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58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8)

  嘉钰一直等着嘉绶稀里哗啦地勉强更衣完毕,才领着他重新出去,老老实实在父皇面前并排跪好。总算有点哥哥领着弟弟的模样。

  皇帝瞧见这老实模样,眉头稍微松开些许,但仍沉着嗓音,问嘉钰:“有什么要说的?这么着急。”

  嘉钰低着头,跪得规规矩矩,“儿臣想问父皇,是否已召见过张思远?”

  这个问题,倒是不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早在嘉斐他们返京当天,皇帝便已密召过张思远。苏州种种,卢世全是如何枉上、通倭,嘉斐如何对抗卢氏、力退倭寇,包括甄贤是如何自请入狱又是如何重伤,皇帝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直到嘉斐怒杀杨思定并执意将尸首送“还”司礼监以前,皇帝都觉得他这个儿子其实不容易。

  然而到底功亏一篑。

  一旦事涉甄贤,嘉斐就总是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稍不注意便是崩塌。

  皇帝生气,甚至大失所望,也正是因为这一个瞬间的崩塌。

  情之所至,可以理解,但不可原谅。

  只因为嘉斐不是普通人家的儿郎,而是帝王之子。所以他可以宠爱任何他所心悦之人,但绝不可痴迷沉湎。他必须收放自如,一旦需要割舍,就杀伐决断毫不手软。

  生在帝王家,享有了更多的富贵权势,也意味着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做出更多的牺牲。这是为君者的觉悟,是为天子殉道。

  而直至此时此刻,在嘉斐的身上,皇帝觉得,他始终看不到这种觉悟。

  假如嘉斐永远也不能具备这种觉悟,无论再如何文治武功,他也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这和父皇是否决定将大统传位与他没有关系,而是他自己会无法适应,会为此痛不欲生。

  嘉斐只是尚未意识到罢了,他和甄贤,注定不该是同路人。

  对于嘉斐这个儿子,以一国之君的立场,自然希望他终有觉悟,但以父亲的身份来说,许多个瞬间,皇帝也会忍不住想,不如就算了吧,顺其自然也是极好的,只要他能够幸福欢喜,能够免于痛苦。

  一瞬恍惚,皇帝骤然深吸一口气,收回散落远方的视线,低声反问:“召见过如何?未召见又如何?”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让儿子如此质问。

  但嘉钰一直看着他的父皇。

  不过短短片刻,他竟在父皇眼中看见了比这一生所见还要多的情感。

  他觉得这一刻的父皇前所未有的像一个鲜活的人,像一位忧虑、苦恼、矛盾的父亲。

  父皇并不是不在乎他们,并未想要抛弃他们,尤其是二哥。

  这么多年来,他对父皇的判断到底没有错。父皇依然是爱惜二哥,向着二哥的。

  嘉钰陡然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吊起了数日,总算回到原位,立时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但此时还没到尘埃落定,他不能这时候倒下去。

  嘉钰暗自狠狠一咬舌尖,继续沉着脸,追问:“若父皇已召见过张思远,多余的话,儿臣也不必说了。儿臣只再问一句,当朝天子,究竟是父皇,还是陈世钦?”

  他是故意如是问。

  然而这样直白忤逆的问话显然吓坏了他的母亲。

  “四郎!”不待皇帝发话,万贵妃已忍不住想把他往回按。

  但嘉钰哪里是能按住的。他反而愈进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父皇逼问:

  “父皇身为天子,却为了区区一阉奴,将二哥置于诏狱而不顾,将我阻绝于禁墙之外,甚至连七郎这个刚从边关捡回一条性命的幼子也不闻不问,且不提国事,父子人伦父皇难道也不要了吗?”

  话音未落,万贵妃已直接晕在地上。

  皇帝倒是不生气,像是早已了然嘉钰的意图。

  “你二哥是自己要去诏狱的,没有人要关他。朕没有说过要关他。”

  他甚至抬手理了理道袍宽大的袖摆。

  父皇的表情和姿态都缓和下来了。

  嘉钰心中暗喜,面上却委屈噘嘴。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不肯见儿子们?是父皇不想见?还是有人不愿父皇见?”

