

  叫人不自觉在她的声音下放轻一切动作。

  也是这时,温山眠才注意到,眼下的空气清新过分了。

  他总觉得熟悉,遂下意识抬头瞥了眼夜空。

  再低头时,就见从他逐渐松开力道中挣脱的佛伦回过头,恶狠狠地刮了他一眼。

  旋即走到里木塔身后,放掉表情,同其他所有人一起,在女声又一句话音结束后,跪下朝拜。

  双手交叠在头前地面,“乌”声虔诚。

  于雪地雾色间,额头磕响,整齐划一到好像自带某种肃穆的神秘感。

  连此前低头端石的人都不知何时也跟跪了下来。

  这场景里还站立的,顿时就只剩下了温山眠和秦倦,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温山眠为这场景所惊讶,却又因此回想起了之前屋内神秘的鸟羽纹路,再看看眼下寂静的环境,下意识偏眸望向那主屋内隐隐闪耀的光芒。

  内心想着,原来这就是摩斯塔达群岛。

  这样的人与行为,和巴尔干、越川都不一样。

  也不知这同他们这里那么多神秘的地方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

  跪拜礼结束,四下恢复静谧。

  星虫翕着翅膀重回光石边,里木塔起身后看了草屋前沉默站着的温山眠一眼,低低道了句:“哒哒,等。”

  便乖顺地低头朝大屋的方向去了。

  *

  温山眠确定,里木塔在临走前说了一句咬字清晰的“等”。

  又因为摩斯塔达族语同他的语言之间腔调迥异,所以温山眠还可以确定,里木塔想表达意思也是“等”,他没有理解错误。

  而这一句话来得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否则前有那么剧烈的争执,在女声话音结束后,所有摩斯塔达族人又都顺从地走光,那独留下的温山眠便会落入一个没有主人引路的尴尬境地,偏偏他所处的又是那么静谧的场景。

  好在有里木塔那句话。

  所以当所有人消散,温山眠受了佛伦最后一记白眼后,想了想,同先生说:“我们先回房间吧。”

  秦倦:“不出去看看?”

  温山眠看眼外边雾气飘散的水池,摇头:“里木塔说了等,那就等她出来了再说。”

  虽说他内心很好奇眼下的热水是怎么回事,好奇摩斯塔达群岛,同时还很担心船只的问题。

  可从方才摩斯塔达族人的表现来看,温山眠总觉得眼下他和先生所在的,恐怕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地方。

  首先是佛伦等人对女声明显的敬畏。

  其次则是当佛伦他们亮出武器时,那些低头拿过光石,像仆人一样的人,目光里闪过了真切的害怕与排斥,甚至是一点点厌恶。

  常年见惯了武器的人,面对武器时是不会流露出这种眼神的,哪怕是阿土阿地那样的小孩子。

  所以温山眠猜测,至少他现在所在的这片区域,武器不常见,甚至很有可能被禁止。

  既然如此,里木塔不在,眼下重回静谧时,佩刀的他就更不好随意走动了。

  而除此之外,温山眠想先回到房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就是他的身体还没有好全。

  方才同佛伦的一顿冲突,让他身体的不适感加重了。

  再加上这地界空气本就稀薄,所以温山眠眼下急需平定的环境来放松身体。

  才回到房间,就立刻坐到了床榻上。

  他停顿两秒后,又从床榻滑到了下边里木塔坐过的小板凳上。

  旋即回眸看了上边细密编织,并用床单铺垫过的草席一眼,问先生:“先生,这是里木塔的卧室吗?”

  温山眠长这么大,还从没有睡过别人的卧室。

  倘若真是卧室,那同巴毅家客栈给人的感觉可不一样。

  秦倦:“不是,应该是空房。进来的时候空气很新。”

  就是没什么人味的意思。

  温山眠于是松口气:“那就好。”

  但旋即一想又觉得奇怪。

  从佛伦对他的排斥来看,这里大概率是个封闭的岛屿。

  与此同时,这里又很有可能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那即是如此,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留下空房呢?

