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斯塔达人提前打的招呼是没有错的。

  在山谷里的这一段路, 确实是走得很艰难。

  地势起伏不定,每一天晚上都需要派出很多人手提防冰原狼,但即便如此,每天晚上也都会有一场恶战。

  不过这种恶战, 往往不是迁徙人和冰原狼之间的, 而是大角鹿同冰原狼之间的。

  摩斯塔达虽然随同迁徙, 却有规则不得保护大角鹿。

  而这种不得保护,有时就意味着他们会亲眼面对大角鹿死亡的惨状。

  有时睡着前还好好的,可睡醒后便听夜间巡回的战士说, 远处又发现了一只大角鹿的尸体云云。

  温山眠不是没有见过这种血腥的场景, 但他曾经在山上见过的场景, 同眼下迁徙时见的, 却不太一样。

  因为在越川山上, 他同绝大多数的生物之间都比较陌生,可眼下的迁徙鹿群, 却是他一路看过来的。

  那种亲切感不一样。

  而他都如此了, 摩斯塔达人感情必定更浓郁。

  可即便如此,摩斯塔达人也依旧没有上前阻拦过哪怕一次。

  他们的守夜部队, 都只是保护自己人而已,哪怕正巧发现了狼群正在伏击大角鹿,守夜部队也不会开声提醒。

  在这样的数次袭击之下,温山眠最担心的, 当然就是此前在迁徙路上意外生育的母子了。

  寒风中迁徙本就不易,意外生育之后,新生儿和虚弱的母亲往往很容易掉队。

  头鹿不太会顾忌它们, 因为比起这对出现意外的母子, 在开春之前赶到东南岸, 显然才更符合鹿群的利益。

  而在这种情况下,这对母子基本就成为了冰原狼眼中最完美的猎物。

  为此,温山眠行走在队伍前端时,总是会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对母子。

  倘若发现它们掉队,还会不自觉想要停下。

  不过每每这时,前边迁徙部队的摩斯塔达人都会回首冲他摇头。

  人人都期待生命能够永恒,但事实是,有的生命就只能昙花一现,由此来促进自然的循环。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循环,才能有眼下的草地,有透明的冰川。

  温山眠内心深深地明白这一点,但即便如此,在发现那对大角鹿母子消失时,内心也不受控地低落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他初步意识到了,为什么会有人向往永生,又为什么会存在那几乎可以永恒的机械仿生物。

  “等到了东南岸,你要直接离开吗?”快要跨越最后一个山包时,里木塔来到了温山眠的雪帐。

  而就在温山眠的雪帐内,如今并排放着两朵完整的小冰花。

  一朵,是温山眠当时送给先生的。

  而另一朵,则是第二天早上,里木塔敲开他的帐篷,小心翼翼地送给他的。

  也是等到那时,里木塔才告诉温山眠,那天她那么想得到小冰花,其实就是想送给温山眠。

  初到摩斯塔达时,温山眠严重生病的样子,里木塔可是看在眼里的,由此也更明白远洋的凶险之处。

  这一条迁徙路,摩斯塔达人已经走过很多遍了,他们不会有危险。

  所以“寻找幸运花”,才会成为小孩子之间的游戏。

  但即便如此,里木塔也想送温山眠一朵。

  于是她又多起了一个大早,一个人跑到附近的山谷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第二朵被露水浇灌的小冰花。

  在这个过程中,里木塔还险些被狼追了,是守卫部队赶到,才匆匆将她带回来。

  得知这件事之后,温山眠想也没想,便接过小冰花,对那时有些狼狈的里木塔很认真地说了谢谢。

  也正是以这件事为节点,从那之后,里木塔像是越来越意识到了温山眠即将离开这件事,所以时常会往他们的雪帐里跑。

  她知道温山眠不会烦她,所以每次进来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地看眼里边的秦倦。

  时至今日,雪帐内的一张小软塌上,摆着的全是里木塔每次来时,“贿赂”秦倦的奶片。

  “不知道。”温山眠摇头:“我还没有看见船呢。”

  里木塔愣了愣:“夏卡爷爷不是答应了要帮你造吗?”

  “对啊。”温山眠点头:“他说,让我到了东南岸之后,大胆往前走,他的船会追上我的,可我还没有看见。”

  这段话有点复杂,里木塔理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旋即笑眯眯说:“那你到了东南岸,往前走就是了。”

  “爷爷答应过的事情,从来没有落空过。”

  是这样吗?

