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人非草木>第1章 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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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彦云一脸麻木地护着小妹,跪在被白布装点的古色木厅最后排。

  “云哥哥,好好的膝盖疼……”女童拉着他的白衣低声抱怨道。

  这时,身后那群下人们休息完毕,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鬼哭狼嚎。

  彦云心中所剩无几的耐心被这阵装模作样的嚎哭声消耗殆尽,本想说出口的安慰变了味不说,用尽全力挤出来的话语还如从牙缝里生生抠出来那般酸入骨髓。“我去哪给你找多一个蒲团?你这样都嫌,干脆把蒲团撤掉跟我一起跪地上算了!”

  钟好好没料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二哥会这样说话,她只好用麻布袖子草草拭去眼泪,继续跪在原地。

  心怀不耐的钟彦云冷眼看向顶上那黑白遗像。

  钟老爷子一生好事坏事混着做尽,到老也勉强算个慈眉善目。可自打他病倒在床起,那点可怜的慈与善都被惶惶不可终日的心境磨损掉了——为了续命,老爷子几乎散尽家财,最终也没能撑到中秋节。没撑到就算了,一个远亲顶着个大肚子连夜赶来,说老爷子赶在中元节前走,正好她也是在这几天生,说不定老爷子是想要借着这个婴儿投胎回世。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装聋作哑。

  大家伙不过是想卖卖面子,好让大少爷当家作主后,能给自己家里人分几个肥差、闲差罢了。怎知这无知村妇作戏作得竟如此卖力,反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阵阵窃笑中,唯独钟彦云一人是真心想要钟老爷子回魂。

  钟老爷再不堪,也是他这些年来在钟家的唯一依靠。如果不是老爷子护着,别说受教育了,他恐怕是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所幸的是,老爷子给他们兄妹二人留了栋小宅子,虽然离主家远,偏僻了些,但好歹也是一方独属于自己的天地。只要他省吃俭用,凭他的能力,供妹妹读书不是什么问题。

  现在,他只需要忍耐到遗嘱宣读完毕,就可以正式离开了。

  一阵紧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未等他回头,背后就被重重踹了一脚——比他的痛呼更吸引人的,是钟家大少突变的脸色。

  身体的剧痛与困顿导致的乏力让钟彦云一时间动弹不得,尝试几次都没能起身的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以手撑地,等待向灵堂走来的一群“不速之客”绕过自己。

  钟仕杰变脸如翻书,挤出谄媚的笑脸往前迎道:“卢老爷!”

  钟彦云听到这个称呼,正想抬头去看,手却被钟仕杰的皮鞋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哎哟,您瞧我,才刚当家就慌了神。外面还下着雨呢,您早差人送信过来,我好到门前接您呀。”

  “只知钟公子好学,没想到也好教书。”男人说。

  眼见两位新上任的大当家面对面站在灵堂里“相谈甚欢”,周围的窃窃私语又起。

  两人几番嘴皮子交锋下,钟仕杰的面子开始挂不住了。他调整站姿时,隔着皮鞋底感受到了那寸柔软,忙重拧脚底,惊呼:“二弟!你怎么在过道中间呢?来人啊,快把二少扶起来!”

  钟彦云的手,是弹琴、写字、翻书的手。就算是没进钟家前,望子成龙的母亲也不曾让他干过粗活,先天与后天这般双管齐下,不少小姐少爷都曾私底下朝他讨护手的方子。

  手背上逐渐扩大的湿意使他心一惊,下意识想要抽手。然而,钟仕杰的这一脚似攒着十几年来的恨意般沉重,尝试抽离的动作不仅没能减轻他的痛苦,还变相加剧了疼痛。

  “家父去世对舍弟的打击太大,他神志不清也有段日子了。”钟仕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笑着说,“马上就该宣读遗嘱了,我先差人把他送下去,以免耽误了卢老爷宝贵的时间。”

  两个下人走上前来,想要将钟彦云拖走。又惊又怕的他把下人猛推在地,颤声道:“你们……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你们就没想着要管他,后事都是我一人操办的,你们都……你们明明没有帮过忙。”他知道口说无凭,只能强忍泪水,无助地看向周围——带着他长大的李妈、一向和蔼的园丁、甚至是好好,都纷纷低下头,不打算帮腔。

