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137章 四十、他该死(3)

  “你的确不明白。”

  太上皇竟骤然哂笑一声。他的嗓音低沉冰冷,抓住甄贤时五指用力到抖个不停。甄贤听见他用一种极难琢磨的语气咬牙切齿道:

  “你爹博学多才,思辨敏锐,文采风流,是朕的少时挚友,一生引为知己。唯一让朕深恶痛绝的,就是他天生反骨,过刚易折,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始终不肯屈膝顺服,不肯有半句违心奉迎言不由衷,哪怕是对朕,也丝毫情面不留!”

  这字字句句究竟是褒还是贬,又是爱还是恨?

  一瞬间,甄贤竟感觉到凉气有心脾漫上。

  太上皇看了一眼床头那方一直垫在脑下的玉枕,示意甄贤取来打开。

  甄贤依言,打开那枕头一端的锁扣,从里头取出一本不薄不厚的书册。

  只第一眼,他便僵住了,甚至双手发颤地不能自控。

  这书他从前是见过,甚至读过的。

  虽不是同一本,但他确确实实记得。

  当年年纪尚幼,许多事都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轻重厉害,从父亲的书房里随意偷了这么一本书拿去和殿下一起偷看,正是这一本,结果被发现了,落了一顿痛打。

  这书的名字叫作《梦中记》。

  当他幼时偷出的那一本是雕版墨印的。

  而今眼前这一本,被太上皇藏在枕头里的,却是手书本。其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他今生也绝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父亲甄蕴礼的手笔。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你也曾是进士一甲,金殿钦点的探花郎,你告诉朕,你爹的文章写得可好?”

  太上皇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甄贤觉得无法呼吸。

  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模糊,有种晕眩的错觉。

  他下意识伸手撑了一把,不让自己倒下。

  那本书里说的故事,他其实至今也还记得一些。

  故事说一个年轻的书生在梦中误入了一处名叫大夏国的地方,与这大夏的皇帝志趣相投引为知己,成了皇帝器重的近臣。

  然而这皇帝却沉迷丹道,宠信宦官,无论书生如何劝谏也不肯听,仍然纵容宦官大权独揽,每日向他进奉仙丹,将国政玩弄于鼓掌。

  皇帝的皇后是果敢直言的贵族女子,几次三番直言进谏未果,便联合母族想要扳倒权宦。奈何宦官身在君侧,经营年久,皇宫大内尽是眼线。消息不慎走漏,皇后反而被扣上了勾连外戚的罪名,被宦官毒杀。

  那宦官害死了皇后,又将皇后的母族尽数迫害贬谪,而后便打起了东宫的主意,想要废黜年幼的太子,扶植自己的傀儡。

  结发妻子惨死,幼子危在旦夕,皇帝才幡然醒悟,然而宦官权盛,已难轻易铲除。

  皇帝只能向书生求援。

  书生便教皇帝将年幼的太子关在废弃冷宫中,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接近,名为禁闭,实为保护,表面上却对要韬光养晦对宦官假意顺从。

  于是皇帝便装作仍对宦官言听计从的样子,将太子关了起来,另立了与宦官为伍的妃子为新后,立新后的儿子为新的太子,背地里则与书生密谋削弱宦官手中的权力将之扳倒。

  然而宦官生性多疑为人精明且凶狠,朝中官员一半都是他的党羽,另一半里有许多又被他掌握着把柄,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站出来反抗。

  皇帝与书生几次三番尝试,都被宦官抢先一步破招,杀死了证人,毁灭了罪迹,又纠集党羽兴风作浪倒逼皇帝就范,更是反过来处心积虑想要罗织罪证陷害书生……

  这故事后来究竟如何,那书生究竟是生是死、皇帝与宦官究竟谁胜谁负,甄贤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是忘记了。

  也许是从未看到。

  记忆中深刻如同烙印的,只有当时祖父暴怒的脸,和当年的皇帝陛下质问他们从这书里看懂了点什么时复杂的眼神。

  他记得当时他回答说:“我只觉得,这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像是见过的。明明是书中人事,却又是眼前情状。”气得祖父又打了他。

  其实当年的他根本什么也没有看懂,否则怎么敢放肆至此,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更从来没有想过,这本书原来竟是他的父亲写出来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如此。

  种种揣测,流言蜚语,说他甄氏是不识时务见罪于陈督主云云,其实落到实处,不过就是这样一本“反书”……

  而这本“反书”,竟然是他无知无畏从父亲的书房里偷了出来,才招引了无可挽回的祸事。

  难怪那时候,祖父气得险些将他打死,甚至竟要让父亲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亲手把这书烧个干净。

  可既然都已烧得干净了,又如何偏偏留下这一本手稿,事到如今仍留在太上皇陛下的枕头里?

  那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太上皇每夜枕着这本《梦中记》,又都在梦中见着些什么呢?

  太上皇竟还要来问他,父亲写得到底好不好。

  他又能如何作答?

  明明他的父亲,他的家人,都已死在这南柯一梦之中了。

  甄贤经不住溢出一声苦涩叹息。

  心里似遽然被捅出一个大窟窿,又疼又冷,汩汩往外冒着血。

  “陛下是想听实话么?”他甚至没法抬起头再多看面前的老者一眼,只能兀自死死咬着嘴唇。

  太上皇眯着眼细细地看他,看他与他的父亲庶几相似的眉眼,甚至是神情,那一点就算低垂着双眼也仍然不看放下的固执和骄傲,而后从鼻息间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准。

  几乎是同时,甄贤的眉心就难以察觉地拧了一下,“我觉得,父亲他写得好。”

  太上皇当即大笑起来。

  “对!他写得好,写得没有一句不对。所以他才该死!杀死他的不是陈世钦,不是朕,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