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这个味道吗?”褚寒问道。
李乐童竭力控制, 才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吐出来,“不喜欢,你先回去吧。”
褚寒脸上闪过惊讶, 这是李乐童第一次拒绝他做的点心,“不喜欢玫瑰花吗?”
李乐童快要忍不住了, 声音很冷淡,“嗯, 回去。”
褚寒愣怔在原地, 不明白上了个早朝, 怎么李乐童对他的态度就变化的这么大。
“真的不喜欢吗?”
他杀了齐王,赶回来后就去小厨房做了这些花饼,李乐童不喜欢吗?
倒是常公公, 瞧出了些端倪,当即心都揪起来了。皇上怕是想吐,但娘娘又还在这里,忍着呢。他连忙上前半扶半拉着, 把褚寒带远了。
“娘娘, 皇上还有要事要议,这花饼啊, 老奴先给您端着, 等一会儿皇上忙完了, 老奴再呈去给皇上,您看如何?”
常公公胖胖的脸笑眯眯的, 说完不见褚寒动静, 正要抬起头去看, 突然感到一股很冷的杀气,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褚寒留下玫瑰花饼走了。
他彻底走出常公公的视线,常公公才感觉那寒冷的杀气消失,他恍若大难不死,松了僵硬的肩膀,松完又觉得奇怪。
娘娘性子单纯善良,怎会让他这么害怕?
莫不是感觉错了?
常公公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召来个小宫女,让她把花饼拿下去,皇上闻不得这个味儿。
李乐童心神疲乏,鼻息间的血腥味久久不散,他脸色很难看,齐王府中下人瑟瑟发抖,吓得跪趴在地上不敢再发出动静。
李乐童喝了几口苦茶,压下胸口的不适,只是拿茶杯的手,麻的厉害,放茶杯时,险些将杯子摔了。
“你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齐王死了的人?”
下人:“是小的,是小的,小的是给齐王殿下打扫房里的下人。齐王殿下不喜旁人靠近……”
李乐童不想听这些,打断道:“他的死状是怎么样的?”
下人:“小的进去后,先是看见了一条腿,然后是手,浴桶外面都是血,小的就跑出去了。”
李乐童让他退下了,影二走前两步,道:“皇上,齐王被削了四肢,沉在浴桶中,是被淹死的。”
虽说削了四肢,流血量大,但在他还没疼死之前,是先被淹死的。
下手的人非常狠,断手断脚,淹死,哪一种都是极刑。
齐王死的有多痛苦可想而知。
李乐童仿佛又闻到了褚寒手上浓浓的血腥味,这次屋里都是自己人,他再也不用忍,跑去净房吐了个干净。早上因为褚寒亲手所做,才吃得下去的早膳,现在也因为褚寒,全吐了。
常公公心疼的眼睛都红了,赶忙伺候着李乐童漱口,喝水,靠在软塌上歇歇。
“这是怎么回事啊?突然就吐了,早上还好好的。”
李乐童半阖着眼,吐了出来,反而好了点,肚子不那么疼了。只心口还闷闷地疼。
常公公想让李乐童再多喝几口水,李乐童推开了,对影二道:“齐王的死因,暂且压下,让大理寺照常查,但要紧的还是黄闻风的案子。”
影二听出了点暗示,点点头,“属下遵命。”
查,但是不用查得太仔细。难道皇上心里已有了名字?
影二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了脑子。
皇上公正大义,若是知道是谁胆敢残害一国王爷,不下令捉拿,还帮着掩盖吗?
常公公看皇上吐得脸发白,让人拿了热布巾来,一边擦拭皇上冰凉的手,一边道:“皇上,您说是何人杀了齐王啊?”
常公公不知齐王当年对李乐童做的事,但听说过其他的,也不可惜齐王,“老奴觉着啊,就是报应。”
“齐王这些年安分了些,可先皇时,他可是猖狂得很,强抢民女,就连那些小官员家的女儿,也是看上了就要抢回去,男子都不放过,行事荒|淫|无|度。
若这样,也就算了,偏偏他抢了人,玩过后就弃如敝履,老奴听说啊,死在齐王手里的妙龄少女,清秀儿郎,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他今日死了,老奴觉着,是报应。”
常公公很是唏嘘,“天道好轮回啊。”
李乐童勉强挑了点唇角,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知道常公公担心他,故意说的,但又一次听到‘报应’二字,他心口疼得快呼吸不了。
“你读了哪些书?都会说弃如敝履了。”
常公公见皇上笑了,以为是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笑起来,“皇上揶揄老奴了,老奴哪会读什么书,就是学了点儿字,能看懂话本了。”
李乐童心口太疼了,垂下眼,分散自己注意地嗯了声,问下去,“什么话本?”