  他略顿一瞬,咬唇垂目,哑声接道:

  “我为二哥谋,不过是自救。父皇,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您的儿子,各自什么模样,您心中有数。倘若二哥有所不测,我宁愿自行了断,免有朝一日要被阉党玩弄于股掌之辱。”

  这个小四儿竟然吃死了为人父者心中的一念不忍,在拿命威胁他的父皇。

  他这个四儿子可实在是太过于聪明了。

  皇帝眯眼盯住嘉钰,良久咧嘴笑出声来。

  “‘玩弄’?谁能玩弄得你啊!你都能逼宫了!”

  “儿臣不敢。”嘉钰睫羽微颤,乖巧一瘪嘴。

  “你没什么不敢的。你连父皇都敢教训。”皇帝愈发乐呵呵瞅着他。

  那万贵妃晕了片刻,好容易悠悠转醒,就听见这么一句,慌忙匍匐上前扑在皇帝脚边,哀哀求告:“陛下 ,四郎尚且年少无知——”

  “你闭嘴。”

  不待她说完,皇帝已拂袖厌弃地推开她。

  他只盯着嘉钰,一敛神色,笑得锋利非常。

  “好啊。你这么聪明,说说看,朕把你二哥叫到这里来,还有什么可以和他说的?他主意那么大,连圣旨也说不接就不接,还有什么事需要知会给朕的?”

  “说两件事:第一件,拒鞑靼以击倭寇;第二件,杀奸商以充国库。”

  嘉钰立刻昂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意进取的精光。

  他倒是也不算替二哥编造。以他对二哥的了解,这两件事,二哥必是早已打算好的,只不过藏在心里还未正式铺开去做。

  尤其是第二件。

  因为甄贤恐怕会反对。

  坦白说,陆澜有罪,但也未必就真那么其罪当诛,其中多少身不由己,怕是不足为外人道。

  但历来国库空虚必取之于民,不从百姓手中取,便只能从商人家中取。

  这件事,若是二哥来提,必会因为甄贤而为难。所以只有他先替二哥说了,再由父皇下旨,才能让那甄贤无话可说。

  只可惜,任他为二哥做到如此地步,却始终及不上一句“拣尽寒枝”。

  嘉钰撇撇嘴,不由流露出一丝懊恼,负气哼道:“二哥一心一意为父皇虑国事,早已做下筹谋,若非小人步步相逼,何至于要躲去诏狱中避祸?”

  “他进诏狱是因为他抗旨杀了杨思定。”皇帝微微闭着眼。

  “父皇难道以为杨思定不该死吗?”嘉钰不服挑眉。

  杨思定该死,但不该死在靖王嘉斐手上。

  这一点嘉钰心里当然明白,否则当日他也不会苦劝二哥了。但既然都已经杀了,怎么能让父皇捏住这话柄。如若父皇已经不生气了,就不该再揪住这件事不放。

  如是想着,嘉钰便猛拿眼瞅着他父皇。

  那眼神皇帝又如何不懂,当即又一阵失笑。

  “该不该死都已经杀了。”他如是应了一声,便算是将这事揭过,转脸看住一直闷不吭声跪在旁边的嘉绶,清了清嗓子,“七郎,你四哥说的这些,你怎么想?”

  “我……”

  嘉绶一张嘴就被噎住了。

  他原本一直在四哥身后躲着,还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了,谁料想父皇忽然就点他的名,还要问他想法。

  他还能有什么想法?

  他又不像二哥、四哥,什么都懂,想得深看得远……他的想法,说出来,就是一肚子气。

  嘉绶为难地苦着脸,犹豫了片刻,嘟囔着开口:“父皇您远在宫中,都不知道,在苏州的时候,我们被人欺负得可惨了,四哥还险些被火烧死呢……您怎么也不心疼心疼我们,反而胳膊肘向外拐——”

  他竟然说父皇胳膊肘往外拐。

  这可是人在宫中坐,罪从天上来。

  那刘妃原本还庆幸,皇帝一直没有找嘉绶问话,或许是没有太计较嘉绶跟着哥哥们胡闹的事,谁知紧跟着就来这么一出,顿时一口气跟不上来,也厥在地上。

  嘉绶可没有他四哥那么大的胆子,见母亲晕倒了,吓得一下子就蹦起来,扑上去就抱住刘妃又掐人中有掐手。

  皇帝看着自己这小儿子满头是汗的模样,竟然乐不可支。

  “那你说朕要怎么才算‘向内拐’?”