  先不论这里应该不会有类似客栈功能的客房,就说这旁边摆着的鹿角架,就不像是空房该有的。

  因为那鹿角架并非崭新,温山眠目光往上一落,就瞧见了明显的使用痕迹,仿佛放过什么长状物,长年累月,挤压下了痕迹。

  这个问题从温山眠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很快便放弃追究了。

  因为关于摩斯塔达群岛的疑问实在是太多了,在里木塔回来之前,他还是选择先纠结一些和自己有关的。

  于是惴惴不安地问先生:“船真的烧得很严重啊?”

  秦倦:“嗯。”

  “那阿蛋和大鱼--”

  “蛋在阿二那里,鱼。”想到那吵闹不安的丑鱼,秦倦挺嫌弃的:“在针峰附近。”

  温山眠看出了先生的嫌弃,低声道:“您也不用这样讨厌它,人家被钓上来也很不容易的。离开家乡,沦为玩物,还是我的储备粮。”

  说到这,温山眠还舔了舔唇:“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很凶的鱼,肉一般都很好吃。”

  秦倦:“……”

  这难道不比他更过分?他只是嫌弃,这小孩却在肖想人家的肉。

  “还难受么?”两人就这么聊了一会,秦倦觉出他状态不对,伸手碰了碰温山眠的额头。

  温山眠点头,觉得口渴,遂又摸了颗水果吃:“有点晕。”还有点累。

  “去休息。”

  “不了,我想等一等里木塔。”

  方才在船上晕过去实属意外,如果再来一次,温山眠肯定不希望自己进入陌生岛屿时直接陷入昏迷。

  因为这样的话,能获取的信息就实在是太少了。

  别的不说,就说当下,他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此前在巴尔干的时候,即便语言相通,他也是了解过情况后才入睡的,更别提眼下到了语言不通的摩斯塔达,而且还有海枝的前车之鉴在。

  所以总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有必要吗?”秦倦显然不赞成也不理解:“你不是听不懂他们说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温山眠蹙眉:“对啊,我还在想这该怎么办呢。她好像会一点,又好像不全会的,我得想想办法。”

  秦倦:“……”

  于是接下来,他便看见温山眠在房内一通乱找,试图找出一个能和里木塔沟通的法子。

  可这又不是他的房间,表面没找到工具之后,温山眠也不好意思深翻,只能往自己的包袱里瞧。

  到最后,温山眠甚至忍痛割爱地把视线落在了羊皮本上。

  想着最后如果实在不行,就撕下一页纸,看看能不能通过画画传达。

  他将这个方法同先生说过之后,秦倦便不再管他了,只靠在床边凉凉地看他,像是在看他能撑多久。

  温山眠觉出了先生的冷漠,也不知要如何说动,只能默不作声地撑着。

  然而身体却比他的意识更实诚。

  方才那一通乱找,让他的身体又不大舒服了。

  再往板凳上坐时,困意顿时一层层漫上,仿佛在后脑炸出了酥麻的烟花。

  而就在他的脑袋一次次从支着的掌心上跌落,险些真的要就这么睡过去时,里木塔终于从外边走了进来。

  *

  房内寂静又温暖,光石向外晕着莹黄的光芒。

  温山眠坐在矮凳上,脑袋最后一次直接掉下掌心,落向了床缘。

  是秦倦在他即将磕在草席上之前,伸手接住了他的脑袋。

  所以里木塔进来时,温山眠揉着眼睛回头多看了光石边的先生一眼。

  这个人总是说得很少,却做得很多。

  如果温山眠不那么了解他的话,恐怕会很难觉察到他的关心,误以为他真的那么寒凉。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里木塔?”温山眠轻轻捏了捏先生的手指,再转头看向里木塔时,就见她眼眶红红的,也不知方才去大屋后经历了什么。

  与此同时,手里还端着个宽大的平厚木板。

  温山眠起初不知道这厚木板是干什么的,直到里木塔又搬出一个矮凳和桌子,将厚木板放在桌上,温山眠才瞧明白它的用处。

  这块厚木板被人完全磨成平滑的四方形,又保留四条细边,然后在中间等比缩小地挖了个凹陷,并铺满沙子。

  里木塔在沙子上画出痕迹后,再将沙子重新磨平,便能继续画新的东西。

  等同于是木上沙图,十分方便,有了这个,就不需要浪费纸张了。

  所以原来里木塔也是想过要如何和他沟通的。

  温山眠于是会意地关上羊皮本,与此同时,疑惑地看着里木塔的眼睛,指了指道:“你怎么了?”