说到话本,常公公笑意深了些,见牙不见眼的,“老奴看的话本啊,都是您和皇后娘娘的。”
“老奴最爱看的是一个叫日千山的写的,他写的话本里,同皇后娘娘性子最像。”
“您是不知道啊,老奴第一次看《美人雪》时,吓了一跳,以为是宫里的人写的呢,实在是太贴切皇后娘娘了。”
李乐童冰冷疼痛的意识本能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推着他,走向真相,“《美人雪》?”
常公公连连点头,“是啊,皇上还记得吗,就是出巡时,在平城,一个小少年吆喝卖的话本啊,您还让老奴去买了两本呢。”
李乐童恍若喉间被刺破,鲜血堵在那里,他自己都不知,他的声音在发抖,“为什么说跟皇后像。”
常公公:“话本里的娘娘,跟像照着娘娘写的一样!娇俏可爱,楚楚可怜……”
李乐童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死死按住心口,就连肚子也比刚才更疼了。他捂住肚子,用最后的力气道:“太医……传太医。”
正说得高兴的常公公一看,吓得差点晕厥,老太监的声音一急,就尖利起来,“来人!快来人!传太医!”
李乐童也短暂地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是常公公跑得太急,重重摔倒地上的声音。
没有褚寒的声音。
这也是当然的……
话本里,有教褚寒,他生病晕倒了,要在第一时间出现,照顾他吗?
应该没有的。
一切的怪异之处,说不通之处,不合常理之处,全都有了答案。
李乐童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真相这么措不及防,这么……儿戏。
竟是一本话本。
李乐童醒来后,江院使叮嘱了他几句,他没听,让常公公把话本拿来。
常公公哪还敢听,直劝,“皇上,您好好睡一觉吧,您要想看话本,我找个识字的小宫女给您念?”
李乐童摊开手,淡淡重复,“拿来。”
常公公无法,把话本给了李乐童。
李乐童看着手里粉色的话本,出了会儿神。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这本话本了。
老天戏弄人。
若当日在平城,他就看了这本话本,也许就没后来的事了。
李乐童翻开了第一页,从第一个字起,一字不漏,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读至中间,他眉眼中的虚弱哀伤,几乎溢散出来,让人瞧了,心里能揪着疼。
常公公难受地皱着眉,他不懂,为什么皇上看了他和皇后娘娘的话本,这么伤心。
他看过,话本里并未有冒犯的剧情。皇上在难过什么?
常公公试探的,“皇上。”
他怕他再不叫一声,床上俊美不似真人的皇上,当真就要飞去了。
常公公握住李乐童冷得像冰块的手,道:“皇上可是想到娘娘了?娘娘醒来后,是不太爱向您撒娇了,可娘娘心里,还是欢喜您的。老奴看在眼里,他做的,比说的多,他是真的疼您。”
李乐童像一个没了魂的美人傀儡,琉璃目中映不进任何人,任何事。
常公公眼睛泛红,低下头,退到了一边,让皇上自己静静。
日头从东北,落到西边,李乐童看完话本后,就一直保持着那一个动作,静默地坐着。
从午膳,准备到晚膳,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
不管是御膳房送来的,还是褚寒送来的,李乐童都看也没看一眼。
常公公心里很慌,觉得皇上的状态不对,让江院使留在外面,不许回太医院,他还想去找皇后,被李乐童叫住了。
叫住后,李乐童也不说什么,还是看着虚空处,不知在想什么。
小宫女轻手轻脚地点亮了烛火,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李乐童纤长的眼睫,他动了动。
想起许多他与褚寒在夜晚的相处。
想起褚寒还没有变化,他们出巡前,褚寒为了留在他的寝宫,说自己怕黑,点多少的烛火都不够,要跟他一起睡。
想到后来他们出巡,一路上,途经的每个客栈,褚寒都费尽心思,跟他睡在同一间客房,那时,他却不说怕黑了,看着他的眼睛都发着光。
还有那一夜,幔帐撕烂,褚寒摔在地上,委屈巴巴地看他,不远处的桌子上,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扯在一起。整整一夜,到后面,烛燃尽,再不见他们贴|合的影子……
……
……
太多了。
那么真实,那么虚假。
一切都是假的。
江院使等不下去了,走进来,豁出命了也要让皇上吃点东西,就见李乐童赤脚下了床,长身玉立,分明这些时日养了许多的肉,可看着,就是觉得异常的消瘦单薄。
江院使急忙,“皇上,穿鞋!”