  “您先把卢世全那个阉奴抓起来!他是个坏人!还欺负四哥和我!”嘉绶心里起急,一时间啥也顾不上了,张口就来,想了想,又补一句,“还有跟卢世全勾结的那个奸商陆澜,我瞧着他也不像好人!浙江的坏事都是他们干的!”

  “还有呢?那你觉着谁是好人啊?”皇帝拧着眉,已经彻底由一脸怒容转成了憋笑。

  嘉绶一扬脸,“甄先生是好人啊,苏哥八剌也是好人!儿臣能活着回来,多亏了有他们救我!”

  他冷不丁这么提起甄贤。

  顿时皇帝脸上刚恢复的一点笑意便僵住了。

  我让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可也没让你这么随便说啊……

  嘉钰恨得牙根痒痒,简直想把这个蠢弟弟踹出去扔进北海喂鱼,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背着手偷偷狠拽了嘉绶一把。

  好在皇帝也未见太计较,只僵了一瞬便撇下嘉绶将话岔开了。

  “那个鞑靼小公主你们怎么安置的?”他看似随意地向嘉钰问起。

  嘉钰自然是上道的孩子,连忙垂下头,可怜兮兮地讨饶:

  “儿臣原本找了一处宅子,但总觉得不妥,想请圣意也不得,于是就自作主张先把她送到母亲这里来了。其实儿臣今日入宫并不是有心想惹父皇生气的。让外公来找母亲也是为了说这件事。方才都是儿臣口不择言胡说八道,父皇您宽宏大量,儿臣知错了,您就原谅儿臣一次把。”

  一番话说得圆融,既给父皇铺好了台阶,顺带还为母亲和外公开脱了两句,把皇帝哄得满心舒坦。

  但这个小四儿实在是仗着自己聪明伶俐就太过任性妄为。赌,总有赌输的时候。若不给他长个教训,只怕他日后总是要闯祸的。

  皇帝唇角重染上一丝笑意,看一眼嘉钰那难得低眉顺眼的小模样。

  “你找你外公是说这个,那你把曹阁老劈头盖脸骂一顿是说的什么?”

  嘉钰闻言心间猛地一跳,顿时脸就白了。

  第一个瞬间,他以为是曹阁老在父皇那儿告了他的不是。

  但很快他就自己把这念头否决了。

  曹阁老再怎么说也是阁老,哪有这么不自重身份告小辈的状的道理。

  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父皇在他外公家安插有眼线。

  倒是也不奇怪。

  父皇左有东厂右有锦衣卫,而外公毕竟是外戚。

  父皇这是在敲打他了。

  只不知外公他老人家自己知不知道这事。八成是不知道的。否则哪还敢天天在家胡念叨……

  瞬间嘉钰满头满身的冷汗就全下来了,当真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再顶嘴半句。

  这瞬间被降服住的样子也叫皇帝十分受用,便又板着脸训斥他:

  “年纪不大,口没遮拦,动不动就对长辈大呼小叫的。曹阁老是内阁首辅,三朝老臣,六七十岁的人了,朕还没跟他扯着嗓子嚷过呢。你倒是厉害得很。”

  父皇虽然责骂他,但气势里好像也没有特别恼怒的意思。

  嘉钰小心翼翼抬起眼瞄皇帝的脸色,不死心地嘟囔一句:“儿臣已经跟曹阁老赔过不是了……”

  不料皇帝却轻笑一声。

  “你不是喜欢扮宦官吗,那你去,把你二哥和那个甄贤叫来。把张思远、曹慜和陈世钦也都叫来。你亲自去。”

  这种跑腿的事父皇怎么要他去?

  其他人也就罢了,那陈世钦他可不想去请。

  何况他方才说的那些话,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陈世钦耳朵里。见了面,新仇旧恨的,还不知道要怎么恶心人呢。

  父皇就算嫌他造次,要罚他,怎么就不能换个别的法子……

  “父皇——”嘉钰还想试着求个饶。

  皇帝却瞥他一眼,截口打断他。

  “你再多说一句,朕就让你先换上宦官的衣裳再去。”

  瞬间,饶是嘉钰也不由僵了脸,张着嘴却再也不敢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