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十二章 《四五月记》

  现在住的地方,我管他叫火车城。

  火车城被一段铁轨分隔,一截轨道横在小区门口。我早起上班,要礼让火车,等那些装载货物的铁皮火车先呼啸而过,再是匆忙的路人:电瓶车,摩托车,共享单车,私家车,步行......一个挨着一个碾过铁轨。缓慢,有序,礼貌。

  我至今没有去探寻铁轨的开端和结局,理论上我应该感到好奇,但我如同所有火车城居民一般坦然接受一截突兀出现在城市里的火车轨道,习惯火车鸣笛(哪怕是凌晨三点),习惯礼让火车,习惯等待火车时,大家都沉默,一言不发。

  很奇怪,据我观察,相同时间,礼让火车的私家车车牌,电瓶车型号,都一样,他们应该每天都可以遇到彼此,每天都在同样的位置,等待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但他们一言不发,彼此互不问候,大家陌生的好像身处平行时空,陌生的好像除自己以外其他人都只是地球online游戏里的固定NPC。

  礼让火车时,所有人都足够礼貌,不闯红灯,不争分夺秒,不翻越栏杆。搬过来以前,我乘坐地铁,人们总行色匆匆,走路带风,他们恨不得在换乘时使用瞬移,或飞行术。只有在铁轨前,城市才稍微慢点,在这些等待的分钟里,人类重新拥有呼吸,不用憋气,一鼓作气,去冲,去闯,去撞,去把时间都上交给资本家革命。

  火车城是攀山建筑,傍着几座土丘,衍生出一些小区,一些街道,一些企业,一些菜场、旅馆、早餐铺、便利店......一些小镇文明。我很擅长把任何地方都居住成小镇,把活动范围限制在一公里以内,一公里以外的,就叫他城市。城市与我无关,城市只是一种谋生手段,只有小镇才是我的归宿。

  我曾翻过火车城,沿着爬山虎往上,走去和铁轨完全相反的方向,那里是一道宽阔的马路,马路对岸是另外一些山丘,另外一些攀山建筑,另外一种小镇文明。我管她叫做山城,我的朋友就住在那里。她们没有火车铁轨躺在小区门口,但她们依旧可以听见呼啸,她们也同样习惯凌晨三点火车鸣笛。小镇是这样的,小镇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习惯,哪怕你的男友年纪与你父亲相仿,哪怕你是女同性恋。小镇包容,漠不关心的包容。

  我的工作就没有那么包容,那么缓慢。跨过火车轨道,像跨过一个时空,时间流动的速度都开始加快,人们的单车越骑越快,摩托开始不断殴打喇叭,汽车每多等一秒红灯,就好像荒废一辈子。我不得不也行色匆匆,也加快脚步,也屏住呼吸,去冲,去闯,去撞。

  我尚未融入人类社会。我离开海洋的第一件事情是学习呼吸,可学会呼吸以后才发现,人类早已放弃呼吸。城市里没有氧气,割掉腮帮的我,却再不能回到大海,回到溪流,重新做回一根摇曳的水草。

  四月中旬,我学会走路,学会用额头抵住地面从泥土中汲取氧气。我的领导和我说,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请教她,任何,一切。领导和我说过一些人类事宜,让我错觉人类和鱼类也没有差别,城市和小镇也没有差别,大家平等,尊重,在新世纪,没有高低贵贱。

  这是一件好事,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离开海洋是好的,离开那些丑陋的深海鱼,离开鮟鱇,离开那些为非作歹的鲨鱼,离开珊瑚群。可人类社会里,竟然没有一点粉色,人类社会比深海还要漆黑,没有发光植被,萤火虫纷纷跳海,转生电鳗。

  该死,我早该和那些电鳗搭讪,我早该相信他们是萤火,早该明白他们来自人类社会。我的胃里填满太多海水,走起路来湿漉又沉重。我像阴雨天挂在厕所里怎样也拧不干的毛巾,我像阴雨天明知道会转潮却被强制要求拖地的校园走廊,我像阴雨天排水系统堵塞被泥泞污浊淹没的地下室。我急需晒些太阳,急需补充点阳光。

  城市一直没有下雨,我却怎么也晒不干自己。

  我工作的地方,在摩天高楼建筑群。这里划分成规整区域,一些产业园,科技园之类的,每栋楼都染着相同的蓝色玻璃,每栋楼都至少有十八层楼高,我管它叫南京101楼群。台北101建成以后,有想过可能会被一群101包裹吗?大概没有,因为大楼没有思想。

