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37章 二十、不可为(17)

  少女一头闯进来,看见甄贤,露出惊喜表情,一把抓住他胳膊就往外拽。

  但她立刻就被横来一刀拦住了。

  张思远人几乎没有挪动位置,只将手中绣春刀的刀鞘一推,便向着少女抓住甄贤的那只手飞去。

  刀鞘正撞在手腕,疼得苏哥八剌一皱眉,本能缩回手。

  而那只刀鞘却才刚刚回到张思远手中,还刀入鞘。

  “你……!”苏哥八剌捂着吃疼手腕却仍不肯退,便站在甄贤身边咬牙瞪着张思远。

  她未曾见过张思远,也不知道甄贤的筹谋,只觉得这个人是要阻止她救出甄大哥。

  嘉绶也紧跟着按捺不住地扑进来。

  “张公公,别动手,她……她不是坏人!”

  眼见苏哥八剌挨了一击,嘉绶早吓坏了。张思远是皇帝身边亲信的宦官,他在宫中是常见着张思远的,下意识便喊出来。

  既然有七皇子出头,张思远也不得不行礼回应。

  “七殿下平安归来,实乃我天朝之幸。”

  但他说话时仍是没有别的动作,只死死守着甄贤。

  嘉绶仍是稀里糊涂的,只知道苏哥八剌想要把甄先生要回去,二哥必定也是这么想。既然如此,那他便也和他们一条心就是了。何况他自己也着实不希望甄贤出事。他于是看了看苏哥八剌和二哥,又看了看仍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甄贤,再往张思远跟前挪了一步,问:“张公公,你为什么要把甄先生……扣在这里啊?”

  “回七殿下,”张思远谦逊低头,“小人不是要把甄公子扣在这里,而是要带他返回京中。”

  他说得平静。嘉绶却吓了一大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得扭头又看向他二哥嘉斐。

  嘉斐却没应声。

  到是卢世全抢先一步开口。

  “张思远,二位殿下都在这里,想想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这话时,卢世全冷着脸,嗓音也已冷到极点,近乎威吓。

  张思远浑然不惧,朗声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甄贤身为天子门生却枉顾职守擅离京城,我奉钦命办差,必须拿他回去,向圣上请罪。”

  卢世全紧逼一步,“张思远,你也是司礼监出来的人,即便圣上调了你去北镇抚司当差,也还是受司礼监管辖,该守的规矩你应该懂。”

  自从当年锦衣卫与东厂一争落败,北镇抚司便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直隶统领,锦衣卫实则成了这群阉党的下属,凡事都被东厂压着一头,处处得看宦官脸色。卢世全这是在提醒张思远,不要以为穿了一身锦衣卫的皮,就能钻出空子去与他作对。

  但张思远只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应道:“卢公公教训的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人为圣上当差,不敢忘记圣上的教诲与恩德。”

  这是一颗不折不扣的软钉子。

  卢世全面上寒意大盛,张口还欲再放狠话,不料却被嘉绶堵了个正着。

  “行了,就你话多!”七皇子狠狠瞪了卢世全一眼,连虎牙都咬得咯咯作响,“我四哥受伤那事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呢,你又跑来这儿碍手碍脚的……怎么哪儿都有你的事?”

  嘉绶心性单纯,看人一向只分黑白好坏,讨厌卢世全完全是天性使然,见卢世全一个劲拿话逼迫张思远便来气。他原本还指望二哥能出面镇住卢世全。谁知靖王殿下却就这么从旁看着听着,迟迟一言不发。他忍无可忍,只好自己抢上前去,扔给卢世全一个大大的白眼。

  然而嘉绶是完全不懂的。

  他只看见眼前张思远与卢世全的较量,他二哥眼中所见的,却是幕后父皇与陈世钦的较量。莫说靖王殿下此刻绝不会开口插半句话进去偏帮,便是要这两人互相杠上了闹得不可开交,靖王殿下才更是乐见其成。

  只可惜他也知道张思远也不会遂他此愿罢了。

  父皇之所以选中张思远来浙江做这件大事,便是因为张思远其貌不扬却心思沉稳。

  张思远是绝不会为了与卢世全争一时口舌之快而意气用事的。

  无论如何,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只要不伤着他想要保的人,其余什么都好说。

  嘉斐暗叹一声,下意识向甄贤望去。

  恰巧甄贤也正看他。

  四目相接,一瞬情愫激荡,却是相顾无言。

  然后甄贤便飞快地扭开了脸,心虚一般不敢多看一眼。

  嘉斐便也只好收回了目光,仍旧安静等着。

  果然张思远见七皇子出头替自己把卢世全顶了回去便不再纠缠。他站起身,亮出腰间垂下的御赐令牌,一身飞鱼服红得似血。他平静向在场众人行了个礼,道:“事情就是如此,请二位殿下与诸位行了方便罢。”

