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了早膳后, 褚寒果真只吃了一小碗粥就放下了碗筷,比李乐童吃的还少。
李乐童来长乐宫就是要他多吃点,尽快把先前瘦的都吃回来, 见状也放下了碗筷,看着褚寒, “吃饱了?”
褚寒喝了口茶水,点头, “吃饱啦, 夫君。”
“我胃口很浅的。”
撒谎, 眼睛明明还盯着桌上的一碟炒肉。
李乐童没理他,直接吩咐,“再给皇后盛一碗。”
褚寒睁大眼, 忙道:“我吃不下了啊,夫君。”
李乐童重新端起碗,淡淡道:“陪朕再吃一会儿。”他难得说了句哄人的,“朕一个人吃, 没什么意思, 皇后一起。”
褚寒果然被哄住了,嘴角翘得高高的, 还要装作勉强, “就这一次哦, 夫君,我真的吃不下那么多。”
“我是因为想陪夫君, 才吃的。”
李乐童嗯了声, 褚寒就美滋滋地又吃了一碗, 但碗那么小,怎么可能够吃。
李乐童又蹙眉了, 他估摸着褚寒的食量,想让他再吃一碗,但褚寒说什么都不肯了,李乐童想现在是早上,确实不易吃太多,便作罢了。
等午时,再让褚寒多吃点就是了。
但等到了中午,褚寒还是不肯多吃,李乐童眸色已经很冷了,几乎是命令,“再吃一碗。”
褚寒也不高兴了,嘴一撇,委屈得很,“干嘛啊,夫君,为什么非要我吃那么多,我吃不下!夫君今天陪我吃了早膳,又来陪我吃午膳,我还以为夫君是想我,喜欢我呢,谁知道又是凶我,还逼我吃,我都说了吃不下啊。”
李乐童嘴唇抿紧,他不擅应付这种场面,如果不是顾及褚寒的疯病,他都想把话说清楚了。
如果褚寒真的不饿,不想吃,他当然不会强逼,可褚寒分明还没吃够,眼角还在盯着那盘鸡腿,以为他看不到吗?
非要说自己饱了,不肯吃饭,把自己饿瘦。
褚寒说着说着就真委屈了,灰色的眼中含着两包泪,“夫君,你让我吃那么多,到底是想干什么啊?我送你荷花,附我千万情意,你也没说爱我,反而不停让我吃,是在变相拒绝我吗?让我吃成个大胖子,你就再也不用来看我了,正好也不用再让我侍寝。”
李乐童:“……”
方才生什么气都忘了,只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疼起来。
他还什么都没说,他都想到哪里去了。
而且吃多点,是怎么和侍寝扯上关系的?
李乐童叹了口气,“你知道你瘦了吗?……吃多些。”
褚寒愣了,眨巴着湿润的眼睫,“嗯?夫君是说我,瘦了?所以才想让我多吃点的吗?”
李乐童也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太合适了。
他是想要多怜惜些褚寒没错,可不是现在……他还要再确定些,确定褚寒是真的无害。
但他已经说出口了,被褚寒那一番话气的。
李乐童眉眼冷淡,唇也渐渐抿起了,褚寒的眼睛则一点点亮起了,满脸笑容,开心的快跳起来,凑到李乐童面前,“夫君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这么爱我呀!是心疼我瘦了吗?嗯?是吗是吗?夫君,你说呀。”
“你早这么说就好了啊,夫君。”
李乐童见不得褚寒这副模样,视线移开,白皙如玉的耳垂攀上了点浅淡的粉红,他下意识否认,“不得胡闹,一国之后,传出去饿瘦了像什么样子,宫中并不缺你一口饭吃。”
话音刚落,不等褚寒有什么反应,李乐童自己先顿住了。
等等,他说的这话,怎么那么似曾相似?好像之前也说过很多次。
以前不去注意,可昨天他已经深刻剖析了自己,知道他其实早就对褚寒心软了,那么,他说的这话,又是在给自己怜惜褚寒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吗?
李乐童沉默了。
褚寒一点也不怕李乐童的话,还拉住了他的手,眼睛亮的灰眸中的蓝色都深了许多,“夫君,你心疼我瘦,应该直说的嘛,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想把我喂胖,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厌恶我,把我关进冷宫了。”
李乐童:“……”
某种程度上,褚寒说对了。
褚寒拉着李乐童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贴住,笑得很甜,“夫君啊,心疼人不是你这样的。”
李乐童觉得这个场面有点神奇,褚寒好像也不怕他的冷脸……不,应该说,褚寒从一开始就不怕他的冷脸。
是早就看穿了他的心软吗?
李乐童忽然有些不敢直视褚寒,他看到站在褚寒后面的常公公,见常公公一脸笑意,更沉默了。
莫名的,他有种诡异的直觉,难不成所有人都早就知道他心软了吗?