  大楼里的上班族群也同样没有思想,大家开始当行尸走肉,当电脑前的办公机械。要我说每台电脑都应该拥有姓名,员工与电脑同名,这台A935,办公人员韭三吾,是公司里第三十五棵韭菜,廉价劳动力,可以收割,可以压榨,可以剥削。没有思想,很好控制。

  我对上班其实没有那么厌恶,我越来越麻木。当我还在念书,我愿意说话,愿意犯错,愿意翻过栏杆躺在铁轨上,愿意脱离肉体的枷锁。但成年以后,我越来越怕死。我的身躯越来越大,不断长高,长到一米六五。可我却越来越胆小,三层以上的高楼,就让我产生坠楼幻想。

  我从大楼跌落,如果死不了,那该多痛。如果我躺在病床上,如何心安理得花着父母支付的昂贵医药费,去和病友交朋友,去写那些琐碎的思想,去天台吹风。去教唆一版爬山虎,学习蒲公英的飞行。

  我不能,不能够。

  我必须在人类社会苟延残喘,必须学会人类规则,必须摒弃所有爱好,用通俗来包裹自我。我不能信佛,不能热爱血腥暴力,不能当亚逼,不能小众,不能二次元,不能发出声音,不能拥有四肢,不能宣布自己是女同。

  不能厌男,不能社恐。不能活在自己虚构幻想的世界里,把那些人类当成地球online的NPC而已。

  管理员和玩家,程序代码,规则,赛博语境。

  人类和人类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紧密关联,当我把人类分为人类和我的同时,人类也将他们本身同样划分为“别人”和“我”。

  我错误的认为人类是一个整体,导致我在人类生存适应当中很艰难,因为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多共通。

  人类本身就不是一个整体,我太错误。我大错特错。

  当我使用“人类”这个词语,我就已经无法融入人类社会,因为没有人类管自己叫人类,他们的主语是作为“人”而不是作为“人类”。由此可见他们认同“人”的身份,但厌恶被分类,他们互相不认同着。

  我尚未从校园里完全走出,我的观念仍是同学,师生。我误会领导是一种师长学姐前辈的身份,可以学习,可以请教,而不是一无所知的草包,一窍不通的油水,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想要。

  “先生,权利是用来交换欲望的吗?先生,为什么你什么都想要?你什么都想要,先生。”

  当我终于学会如何与“同学”身份相处,同学身份早就远离我。操你妈的十六岁,操你妈的校园霸凌,操你妈的社交恐惧。操你妈厌男,操你妈自闭,操你妈抑郁。我操你妈的台北!我爱南京,我爱全人类!

  说多错多。永远礼貌,永远谦逊,永远卑躬。永远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不要自讨苦吃。

  没有珊瑚群的人类社会,没有植被,我湿漉粘稠,最好栽进土壤,冒充植被。

  天桥整整三天都在浇灌路道两侧的观赏花,那些种在马路周遭的花束,用来帮助人类分担汽车尾气,用来吞噬一些二氧化碳。因为人类不再需要氧气,不再呼吸,不再呼出二氧化碳。花束喝太多水,花束和我一样潮湿,她们从天桥上往下流淌,成了瀑布。

  人们走进天桥底,像走进水帘洞,尽管没有人会成为孙悟空。

  行人们被花洒浇灌,会错觉自己是鲜花吗?他们会发自内心的,像鲜花一样高兴,像鲜花一样芳香吗?

  他们午餐会吃鲜花罐头吗?

  而我只是深海鱼类,一直下沉,一直下沉,直到地震海啸恐怖袭击地球失去重力。夏之禹会出现在社会新闻里吗?会真的殉情吗?那些歌词里唱的都只有谎言吗?人类永远都只擅长忽悠和欺骗吗?真诚也只是被虚构的一则童话吗?

  我愿意做一只什么都不在乎的猪,我愿意学习人类。我不要被抛弃,不要被丢弃,我不要和人类社会格格不入。我愿意融入人类社会,我愿意和人类友好共处,可人类也愿意和我殉情吗?

  最近,一点书都没有看,一点东西都没有写,我被人类社会吞噬。人类社会太多匆忙,太多苦恼,太多忙碌,佛经里写的,圣经里写的,都没有用,人类永远在吃苦,永远在犯错,人类永远在重复,没有结局的重复。

  学习人类,取代人类,但不要成为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