  里木塔吸吸鼻子摇头,示意他不要在意这个。

  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外边一眼,视线才重新落回屋内。

  这之后,她也看见了温山眠合上的羊皮本,于是反指了指,似乎在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日记本。”温山眠试着给里木塔表演。

  先吃一个水果,作势在羊皮本上比着写画,再看眼鹿角,又虚虚地写画上去。

  里木塔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却瞪大眼睛用力摇头,激动道:“样,样!”

  旋即坐离温山眠远了一些,五指并拢“咵”地一下在自己和温山眠虚画了一堵墙出来。

  “样!”里木塔再度摇头,甚至想把温山眠的羊皮本收走。

  像是在说,他们和温山眠之间是分开的。

  这些鹿角、被子、装饰等等,都不可以写进去。

  不可以写进去,也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这倒是很符合佛伦等人对温山眠存在的抗拒,他们排斥外来人。

  但是。

  温山眠先点头,合上本子表示自己不写了,以前也从来没有写过有关摩斯塔达族的内容,鱼汁还是干涸的,并将羊皮本放远。

  安抚下里木塔的情绪,才好奇地问她:“但是,你为什么要放我进来呢?”

  为了表达这个意思,温山眠做了自己和佛伦拔刀相对的样子,然后表示是里木塔打断了这些,把他带了进来。

  光石稳定地在床头发光,里木塔这一次显然也看懂了。

  她狐疑地多看了温山眠的羊皮本一眼,再度抗拒地推了推,小声道:“样,哒哒,样。”

  旋即才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转身匍匐在木上沙图前,开始吸着鼻子画画。

  光石上莹黄的光芒照亮里木塔头顶的飞羽,向外晕出光波。

  这一次,里木塔安静地画了很久,将她想表达的东西,都呈现在了沙间。

  *

  里木塔首先在沙图角落里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点点。

  温山眠起初不懂这是什么,后来等里木塔在附近画了月牙船只,和竖状桅杆之后,温山眠才知道,那些点点代表的是摩斯塔达群岛。

  而点点的分布规律,大概就是群岛内小岛的分布规律。

  里木塔画好群岛后,又绕着群岛附近,画了很多很多简易船只,并在彼此之间连上弧线,点点所有船只,对温山眠比了个“1”。

  意思是,这其实是同一艘船绕着群岛附近游走时留下的轨迹。

  因为它绕了很久,所以几乎在群岛附近的每一个海域,都留下了身影,即便偶尔走远,也会再飘荡回来。

  那小船具体飘荡了多久呢?

  里木塔在旁边又画了太阳和月亮,上下相连,旋即垂睫安静地画了足足二十七条竖线。

  温山眠愣住,原来他在摩斯塔达群岛附近,漂流了足足二十七天?

  他正觉得不可思议,就见里木塔又往后画了一双眼睛。

  比了比自己,再点点船,示意自己其实在小船飘荡的第一天,就看见了它。

  但是。

  她画了几个挥舞长武的鸟人,打了个大大的“x”,意思是佛伦不同意他入岛。

  船只在外面飘荡的时候,她和佛伦之间发生了无数次争吵。

  一直到--

  里木塔抚平一部分沙子,画下一座座针峰,又在前面画了密密麻麻的云雾,再画了一双被遮蔽的眼睛。

  这之后,她又在保留的二十七条竖线背后,画了新的针峰,云雾消失,眼睛的遮蔽也消失。

  这意味着,二十七天之后,摩斯塔达群岛附近的云雾消失了。

  小船在这时,终于看见了其实就近在咫尺的群岛,并笔直前进,群岛无法再被隐藏。

  所以等到这时,佛伦和里木塔的争执也不得不停止。

  紧接着,早就准备多时的佛伦等人,便对温山眠发起了进攻。

  可是,佛伦的暴躁,并不仅仅是因为温山眠一个人,还有云雾的原因在其中。

  对于云雾的消失,佛伦乃至整个摩斯塔达族人,都是不安的。

  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云雾便一直庇护着摩斯塔达群岛。

  那这云雾究竟围绕了摩斯塔达族、保护了摩斯塔达族多久呢?