肚子里的皇子受不住的!
常公公手脚麻利地帮李乐童穿上了鞋,语气有些高兴,“皇上,可要传膳?”
李乐童问江院使,“会有人以为自己是话本里的人吗?”
常公公瞪大了眼。
江院使沉吟,道:“有,臣看过一本医书,里面有记载这种怪病,一个中年汉子,喜爱看江湖话本,一天农活,不小心磕了头,再醒来后,他声称自己是江湖大侠,一身武功,有一众兄弟,还有许多段露水情缘,村里百姓起初不解,直到一名同样喜爱看江湖话本的郎中过来看病,听到了他说的那些人名,当场戳穿,那汉子接受不了事实,头痛欲裂,昏了过去,等再醒来,奇异地恢复了。”
李乐童点了下头,不再问了,他披了件披风,便要走。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问一句,改变不了什么。
常公公还在惊疑不定,见状忙跟上,“皇上,您要去哪儿?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些吧……”
李乐童充耳不闻,步伐缓慢,但坚定。
在他身后,原先摆得好好的话本,莫名的,掉落在了地上,书页翻飞,一幅画展露了出来。
见过李乐童的人,会惊讶地发现,这上面画的人,与李乐童的眉眼,竟真的有几分神似。
李乐童抬脚走向卧龙殿。
一切都是假的。
他最提防的,最警惕的,最恐惧的,还是发生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最防不胜防?
唯有人心,最危险。
他明明知道的,还是中了招,掉了圈套。
他不是个优柔寡断,会放任自己逃避的人。既已知道是假的,那就不用再存在了。
他容忍不了瑕疵。
左右褚寒所图的,就那一二。
而卧龙殿,褚寒。
他从上午放下花饼,离开后,就阴沉着脸。他能敏锐地察觉到,李乐童对他,有什么变了。
最明显的就是,李乐童都没看他。
褚寒坐在窗口,灰眸冷厉,他在细想,李乐童的变化是从哪里来的?
上朝时,那些大臣告他状了?
他知道那些老不死的,有事没事就说他是妖后,请求皇上广纳后宫。
还是他偷偷出宫的事,李乐童知道了?
亦或是,他装失踪,李乐童担心他,生气不理他?
可无论哪一种,李乐童都不应该对他那么冷淡。
他做好的花饼更是尝都没尝。
但很快,褚寒就知道原因了。
枫叶给他带来了君行的回信。
褚寒算了下日子,勾起唇,深邃的面孔十分妖冶。他说呢。
原来是看到他想让李乐童看的那些东西了。
褚寒心情好了许多,烧了信,进厨房做午饭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他很想知道,李乐童看到那些,会是什么反应。
因为是要给李乐童看的,所以他不惜将幼时那段耻辱,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经历,透露给了影一。
李乐童看到后,会心疼他吗?
会抱抱他吗?
会说他幼时过得苦吗?
会亲吻他吗?
他等不及了,他想知道。
李乐童是爱他,还是爱那个傻子。
他不想扮演那个傻子了,他想以他真实的样貌,身份,在李乐童面前。
他想给李乐童送一个青国。
只要李乐童说:“我爱你,不爱那个傻子。”
可从午时等到旁玩,黑夜即将来临,也没等来李乐童。褚寒皱起眉,看着桌上的玫瑰花饼,为李乐童开脱,“许是在来的路上了,我再等等。”
褚寒又等了两刻钟,这一次,他等到了。
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褚寒眼神一凝,立刻放下了在手里无聊把玩的杯子,想站起身,但顿了下,又坐下了。
他要看李乐童最真实的反应。
漫长的,也短暂的几个呼吸间,褚寒终于看到了李乐童。
他的眼底忍不住升腾起喜悦。
但他忍着,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
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
褚寒握紧拳,克制着唇角的笑意。
窗口开得大了,冷风吹进来,吹灭了一盏灯,地上李乐童与褚寒本就远的影子,瞬时更远了,中间突兀的暗了下去,像两人无法跨越的鸿沟。
李乐童开口了,冷淡的,一如他们的初见。
“太|祖手札,褚氏后人不必再入宫为后,朕会寻个合适的时机,颁布遗诏,送你回青国。”
褚寒的笑容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