  “二少。”管家走上前来,递给彦云一块方帕,“老爷已经过身了,现在钟家是大少作主。”

  管家的这句话,将钟彦云心中残留的那点底气彻底挥灭。

  不敢去看钟家任何人的他与卢七对上视线——男人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温和到他甚至觉得在这群人中,可能只有对方会施舍给自己一些善意。

  但这是“觉得”,也只是“可能”。

  钟彦云母亲命薄,母子二人共度的年月不过短短八年零十个月。在这期间,没有受过什么正经教育的她只教会了儿子察言观色。

  他看着卢七微微弯起却无笑意的眼角,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他擦干从眼角滑落的泪痕,挣开下人的手,缓缓站起身向外走。

  “彦云,小心门槛。”管家说。

  第一次来钟宅的时候,他还没认祖归宗,所以下人都唤他彦云。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便再没下人唤过他的名字。

  时过境迁,没想到这个“钟二少”的名号,也要在钟老爷子过身后被收回。

  “我走可以,但你们要好好照顾小小,等我稳定下来了,我就回来接她。在这期间,但凡钟仕杰敢威胁她,你们都要给我站出来阻止,否则我做鬼都不放过你们。”他低声嘱咐管家,回头深深看了眼亡父的遗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灵堂。

  ……

  钟彦云知道外面一直在下雨,却没料到这场雨比往常的要来得大、也更冷些。

  伞被风刮走后,他索性淋着雨,浑浑噩噩地走了一路,不知不觉来到了平常惯来的咖啡馆前。

  在暖色灯光的照耀下,奶油蛋糕顶上的雪白奶油跟绵密扎实的蛋糕体组合在一起,很是诱人。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看,可还是情不自禁地驻留在印满洋文的橱窗前,怔怔地盯着那盘奶油蛋糕。

  服务员嫌恶的语气将他拉回现实,匆匆道过歉后,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街角处的咖啡厅。

  秋雨滂沱,雨声之大震得他的视觉和听觉不再灵敏,本就漫无目的的他一下变成了无头苍蝇,只能在街边乱窜。

  就在这时,一辆车直直地开过来,险些撞上了他。

  自知理亏的彦云一边弯腰道歉,一边扶着车头意图让路。

  但是,侧翼驶过一辆疾驰的汽车,慌忙之下,他重重滑倒在地。

  接二连三滴落的雨水和地上的水洼浸染新旧伤口,加剧了他的疼痛。

  精疲力尽的彦云只能瘫坐在原地,祈祷车主能再给自己一点时间,不要碾过了他赖以生存的手。

  一道阴影朝他走来。“是钟二少吧?”一个戴着圆框眼镜,身着工整西装马甲和衬衫的男人撑着雨伞,蹲下打量了彦云一番,“噢,还真是。”

  “……你是?”

  “鄙人姓周,名桦,桦树的桦。我是卢老爷的特助。”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卢老爷的车,我马上让路。”

  “不急。”周桦单手挡住想要起身的彦云 “请问钟二少要去哪里?卢老爷想捎您一程。”

  这个问题着实讽刺,尤其是对才见过自己窘相的卢家人来说。

  钟彦云冷笑一声:“我看今天天气好,随便逛逛。”

  周桦只知钟家二少是荆洋里圈子内著名的谦谦公子,琴艺高超,洋文水平顶尖;却不知这钟彦云讲话竟能这般阴阳怪气。他挑了挑眉,退步道:“现在雨大,卢老爷见您没带伞出门,想邀您上车叙上一叙。”