  瞧这意思,他是要即刻带甄贤上路。

  张思远名义上在锦衣卫中的职位也并不高,却能着这御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又有令牌傍身,足见身份特殊。莫说周文林不敢拦他,便是卢世全也不敢明着拦他,只得含恨瞪眼让出一条道来。

  苏哥八剌见状急得眼眶都红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竟下意识抓住嘉绶衣袖。

  这动作多少有些求援的意味。

  嘉绶陡然一阵心如鹿撞,瞬间竟如有万千豪气冲上了脑门,纵然知道锦衣卫奉旨拿人是不能拦的,也还是壮着胆子迎上前去。

  “张公公,甄先生也是好人啊,我这次能平安回来可多亏了甄先生呢,你……会不会弄错了?”

  他话音未落,张思远已浅笑向他一礼。

  “七殿下说得是。小人确实有可能弄错了。但圣上是英明圣主,圣上是绝不可能错的。”

  既已把父皇搬了出来,便是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嘉绶没能讨着好,苦着脸憋着嘴缩回来。

  那周文林急于了事,忙不迭插空上前,催促:“既然如此,那上差赶紧上路吧。”

  张思远点点头,一手按在甄贤肩膀上,却不立刻启程,反而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靖王殿下一眼。

  但靖王殿下仍是皱着眉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嘉绶终于也急了,回身也一把扭住嘉斐的衣袖,拖长了音调央求地唤:“二哥!”

  嘉斐把弟弟那两只爪掰开,终于上前。

  “张公能不能稍缓片刻,容小王和他说两句话。”

  他让所有人都出去雅舍外等候,待看着人全走得够远了,才关紧了门,回身走到甄贤面前。

  甄贤仍坐在远处,仰脸看着他,喉骨滚动,张嘴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只这一声,嘉斐已一把将他抱起来,整个搂紧怀里。

  数日未见,思念难掩。

  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嘉斐原本是真想来将人强行带走的。

  但在来霁园的路上,他渐渐地改了主意。

  虽然不愿承认,心深里依然清楚明白地知道,嘉钰说的全是对的。

  以理智论,此时让小贤跟着张思远走,是最稳妥的选择。

  有些事,他必须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不代表他就认输了。

  而让小贤走,也不代表他就必须要放手。

  他紧紧拥着甄贤,吐息间嗅见发梢领口熟悉的清香,刹那心潮涌动,多想能就这么彼此相拥再不分离。

  他也着实,绝不会再允许自己与小贤分离。

  “你可是已都想好了?”他只抱着人不肯撒手,轻声在甄贤耳边问,却又不等回答便兀自低语:“你若已想好了,我便也想好了。”

  “殿下?”这没头没脑的话落在耳畔,叫甄贤心中好一阵没找落,不由惊疑挣起半身看他良久,终是不安,“你不要做傻事……!”

  嘉斐却只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我知道。”

  殿下的眼中有种奇怪的决绝,仿佛已拿定了什么主意,纵能瞒过所有人,也绝瞒不过他。

  可甄贤依然猜不透。

  这种明知殿下即将要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却一无所知,更无从阻止的感觉,糟糕至极,令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出自本能地绷紧了。

  “殿下……”他不由自主又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怔怔看住嘉斐。

  嘉斐仍只握着他的手,又沉声应了一遍:“我知道的,你放心。”

  千言万语全这么被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咽不下。甄贤呆磕磕又凝望嘉斐良久,终于哑然叹息。

  “那样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怕隔墙有耳,只看了那些架子上的画卷一眼,以眼神示意。

  “总之,我没事的,殿下不必忧虑挂念。”

  嘉斐闻言点点头,也不多说别的,仿佛什么也不必再说了,依旧抱着他。

  两人就这么在这雅舍内相拥而坐。

  殿下的怀抱温暖至极,隐隐还有熟悉的草木熏香气,渐渐便让甄贤安心放松下来。连日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疲倦顿时涨潮般涌上,不一时他竟就这么睡着了,待再醒转睁眼,窗外已见了鱼肚白。

  嘉斐仍是原样姿势抱着他,显然这一宿几乎没什么动换过。

  甄贤顿时愧疚,慌忙想抽身站起来,却忘了自己其实也只是在椅子上囫囵坐了一夜罢了,猛一起身,顿时腿软得险些跌倒。

  嘉斐一把将人抱回来,扶他仍在椅子上坐好。

  “小贤。”他也看一眼窗外泛白的天空,转回头深深看进他眼底,沉声嘱道:“有我在,你什么也不要怕。”