  里木塔抚平了所有的沙子,然后静静的,一点点的,画满了整个木板的短竖线。

  那足有上百条,多到触目惊心。

  可是里木塔画到最后,却还在虚虚地向外延伸。

  意思是,已经很久很久了,至少比里木塔的生命还要久。

  温山眠斟酌道:“你们见过血族吗?”

  他努力表现了几个血族特征,但凡荆棘时代的人,必定能立刻会意,这毕竟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可里木塔却一脸茫然地歪了歪头:“啊?”

  ……所以,摩斯塔达族,独立于世的时间,至少能推断到荆棘时代往前。

  那就至少是五六百年前的事情了。

  温山眠内心知晓,旋即摇头,说了里木塔能听懂的词汇:“没事。”

  “但你为什么要救我呢?”问题说着说着,又绕回到了这件事上。

  里木塔为难地看了温山眠一眼,指了指沙图上的小船,然后在旁边又画了一艘。

  意思是,这是第二艘来摩斯塔达群岛的船了。

  而且有意思的是,里木塔画得第一艘,竟然同海枝乘坐的船只一模一样。

  ……所以这果然是海枝他们抵达的岛屿。

  温山眠一愣,旋即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想了想,点了点两只小船,旋即在距离摩斯塔达族很远的地方,画了一个岛屿,并且表示,两只小船,是来自一个岛屿的。

  也就是说,两艘船上的人彼此认识,第一艘船上的人,是他的朋友。

  里木塔看懂后一愣,大骇,下意识便离温山眠远了一些。

  她好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后急急地在沙图上画下了那个圆形锯齿状金属片,指了指温山眠,仿佛在说:“这个东西,你也有吗?”

  这个时候,通过里木塔的反应,温山眠其实已经意识到了。

  他如果实话实说,很有可能会遭到里木塔强烈的排斥,说不定会变得和佛伦一样。

  因为根据海枝所说,巴尔干人举起金属片后,立刻就遭到了鸟背上的人袭击。

  佛伦那么愤怒,一定有原因,而从眼下里木塔的反应来看,说不定这个愤怒不仅是佛伦一个人的,而是整个摩斯塔达族人的。

  所以他们才会那么一致地排外。

  但里木塔毕竟救了他。

  而且即便里木塔不说,温山眠也隐隐觉得,她进大屋后通红的眼睛,同自己恐怕脱不开干系。

  这只是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强烈地想放异乡人进来,不惜和佛伦那样的成年人争执,承受的压力一定很大,温山眠不希望自己对里木塔有所隐瞒。

  于是,他点了点头,然后示意震惊的里木塔冷静下来,好好听自己说。

  他在自己方才画下的远方岛屿外,画了很多很多波浪海洋,然后点了点那个金属片,示意金属片不是巴尔干人的,而是从海上飘过去的。

  他们捡到这个东西后,离开岛屿就是为了寻找金属片的主人,所以当时便询问了摩斯塔达。

  其实还有这金属片同大报之间的关系,可是这个内容要表达起来实在是太复杂了。

  而且倘若摩斯塔达族人没有血族困扰的话,要同他们解释大报的存在,又难又没意义。

  温山眠只能先挑要紧的说。

  事实也证明他这个选择是对的。

  因为光是这么简单的一段意思,温山眠都比划了很久,画了很久,才让里木塔理解,那不是巴尔干人的东西。

  里木塔最终似懂非懂地指了指那个金属片,再指了指远方的岛屿,摆摆手,仿佛说:“这个岛,没有这种东西吗?”

  温山眠摇头,旋即想了想,还是将口袋里的金属片拿了出来,直接给里木塔看。

  同时困惑的表情道:“我其实都不知道这金属片是干什么的,我的朋友也不知道。”

  里木塔见状,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温山眠的表情上,见他不似有假,才点点头,顺带在脖子上比划了一刀,又往外歪了歪。

  然后冲温山眠露出友善的笑。

  这一刀很眼熟,是在说佛伦。

  温山眠在关键时刻放弃了伤害佛伦,所以她愿意相信温山眠。

  而且,里木塔指了指温山眠的长刀,点头认同这种武器和金属片无关,同他们的长武倒是比较像,属于原始武器。

  但至于金属片是什么,摩斯塔达族人为什么那么反感它?

