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102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4)

  江南织造局自动迁往南直隶,还是头一遭来了东缉事厂的“上差”,更带着陈督主的亲笔信函。

  卢世全疑心有诈,使自己的义子前去相迎,自己便服出了后门,坐在一辆小巧牛车上观望着。

  不一时见义子领着几个身着尖帽白靴的,也从后门出来,就往西走。

  卢世全遥遥一望,立刻看出那几人虽然穿着东厂服制身形姿态却绝不是内官,而更像是军人。

  陈世钦确实派了人南下来,这一点卢世全知道。只不过来人该是去找那靖王嘉斐的,而不是找他卢世全。而今看这情形,陈督主的那些干儿子干孙子只怕全都被靖王爷掉了包,真身早不知给埋在哪儿了。

  京中一动,靖王殿下立刻便扑他而来,这是要拿他做和陈世钦博弈的筹码。

  卢世全心里清楚明白,也早做好了打算。

  自从胡敬诚收了靖王送来的人头而将他拒之门外,卢世全便知道东南大势已去,早死晚死都不过时间问题。

  不仅仅是靖王殿下。看情形,陈世钦那个老东西也未必就能放他好活。

  发现那来者并非宦官而只是假扮东厂之人时,卢世全其实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是靖王的人。

  较之陈世钦,靖王嘉斐才是讲“规矩”的那一个。

  而人一旦讲了“规矩”,就能有千万种不讲规矩的办法来对付。

  尤其靖王爷毕竟初到浙直,即便有兵权在手,也未必就那么容易能拿住他。而他在江南经营了这许多年,早已留好退路,再如何强的龙也始终难压地头蛇。

  卢世全看着那几个假番子走远了,放下车帘,叫牛车缓缓往东走去,花了半天功夫,出了南京城,来到一处偏僻道观。

  今上好黄老,宫中内侍们各个投其所好,都喜欢在道场谋个俗家道号,学两句《道德经》,以在御前博个赏识。

  卢世全进了道观,在天尊像前进完香,便径直往深处走去。

  这道观是他建来避祸用的,观中原本就没有几个人,那二三个道士道童也全是他的义子。他进了道观尽处的厢房,换了一身道袍,还特意黏上了假胡子,持一把浮尘走出来,才到三清殿前,却见有一个清瘦身影正在祖师尊像前叩拜。

  那人二十余岁的年纪,着一袭青色道袍,乌发束得干净齐整,愈发显得身姿修长挺拔气度不凡,正是甄贤。

  卢世全猛怔了一瞬,旋即一颗心彻底沉下来。

  看来是他又小瞧了那位靖王殿下了。

  那几个故意卖了破绽给他的假番子不过是诱饵,是打草的棍棒,而真正的猎鹰,想必是早已盯住了他这条自认游走机敏的蛇,这才一路跟到此处。

  意外虽说意外,却也不算太过震惊。卢世全原本也没有指望这道观能永远避人耳目。靖王殿下既然有心找他,迟早也会找到这里来。他只没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

  他更未想到,来的竟会是甄贤。

  对甄家的这位公子,卢世全其实也就匆匆打过一二次照面罢了。但只这两次,也足够印象深刻。

  甄贤与其说是靖王嘉斐的谋臣,更像是靖王嘉斐的软肋。他曾经想抓住这软肋,终于是没有成,才落到今日田地。

  听说甄大人自从苏州回京路上受了伤,身子便一直不大好,靖王殿下竟然肯放他亲自来此,也算是看得起自己了。

  卢世全面上流露出一抹诡异嗤笑,便哑声开口:“甄大人是在胡虏之地呆得久了,已忘了‘见官大三级’的规矩了么?”

  甄贤闻声才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卢世全那身老道士的打扮,眼中似有感慨,“卢公公如此诚心问道,圣上若是知道了,想必会大加赞许罢。”

  卢世全讪讪冷笑,“谢大人吉言,咱家若是当真还有福分再享圣上的恩德庇佑,也算是此生无憾。”

  这话说得,好像靖王殿下才是要把他抓去杀了灭口似的。

  甄贤不由失笑,便和声道:“靖王殿下并非凶恶弑杀之人,不做雇凶杀人之事,公公自然还是要还京面圣的。”

  卢世全是能够指证陈世钦的人证,手中握着太多秘密,有了这个人证,未尝没有可能一举扳倒陈世钦。

  只要卢世全肯开口。

  倘若卢世全不愿开口……那么于局势而言,这个人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唯有一条死路可走。