  甄贤蓦地心尖一悸。

  嘉斐却直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雅舍外那些人被晾了一整夜,各个又累又困,就算心里骂娘也不能走,除了卢世全、苏哥八剌和靖王府的那些卫军,其余人等连同嘉绶在内早已歪七扭八倒了一地,见靖王殿下终于出来了,才慌忙爬起来。

  嘉斐到了人前,静静等着他们把乱掉的衣袍官帽都整理好,才略颔首向卢世全和周文林致意,开口:

  “小王奉旨来苏州,召还旨意未到,原本不该擅自回京。但如今情势有变,四弟病重,随行的御医与药材已不足够,而七弟也理应尽快返回京中,小王只能即刻启程返回京城。事出突然,就此向卢公与周府台作别。苏州一行,诸多叨扰,几位大人的多方照料,小王兄弟铭感于心,来日必有厚报。”

  “哪里哪里,下官只是尽了应尽的本分,实在不值一提。”周文林还睡眼朦胧的,听见靖王殿下说要走,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忙不迭顺着话送佛,“浙江倭寇为虐,近年又闹匪患,人手一向短缺,何况州府这点兵马也不敢和京中来的卫军相比……下官就斗胆不送王爷了。”

  但卢世全就没有那么好了。

  靖王爷亲自在屋里守了一夜,是防他下黑手,卢世全当然懂得。

  他原本以为这回难免一场冲撞,要么是他,要么是张思远,总有一个得跟靖王嘉斐再顶一轮。

  可他没想到,靖王嘉斐竟然能忍。

  在岩灵古刹时,他以为靖王嘉斐不会忍,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上的山,不但带足了近百人手,连上下山的全部通路也都派自己的人封死了。

  可靖王殿下忍了。

  轮到这一回,张思远当着面要抓他的人。若换作任何别的王公子弟,就算无力阻止,怎么也得愤然抗辩几句。

  可靖王殿下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这么默默忍了。

  朝野传言都说这个甄贤是靖王爷的“那个”。

  靖王殿下为了这甄贤多年苦寻,竟不惜北上与鞑靼一战,甚至拒绝皇帝指婚坚持不立王妃,不可谓用心不重用情不深。

  可便是这样的关系,竟也忍了,也能这么亲手送进诏狱去。

  明明是一个锋芒锐利的人,却能这样在戾气张扬与沉稳内敛之间收放自如。

  明明不甘为人摆布,却也能隐忍不发到这种地步。

  闻名不如见面,这位靖王殿下远比传闻之中更加危险,狠厉,深不可测。今上迟迟未立太子,这靖王嘉斐身为元皇后嫡子,也不是毫无可能。但来日若真让这位得了大宝,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他们这些“阉狗”的好日子怕是就要到头了。

  卢世全不禁细细回想靖王嘉斐方才面带微笑吐字清晰说出的那一句“铭感于心,必有厚报”。

  这自然是反话。意思是说,该记下的王爷都已记下了,大家来日方长。也就只有周文林这种傻子才会乐呵呵地应承。

  和靖王嘉斐这梁子算是结大了,但苏州一役,卢世全以为自己仍没有败。

  浙江毕竟是织造局的地头。而宫里,还有司礼监撑着台面。不到刀起头落,鹿死谁手便未可知。

  想到此处,一抹诡异笑容又在卢世全皱纹细密的嘴角绽开来。

  “不错,浙江一直不太平,外有倭寇,内有路匪,张公公与王爷此行还京,可千万要多加小心。老奴年迈体衰,织造局公务繁多,也恕老奴不能相送了。”

  他也躬身向嘉斐一礼到地,而后领着自己带来的人,冷笑而去。

  临了撂下这一句话,是把刀子全亮出来了,简直毫无遮拦。阉党权盛,气焰果然不是一般的嚣张。便是嘉绶都能听得出来,又惊又怒,直嚷嚷:“这狗阉奴是不是咒我们遇着倭寇路匪了?岂有此理!这是想造反了不成?”

  “我看他不是咒,根本是想借刀杀人。”苏哥八剌虽没见卢世全领着人堵在古刹殿前那一场,却仍记得刚到苏州就见卢世全杀了陈思安的那一回,对此人也没什么好印象。外加她从前也见过几个包藏祸心想要他们兄妹俩性命的别部首领,辨识得恶人与杀气,比起嘉绶自然更敏锐得多。

  “王爷宽心,属下等定不辱使命!”童前当即抱拳一拜。

  跟随他身后的十数名王府卫军也皆是满脸怒容,应声而拜,齐齐行了军礼。

  嘉斐伸手将童前扶起,忽然抬眼看向了仍侯立一旁的陆澜。

  但他也没再与陆澜说话。

  他只从容回身,向张思远说道:“孤身远行不易。张公既然是与小王一同来的浙江,不如就带着人与小王同路回去吧。”

  张思远会意,低头应诺:“王爷说的是。那小人便从命仰仗王爷的卫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