  这些问题里木塔似乎不太愿意谈及,只垂下眼眸,将注意力转回了温山眠最开始的问题上。

  为什么要救他?

  里木塔叹了口气,又画了针峰和云雾,表示这个云雾,已经在摩斯塔达族附近飘荡了很久了。

  摩斯塔达族人就是依靠这个云雾,得以避世的。

  因为它能给来人制造幻觉,让他们在不自觉中远离,驶向其他地方。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这个云雾却出现了问题,很有可能以后都无法再恢复原状了。

  里木塔大概是觉得,摩斯塔达族人对外界毕竟太无知。

  这么多的隔断岁月里,他们已经不知道外面变成什么样了。

  所以倘若云雾真的永远无法复原,那么比起往后面对大量的异乡人不知所措,不如眼下先放入温山眠这样少量的异乡人,了解了解情况,也方便日后应对。

  温山眠觉得,这个说法,逻辑上一定是能通的。

  但问题是,如此通顺的逻辑,为什么整个摩斯塔达族,只有一个孩子给予支持呢?

  温山眠没记错的话,最开始鸟背上的人,和针峰上的人,态度虽然一个激烈一个缓和,但最终目的可都是希望他离开。

  既然摩斯塔达族人绝大多数都选择了拒绝,而非接纳,温山眠认为一定有其原因在。

  这会不会同金属片有关?

  而且。

  按照里木塔的说法,他们从未见过血族,那便至少是五六百年未曾出世。

  而里木塔看上去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同佛伦等人外表一比,更是小孩。

  既然是生长在避世岛屿上的小孩,明明有自己的语言,为什么还能听懂外面人的语言,哪怕只有只言片语?

  温山眠直觉,里木塔并没有完全同他将一切说尽。

  这里面一定有不知道怎么说的因素在--毕竟他们就这么简单的信息交流,都耗费了大半夜时间,连温山眠这样的大人都觉得沟通得很累,里木塔这样的孩子肯定不会考虑得那么周到。

  而其次,大概也有隐瞒的因素在。

  他毕竟是异乡人,里木塔愿意接纳他,给他治疗,便已经很好了。

  他不能指望别人一下便同他坦诚相待。

  于是当里木塔沉寂下来,不继续说时,温山眠便也没再追问。

  莹黄色的光芒在床头低低照着,温山眠瞥见,外边的天已经有将亮的趋势了。

  而他这一夜,除却最开始晕倒的那点时间以外,几乎没怎么睡觉,身体已经疲累至极。

  但里木塔没有离开,温山眠也不好意思就这么上床休息。

  一大一小就这么僵硬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里木塔瞥了眼温山眠的刀,比划着自己的手臂,做了个刀切断手臂的状态。

  ……这应该就是在说海枝了。

  而在那之后,里木塔又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略带疑问的表情。

  很有可能是在问海枝的情况。

  温山眠摇了摇头。

  里木塔于是有些难过,低低地喃喃了一句什么。

  温山眠没听懂,也没有给予回应。

  一方面,他实在是太累了,视线都迷糊了,身体也在发热。

  而另一方面则是,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替海枝去回应什么。

  那可是一只手,哪怕是对正常人来说,手臂都极重要。

  海枝看上去不在意,可不代表温山眠能提她不在意。

  两人的交流,到海枝这里算是碰到了块硬石。

  里木塔愧疚不安,温山眠无法回应。

  而这画面,最终以里木塔离开房间为终点。

  温山眠看出了小女孩的沮丧,最终还是心软了。

  他没法替海枝回复,但是关于他自己,还是应该谢谢里木塔的。

  所以他取了水果,露出了自己还有些泛红的皮肤,冲里木塔露出了感激的眼神:“还是得谢谢你救了我。”

  里木塔似乎也听得懂“谢谢”,原本十足负担的稚嫩脸颊在这会儿,终于舒展开了一些。

  腔调怪异地道了句:“不客气。”

  温山眠确定她说的是“不客气”,当时便愣住了。

  却不想与此同时,身体也累到了极致,大脑已经成了浆糊,等里木塔挥手离开,便头一歪,立刻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身旁看他们手舞足蹈一晚上的秦倦:“……”

  要不是他最近太惯着了,这小孩一定不能这么随意。

  但起身看见温山眠舒展开眉头的睡相时,心下却又忍不住一软。

  此前温山眠在船上意外晕倒后,眉头一直是皱着的,身体也很紧绷。

  哪怕是因为身体到了极限而晕倒,也不出三个小时便强迫自己醒了过来。

  那这一次该问的都问完了,是不是该睡一个好觉了?