  当然是的,离开洛岛五十四年的机械图纸,说好要为摩斯塔达制造的云雾机,紧接着,就是承诺过温山眠的船只了。

  回想起来,温山眠笑了笑:“嗯。”

  这一天,正巧就是大角鹿母子消失的那天夜里。

  温山眠的情绪明显没有前几天那么高涨,里木塔内心也明白这一点。

  她年纪虽然比温山眠小许多,但老实说,她所经历过的,真正的生离死别,却远比温山眠要多。

  尤其是同亲人相关的。

  对温山眠来说,先生永远也不会走,可里木塔已经失去过妈妈和姐姐了,留下的萨提亚族长身为外婆,也年事已高。

  所以在这种事上,里木塔会比温山眠有经验的多。

  她想了想,并未同温山眠沟通大角鹿母子的事,只调转了话题,好奇道:“也不知道你接下来去的,会是什么样的岛屿,会是爷爷的家乡吗?”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路上的寒意已经越来越少。

  即便临近海岸,风渐渐变大,也没有之前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了。

  温山眠顺着里木塔的话音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虽然夏卡老人当初是顺着渡轮,从洛岛直接飘到摩斯塔达的,但这其中经历了多少弯绕,外面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如今却是谁也不知道了。

  所以没人能知道温山眠离开摩斯塔达后会到哪,不过他自己可以确定:“但我一定会去洛岛的。”

  说到这,温山眠似乎渐渐反应过来了,里木塔今夜过来,有担心大角鹿母子消失,他心情不好的成分在。

  于是冲里木塔眨眼:“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我还会再来摩斯塔达一次?”

  里木塔的眼睛渐渐亮起:“嗯!”

  “所以我肯定会去洛岛的。”温山眠说:“等到那时候,我会给你和夏卡爷爷都准备礼物。”

  听见温山眠的话,里木塔的眼睛亮得越来越厉害,紧接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衣角,像是有什么心事在内心反复徘徊。

  “怎么了?”温山眠说。

  里木塔看了他好半天,才轻轻抓了抓头发,小声说:“我以前,也想过要出海。”

  “出海”这个词,里木塔是用摩斯塔达语说的。

  如果是最开始的时候,温山眠肯定会听得一头雾水。

  但眼下他已经停留在摩斯塔达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很快便明白了里木塔的意思;“你想出海?”

  里木塔轻轻点头。

  “因为好奇大海的对面是什么样的吗?”一直到今天,温山眠接触过的绝大多数说想出海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深层次的原因都是这个。

  里木塔也点了点头,可在片刻之后,却又摇了摇头。

  “阿眠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个姐姐?”里木塔低声道。

  温山眠:“记得啊。”

  夏卡老人曾经同他说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高山上生活久了,摩斯塔达人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心脏有问题的人。

  又因为摩斯塔达没有足够的医疗技术,所以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这个人基本就每天都在濒临死亡。

  全看命数什么时候到。

  而等到里木塔这一代,摩斯塔达有一件幸事,也有一件不幸的事。

  幸运的是,里木塔的母亲心脏有问题,却奇迹般地活到了四十多岁。

  而不幸的是,在里木塔的母亲过世后没多久,她姐姐的心脏便突然开始出现问题,连夜的翻滚疼痛。

  里木塔当时害怕极了,又不愿意姐姐就这样离开自己,所以才因为“山中野人”的传说,将姐姐带了过去。

  然而那时的夏卡还在沉迷图纸,完全没注意到山谷间有两个孩子在寻找自己。

  是后来里木塔实在是太累了,找到了曾经摩斯塔达的祠堂,将姐姐拖进去躲风雪时,正巧撞上了维修隧道的夏卡。

  两人才认识彼此。

  这个故事,无论是里木塔,还是夏卡老人,都是很简单地一嘴带过,而温山眠也从未多问过。

  毕竟里边涉及的内容,对当事人里木塔来说,恐怕是一道很沉重的打击。

  温山眠只知道摩斯塔达对外宣称索拉已死,却不想如今里木塔却告诉他说。

  “我姐姐,她不是在摩斯塔达群岛上离开的。”

  “她坐着夏卡爷爷制造的小金鱼,飘到海上去了。”

  “夏卡爷爷说,如果小金鱼能幸运地抵达中心岛,就一定会有人救姐姐。”

  里木塔说到这,沉默了片刻:“但我看你来摩斯塔达时生病的样子,我想即便有夏卡爷爷造的金鱼,姐姐或许也没有那么幸运,她身体可比你差多了。”

  这个,才是里木塔最初为什么毅然决然地选择保护温山眠的根本原因。

  只是瞧见温山眠三番两次病倒的样子后,里木塔不太敢问了。

  “大海是很危险的。”里木塔小声说:“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每一年,摩斯塔达都会迎来迁徙的鲸群,他们甚至会捕杀那些鲸群。

  而看见那样的庞然大物还有上千头在水里,哪怕没有远洋过,也该知道海洋的可怕。

  “我就是想知道,姐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见过什么样的风景。”

  “她也是为了这一点,才决定在最后的时间里,离开摩斯塔达的。”

  “但她走了,我就不能走了,如果连我也走了,摩斯塔达就没有天国的使者了。”

  “所以阿眠哥哥,如果你真的愿意再回到摩斯塔达,等到那时,我带着佛伦他们一起迎接你,你同我讲一讲,她都看见了什么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原始的风景太美了,会忍不住想多写一点。

  其实写到这也依旧觉得有很多风景没写完,但是很快还是要离开摩斯塔达啦。

  接下来的路途不会很漫长,因为海路写过所以就不重复了,估计很快就会到下一个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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