  从权盛一方到阶下之囚,不过一夕之变,当日围堵岩灵古刹,将二位殿下困于山中的大太监,与今日乔装遁逃的老者,竟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甄贤忽然有些唏嘘,忍不住慨然叹息,“圣上是英明君主,相信会给公公一个公断。”

  可他自己都是个被一旨诏命灭了满门的人。

  圣上究竟有多英明,他分明该是最清楚不过。

  何必自欺欺人。

  卢世全闻之一笑。

  “前两番没能杀死你,是你的命大。”

  他冷眼看着甄贤,眼神之中没有太多情绪,甚至没有温度。

  他口中所指“前两番”,除了上一回被倭寇围攻之时外,大约便是指的萧蘅芜。

  甄贤不由又一怔,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

  “甄贤与公公,远不相识,近日无仇——”

  卢世全却忽然大笑起来。

  “甄大人可真会说笑话。”

  什么情义仇怨,不过是各为其主,既不在同一条船上,便是互为死敌。

  可他如今不是输给了靖王嘉斐,更不是输给了眼前这个青年,而只是输给了圣上,输给了无法对抗的权力。

  只不过是圣上以东南两省为剑与陈世钦交锋一回,到底还是让他从人人巴结的织造局大太监变成了会吃闭门羹的弃子。而陈世钦,之所以毫无顾忌大刀阔斧,也不过是因为看准了他这条壁虎的尾巴多半已到了不得不断的时候,就舍了他保全自己也没所谓。

  圣上未见得就下定了决心要动司礼监的人。可他卢世全随时都可以不是司礼监的人。

  只不过如此而已。

  但即便如此,有些体面和姿态,也不可丢了。

  卢世全缓缓抬手,理了理黏在下巴上的假胡须,抬起眼,定定看住甄贤,良久自哂。

  “我们做宦官的,一旦被圣上舍弃,就连个人也不是了。陈世钦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才竭尽所能要造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圣上’出来。古往今来,他陈世钦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无论成与不成,后世史书上,总有他一笔。而你们这些做外臣的,与我们内官,原本也没有什么差别。终不过是侍人的棋子,用尽了,就是藏弓烹狗。一时荣宠容易,一世荣宠极难。咱家也盼着甄大人沉冤昭雪位极人臣,反正荣华尽处,各有各的漫长凄凉候着。”

  他说完便一摆浮尘,竟当真像个修道之人的模样,迈开大步,越过甄贤向前走去。

  跟随甄贤而来的,全是靖王身边的卫军,见状上前将之按住。

  卢世全仍是哂笑不止,眸中反而精光大盛。

  那模样似癫似狂,似嘲弄世人,落在眼中,莫名叫甄贤心惊不已。

  更多还是啼笑皆非。

  卢公公一番将死“善言”,无外乎是叫他不要得意太早,切莫自以为得了靖王殿下的宠爱,就能一生顺遂恩荣永固。

  这样的想法,大抵不止卢世全一人有。

  甄贤并不太想去解释,他之所以追随殿下,所为的并非荣华富贵一己功名,而他与殿下之间,也并非如各种私心揣测中那般肮脏苟且。

  因为没有意义。

  他从未有一日,奢望过旁人能够懂得。

  众人眼中所见是党争,谁人得势,谁人落败,只有权力输赢生死胜负,那就让他们如是认为也无所谓。

  他并不畏惧在口耳相传之中被描绘成惑主弄权的模样。只要他还活着,还在殿下身边,如斯流言便不会消散沉寂。

  他只是有些伤感。

  他不过是殿下摆在手边的一株草,是羽翼下的燕子,尚且如此,未知殿下的心中,究竟是如何孤寂寒冷……

  或许终此一生,思虑所向,能用之人,皆是不会懂的。就好像陆澜或张二,同样从不曾真正明白过殿下的苦心——也根本不会费劲想要明白,倒不如像三娘那样,什么也不多想就罢了。

  但这便是常态。非知众生之恶而不弃者,不能守万民,如若做不到,就不配居于高位。

  卢世全之所以会和他说这样的话,无非是嘲讽。

  他当然不会为几句冷嘲热讽动摇,给人看了笑话。

  可卢世全竟也与他说“沉冤昭雪”。

  这四个字,重如千钧,连他自己也未敢深想。

  他并不是为了洗冤复仇才回到殿下身边的,更不是在借殿下之力倒陈世钦的台。

  他也不知道为何卢世全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甚至拿这四个字来讥讽他。自从回来,这些只言片语就像破碎的冰一般时不时就要冒出来在他心上刺一下,每每让他有种极为危险的预感。