  秦倦垂睫看了他好半天,最终温柔地低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梦中的温山眠似有所感,很轻地动了动,朝秦倦的方向蹭。

  身上暖烘烘的,带着无意识的眷恋;脸上表情也满足,仿佛已经入了梦。

  *

  再睁开眼,是鸟语雪香。

  还是那个房间,阳光从草屋的缝隙里照进,屋内的光石已经被人拿出去了。

  温山眠睡了深沉又香甜的一觉。

  这一觉他好像睡了很久,醒来后只觉得此前所有的疲惫似乎都被消化干净了,身体是一个月来从未有过的轻盈。

  秦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不快极了:“再晚一会,你就别想在这地方呆着了。”

  温山眠没听懂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恍惚片刻,只以为他是对自己强撑着和里木塔聊天表达不愉快。

  于是在云朵般的被子里揉着惺忪睡眼,下意识哑着嗓音回应道:“……您之前还说这地方好看。”

  秦倦眼都不眨:“你听错了。”

  先生身上此时已经换了一套深绿色的衬衫,温山眠睡觉时,他似乎总是不爱离开。

  就坐在他身旁,是一种等待和保护的姿态。

  但他从来不说,只是这么做而已。

  其中温暖的滋味,约莫也只有一觉醒来,永远能看见他守在自己身边的温山眠可以察觉。

  在这件事上,先生从来不缺席。

  温山眠于是不自觉在鸟语雪香中,渐渐笑弯了眼睛。

  秦倦支着脑袋垂睫看他,对上这么温暖的笑容,心中的不快不自觉消散,懒洋洋道:“做什么美梦了?表情很欠揍。”

  把他放在外边那么久,自己倒是在梦乡里沉浸得厉害,连表情都那么满足。

  温山眠伸手再揉揉眼睛:“梦见您了。”

  秦倦:“是么?我怎么了?”

  “您在梦里,比外面稍微温柔一点。”温山眠描述。

  秦倦:“?”

  他不悦上脸,正想奚落小孩有就不错了,怎么还带挑的。

  就见温山眠笑着抬手去勾他的脖子:“不过我都很喜欢。”

  秦倦:“……”

  温山眠是躺着的,秦倦则靠坐在他脑后,垂首看他。

  以秦倦的身高,温山眠在这种状态下抬手去将他的脖颈完全环住,是不可能的。

  所以温山眠这个动作到最后,就变成了掌心贴上先生脖颈处的肌肤。

  秦倦的肌肤依旧冰冷,不过温山眠的掌心温度却没有前些时日那么炽热了。

  温度消退,动作却是大胆得很。

  落在秦倦的脖颈上,眨眨眼,不收回来了。

  秦倦的手于是伸出,覆上温山眠的手背,在上面轻轻摸了摸,说:“睡醒就这么粘人?那看来你更喜欢温柔的。”

  温山眠不认,低声:“我说了都喜欢。”

  秦倦弯唇笑:“那都试试?”

  温山眠:“……”

  他的脸顿时整个烧起来,却见先生就着这个姿势,让他的手持续地贴在自己的肌肤上。

  好像在感受他转好的体温,旋即低头垂首在温山眠的唇上轻轻一碰,低声道:“好了就好。”

  温山眠愣住。

  爱意平日里只是缓缓流淌,好似无形,却会在某些时候像火山爆发一般爆发。

  温山眠心下一动,在那个约定之后,是第一次那么毫无负担地想要同先生更亲密一些。

  他的手都已经生涩地环上了秦倦的脖颈,正想抱上去。

  可就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一声:“瓦……瓦萨面哒哒?”

  温山眠:“……”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点没写完,也许会有短小二更,别等,写完丢,没写完就明天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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