李乐童的耳朵很烫,被贴在褚寒脸颊上的掌心也热起来,他蜷缩了下手指,想要收回,褚寒按得更紧了,不许他逃。
李乐童不得已,看向他的眼睛,神情平静淡然,“那是什么样的?”
褚寒笑了,“你应该哄我,一边喂我吃,一边哄我。”
李乐童的食指猛地一跳,他收回了手,还是很冷静,“皇后双手并未受伤,可以自己吃。”
褚寒开始撒娇了,“可是你心疼我嘛,心疼,就是要哄我的。”
“你喂我,你喂我我就吃。”
李乐童想也不想,“不可能。”
喂着吃饭像什么样子,怜惜,也不用怜惜到这种地步吧?全然忘了他片刻前还在想的,要等影卫查清褚寒的身世再真正怜惜他。
褚寒撅起嘴,不说话了,就用眼神看李乐童,伸出手指一下下点李乐童的手背。
李乐童看他一眼,褚寒就用撅起的嘴点桌上的碗筷,示意李乐童喂他。
李乐童唇抿得更紧了,他现在被架起来了,不上不下的。
褚寒撒娇的样子其实是不好看的,甚至有些违和,毕竟他生的太俊美,且是深邃的俊美,可在场的人似乎都习惯了,习惯人高马大,宽肩窄腰的皇后,二八少女般撒娇的模样。
李乐童拿起了褚寒的碗,“只这一次。”
以后绝不可能了。
总不能每顿饭,他都要这样喂褚寒。
他是皇帝,至少青越国史上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这样亲手喂皇后吃饭,不是意思意思地喂一口,是喂一整碗。
但是褚寒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开心地欢呼一声,张嘴一口就吃掉了李乐童喂过来的一筷子鸭肉。
“好吃!夫君喂的真好吃!”
李乐童本想再说几句褚寒的,没再开口。
算了,他肯吃了就行。
他高兴……就行。
这天中午的午膳,是褚寒嫁过来这么久,第一次真正吃得饱饱的一顿饭,吃到真的吃不下去了,泪眼汪汪地看着李乐童,那是很想再吃一口夫君喂的饭,可真的吃不下去了的表情。
李乐童抿了一中午的唇,在褚寒的这个眼神下,也缓和了,勾出一抹笑。
“嗯,今天就到这里了。”
褚寒听出话里的意思,立刻恢复活力,“明天夫君也会这样喂我吗?”
李乐童摧毁他的快乐,“朕说了,只一次,但明天,皇后还是要按照今日的饭量来吃。”
褚寒泄气了,恹恹地趴在桌子上,“我会长胖的,夫君。”
李乐童接过常公公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若有所思,道:“从今日起,宫中布置晚膳。”
一天两顿的吃,还是慢了。
常公公笑着应了。
褚寒痛苦地啊了声,捂着肚子,完了,他要吃成胖子了。
夫君的疼爱,有时候也是烦恼啊。
褚寒吃瘪,李乐童心中的闷气总算散了些,离开长乐宫,紧赶紧慢地去御书房处理今日的奏折了,政务繁忙,偶尔歇息时,李乐童会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可接着就被更多的奏折吸引走了注意,不再去想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他太忙了,除了奏折,还要为下月末的微服出宫做准备,要提前把下月的要紧事处理了。
一连十天,李乐童都奔走在卧龙殿,盘龙殿,御书房和长乐宫之间,最清闲的时候,竟是在去往长乐宫的路上。
他一天奔波三次,次次都只是为了去长乐宫同皇后一起用膳。
一时间,宫里宫外都知道皇后娘娘的恩宠,又翻了个番了。
十天,李乐童在今天,终于不那么忙了,在去往长乐宫的路上,也不用再疾步如飞了,可以欣赏一下沿路的荷花。
自从褚寒那天跳湖摘了一朵荷花之后,宫里的荷花都争相开放,一大朵一大朵,在水中摇曳生姿。
李乐童的确是喜欢荷花的,喜欢的理由,也正如褚寒说的那句,‘出淤泥而不染’,但如今的他看着湖里的荷花,好像也没了从前的那份喜欢。他看着圣洁的荷花,想到的是那天褚寒从层层荷叶中拨叶而出,遥遥与他对视时,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
圣洁、不沾淤泥的荷花,已沾了其他的东西。
就在李乐童想要加快脚步,省了赏花的时间时,被许许多多盛开的花朵掩盖住的后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是两个小宫女。
“哎呀,早知当初总管大人来选侍女,我就多努力努力了,谁能想到,我们这回的皇后娘娘是个不同凡响的,皇上竟如此宠爱。”
“是啊,当时都以为是个苦差,这辈子都熬不出头了,但谁能想到呢……”
“听说皇上不管多忙,都要在用膳的时间,赶去长乐宫陪皇后娘娘吃饭,这是有多喜欢啊。”
……
小宫女很勤快,走得飞快,生怕走慢了,耽误了活儿。