  他并非不想知道真相的。但他又害怕至极。

  走出道观时,他忽然踉跄了一下。

  胸口毫无挣扎的抽痛叫他眼前一黑,咳嗽时才捂住嘴血便顺着指缝涌出来。

  身边的卫军见之惶恐,忙上前扶住他。

  他咬牙忍了好久,才将那一口腥甜强咽下去,勉强站稳,低声吩咐一句:“不要告诉王爷……”

  但那涌出来地血迹太过明显,但凡不是个瞎子也全看见了。

  卫军们各个面露难色,都心知这种麻烦事其实是瞒不得的,一旦将来出了什么事,王爷雷霆一怒,他们这些知情不报的全逃不过。

  但甄贤却十分坚持,直说:“决战在即了,不要让王爷多担忧分神。”又说待战事结束,他自会和王爷解释,不会叫大家为难的。

  他这一向固执地脾气,卫军们早见识过了,也不能拧着来,更害怕激惹了他的伤势,便一个个都顺着他,信誓旦旦地立下保证,哄他先回去好生歇息。

  然而“歇息”二字对甄贤而言,大约是真的奢侈。

  靖王殿下出手迅捷,先拿下了卢世全,将之就地软禁于那道观之中,对外秘而不宣。紧接着,便将浙江布政使甘庭玉、按察使杭宁远挨个拿下,分别控制在其府邸。三司衙门政事一律由靖王殿下亲自代管。浙直两省其余牵涉未深的官员全部反省自查。

  腊月时,东南边军终于打响了清缴倭寇的最后一战,歼敌三千余,并一举追击直捣巢穴,将倭寇于近海岛屿上所建之数十营寨尽数摧毁。

  倭寇大败,落水溺毙者无数,残部再无落脚之所,只得向东海外逃窜而走。

  据说决战当日,有游离外海的战船前来助战,夹击拦截企图逃走的倭寇舰船,击沉敌舰一艘后,响炮三声致意,而后消失在海平线上。

  经此一战,东南倭寇尽灭,海疆靖绥。

  捷报传回北京,连同靖王殿下恭请圣上解除海禁准许民间船只出海的奏表一齐呈送御前。

  皇帝闻讯大悦,停摆日久的朝议终于重开,因贤妃病逝在郁积京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而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与东南捷报一同呈上御前的,还有浙直两省及江南织造局通倭贪渎案的几卷供词和秘密押解入京的卢世全本人。

  只不过皇帝连夜亲自审问了卢世全后,迟迟未下决断,亦未见召靖王殿下还朝的诏命。

  靖王嘉斐倒是终于入住了位于应天府的大都督府,还特意召见了应天府尹赵哲,吓得赵大人三天没能睡着觉,想想隔壁甘庭玉还关着不知死活,总有种劫后余生的惶恐。

  到大都督府的次日,也不知是因为紧绷多时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还是因为病情的加重终于已到了再也没法瞒下去的地步,甄贤整个人忽然就倒了。

  靖王殿下很是震惊,起初觉着毫无征兆,细想处处都是破绽,只恨自己糊涂。

  卫军们都不敢冒头去顶这雷,纷纷地佯装不知到底,唯独玉青这帮着卖药又把事儿忘了个干净的逃不掉,果然讨了一顿好打,直在床上从初一趴到十五才能下地。

  甄贤这次伤病加重耽搁了治疗,来势很是凶险,又昏昏沉沉躺了许多天才渐渐转好,才稍稍精神一些,便又追着嘉斐问起诸事后续。

  靖王殿下心中苦闷难言。

  父皇此刻还不会动陈世钦,所要的不过是与陈世钦博弈以达成新的平衡的筹码,再不出几日,应该便会有圣意传来。

  只是这圣意,多半是有要让小贤的期待落空的。

  于是靖王殿下便只东扯西拉顾左右而言他地哄着甄贤,叫他好吃好睡好生养病。

  果不其然,五日以后,京中有圣旨来,言卢世全通倭贪渎之罪查实,已然赐死,甘庭玉、杭宁远等要犯亦判死,其余涉事犯官各有处罚,唯独陈世钦竟又摘得干干净净。

  皇帝也未召靖王嘉斐还京,仍命其留守南直隶。而赐居清宁宫的昭王嘉绶亦未见还府,却也未见加封,只是仍留住在东宫之中,就好像已被遗忘了一般,无人提起,也无人敢提。

  靖王殿下思前想后,琢磨了许久措辞,才终于小心翼翼将这种种都对甄贤说了,本以为他会怒而上书抗议,或至少生一场闷气。

  不料甄贤却只默默听完,一言不发地叹了口气,就如早已猜中了一般,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