  雨幕如鞭子般抽在钟彦云的身上,饿得头昏脑涨的他见这周桦不死心,只好点头应下。

  待他随着周桦踱到车前,看到车内露出的衣角和皮鞋,心里直打退堂鼓。

  前几年卢家继承战的腥风血雨还历历在目,什么太子爷党、老三党,数字几的都有,唯独没有这七打头的数。转眼间,之前吹嘘的那么多党派,全给这名不见经传的卢七收了。

  这样不简单的人要请自己上车,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实在是想不通。

  就在钟彦云犹豫的当下,一阵甜香从车内窜出,直直地钻进了他的鼻腔内。

  周桦听到一声空洞的异响,便看着钟二少微红的耳廓笑道:“钟二少的品味是荆洋里里公认最好、最时髦的,正巧我们卢爷最近投资了北海咖啡馆,希望您能尝尝咖啡馆里的商品,给我们提提建议。”

  钟彦云闻言,瞟了眼面不改色的周桦,犹豫半晌,到底是钻进了温暖的车厢内。

  照礼仪来说,他应该先跟卢老爷问声好,再寒暄几句。但他刚坐定,目光就被正中小桌上摆着的蛋糕吸引住了。

  “吃吧。”

  男人低沉的声音将彦云出走的理智拉回,他简单理了理自己被雨打湿成缕的头发,向对方问了声好。

  两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说下一句话,各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僵持着。

  “卢老爷请客,自然是卢老爷先吃。”彦云低眉道。

  “我不吃。”

  “那卢老爷不吃,钟某也不好意思吃。”

  “周桦,把蛋糕丢出去罢。”

  卢七说的每一个字,周桦都明白;但两个人的对话组合在一起,他就不明白了。

  “要我跟你扯洋文是吗?”卢七盯着钟彦云轻颤的浓密睫毛说,“没人想吃这玩意儿,丢了罢。”

  周桦瞟了眼对座上面不改色的两人,见此事似是再无商量的余地,只好拿起蛋糕架,将精美的糕点一股脑甩了下去。

  “周桦。”

  “在。”

  “帮钟公子看看他的手伤。”

  “不必了。”钟彦云颤声拒绝,“天色也不早了,卢爷有话直说吧。”

  卢七轻笑两声,执起茶杯,吹了口气问:“钟公子今后什么打算啊?”

  “我姓钟,不姓卢。不论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想来也跟卢爷无关。”

  “嗯,在姓什么这事上,你搞明白了。”

  钟彦云闻言,顿觉眼前一阵模糊,他抬眼看向卢七,强打精神说:“钟家没有这通天的本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动下嘴皮子卖卖人情的事,跟通天搭不上什么关系。”卢七呷了口茶,悠然再问道,“钟公子以后什么打算呀?”

  “……天无绝人之路,我不在上流社会里找活干就是了。”

  “瞧您这话说的,‘下等’人谁学钢琴啊?”

  钟彦云哑口无言。

  周桦接到主人的眼色,从牛皮纸文件袋中抽出一张纸递给钟彦云:“钟公子,卢爷惜才,不忍心见您独自一人流落在外。这里有份合同想请您过目,如有附加要求可以尽管提。”

  钟彦云只扫一眼合同便倒吸一口凉气,将薄纸丢到卢七脸上怒骂道:“王八蛋!”

  周桦一抖,眼光紧黏着落到自家主子脚下的白纸,大气不敢出地等待发落。

  “你卢七要真这么恨钟家,你找他们去!我与你不过几面之缘,连眼神都不曾对上,你找我一个庶子的麻烦作甚?!”

  卢七面上笑意不减,拾起白纸,低眉摩挲着合同上的水滴,温声道:“我还以为这是互帮互助呢,钟公子。”

  “你……”钟彦云气极,转身打算下车。

  周桦正准备从卢七手中接过合同,却冷不防被对方猛扑上前的动作吓了一跳。

  待他扶正眼镜时,只见那钟二少软绵绵地倒在卢七怀里,两眼紧闭,眉头紧锁,额间全是豆大的虚汗。

  “回公馆。”

  “噢。”周桦应了声,后又问,“……租界吗?”吃了一记眼刀的他连忙招呼司机开车。

  雨路颠簸。

  周桦捏着潮软的胡同,就着忽闪的灯光瞟向专心盯着怀里人的卢七,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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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比受大10岁,叫老爷的原因后面会提到。

  不会坑but随缘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