她们小声的议论渐渐远去,常公公觑了眼皇上,见皇上神色淡漠,便安下了心,继续揣着他的手笑眯眯站着。
哎呀呀,皇上以前,若是听到有下人不守规矩,私下议论主子之事,他可是会按着规矩责罚的。
李乐童确实没动怒,因为他此时终于想起了这些天,他忘了什么。
连续十天,一天三次,他去长乐宫,去得太勤了。
对褚寒的疼爱,太过了。
而他吩咐影卫统领亲自去一趟青国查褚寒的身世,也才仅过去了十天而已,十天,影一说不定才刚到青国,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动身查探。
他计划的等影一传回消息,证实了褚寒的疯病,才真正怜惜他,在这十天里,被他忘了个干净。
李乐童站在阴影处,四周花团锦簇,再远些,湖里的鲤鱼甩着漂亮的尾巴,游走在荷叶间。
他此时意识到了,但却没有想要打道回府,断了这第十一天的“怜惜”,因为他知道,就算现在强行断了,过不了明天,他就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宠褚寒。
过去的近两个月里,他都是这么做的。
从最开始,他说,等大婚以后,就将褚寒囚在长乐宫,到过了这两个月,他做做戏,待褚寒宠爱些,以此在民间获得拥立,等过了两月,就将褚寒关入冷宫,再到现在,等证实了褚寒的疯病,再怜惜他。
李乐童终于恍然醒悟,原来他的冠冕堂皇下,是一次又一次不自觉的心软。是等了又等,也没等到真的将褚寒关入冷宫。
李乐童在此时此刻,又深刻剖析了一遍自己。
他要把那天没有得出的结论,得出来,不能再为自己找理由了。
假设他一定要证实褚寒的疯病,那是没有看得到的期限的,因为影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传回来消息,而一日影一不查明褚寒的身世,他就一日不宠着、怜着褚寒吗?
他做得到吗?
他做不到。
李乐童敛下眼睫,想到昨日他陪褚寒用膳,褚寒嚷着说自己吃饱了,但当他看他时,他笑起来,有些羞赧,又实在想要,大胆地说:“夫君,你亲我一下,我肯定就能吃下去了。我先不要侍寝了嘛,我想要亲亲。”
他信誓旦旦,“只要夫君亲我一下,我能吃下一盆米!”
最后当然是没亲的,褚寒就一边气哼哼地用怨念的眼神看他,一边大口吃饭。
想到此,李乐童唇角轻轻动了一下,那像是一个向上的弧度。
就算他做得到,褚寒也会让他做不到吧?
他总是一片赤子之心,围着他转,他会想方设法让他看向他。
既然做不到,那如何做?
李乐童身为帝王,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他重新回忆了一遍从初见褚寒,直到现在的一切,抛开他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他做为皇帝的疑心,从头,一点点,慢慢的,细致的,审视褚寒。
许久,荷叶间的鱼被掉入水中的落叶惊动,鱼尾用力一摆,激起动荡的水泼纹,发出的声音将落在荷花上的鸟也惊飞了。
小小的一处湖景,因着这道水声,一片生机盎然。
李乐童似也被这声音吸引,抬起了眼。
随着飞溅而起的水珠重新落入湖中,他心里有了答案。
褚寒幼时遭遇悲惨,他若真的记得从前的记忆,断不会养成现在的性子,他的眼中不会那样纯净,不会认为自己从小就是在宠爱中长大的,不会那么爱撒娇,那么黏人……
李乐童方才浅浅上扬的唇角彻底勾起,他很轻地摇了下头。
常公公陪着帝王在此处站了许久了,见皇上终于有动作,他微微前倾身子,“皇上,您笑什么?”
皇上若再不回神,他们今日去长乐宫,怕是要迟了。
李乐童声音很轻,但脸上有很难得、久违的,带着轻松的笑,他道:“朕笑,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朕却前后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论。”
想明白之前,褚寒做的每件事,每个眼神,他都觉得是带着目的的,分外警惕,想明白后,还是那些事,还是那个眼神,可他又觉得,褚寒是真的痴傻,是真的一心向他。
常公公迷糊了一下,但他看着帝王淡淡的笑容,忽然就什么都懂了。
毕竟除了皇后娘娘,皇上还没为任何人笑过这么多次。
常公公揣了揣手,笑得十分开心,“皇上,您可知为何?”
李乐童看向他,“为何。”
常公公笑出声来,“皇上,您的心啊,偏啦。”
偏了的心,自然不再会是从前的结论。
有些人初见厌烦,后来爱的深刻,有些人初见喜爱,后来遍寻不见爱。
人的心,都是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