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沧明伤得很重，烧了一天一夜。如若我真要狠心当恶人，就该趁机让他服下药丸撬出怀华草的下落。只是……只是我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虚情假意地照顾了他几日。
至于能抽穆沧明鞭子的人，我大概知道是谁了。想起那张字条的主人，我只是觉得无奈。他这样缠着我，自然是不对的。可打得也太狠了……
发烧的小少爷脸色嫣红，躺在榻上像奄奄一息的鱼。那块写了“驰”的手帕我很早就洗干净了，没找到时机还给他，此刻它被叠了三折盖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恍惚间忆起那日压倒屏风前听到的对话。周驰就是澹台策？周驰不是澹台策？刘青闻，疯癫公子！那日与穆沧明说话的人，就是刘青闻！那个一剑刺穿我的人……
可……
我迷茫地望着小少爷露出衣襟的修长脖颈，像白鹤一样。
可想起那个叫“刘青闻”的人，我心只是钝钝地疼，并没有铺天盖地的恨意。这是为何……是因为我忘记过往的原因吗，还是五年已经冲刷尽我心中的恨意？又或许，我本就不那么恨他。
穆沧明的一只手还拉着我的手指。我心中想着的却不是伤重的他，背叛的愧疚感已然提前滋生。
第二日的傍晚，我用穆沧明的簪子当来的银两买了米与菜。我不会烹肉，就没有买。小厨房的灶里炖着粥。日夜不眠给小少爷更换额上的帕子，又还要煮抓来的消热药，我此刻得了一点空，趴在榻边就闭着了眼。
没有窖冰的暑气，只有入了夜才凉快些。可我奔走买米烹粥走动得勤快了些，趴在榻边时身上还有薄薄的汗。就是这点热气，使我贴着凉凉的席面睡得更沉了。
就在我阖眼小憩时，昏迷的穆少爷悠悠转醒。他没叫醒我，而是去小厨房炒了青菜，看管着米粥的火候。当然这一切，是我后知后觉的。
我惊醒时想起灶上的粥，着急起身，也没发觉榻上已经没了人影。不会熬干了吧！
可小厨房里的桌上已经摆了盘炒得有点发黄的菜心。灶边的人转过身来，朝我招手道：“你醒啦？过来拿粥喝。”
我瞪大眼睛，蹲下去看了看灶火，吊着的心落了下来。幸好没有一直大火烧着，否则这锅粥就毁了。
而穆沧明拿了勺盛了碗粥，递给我。
接过粥坐在桌前，我还是觉得有点诧异。我一直以为穆沧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小少爷殷勤递了筷子过来，我夹了口菜心。
好咸……炒得火候也过头了，吃起来的口感像是用水炖过般软烂。
“怎么样？本少爷第一次下厨……”穆沧明有点忸怩地低下头，却又将一对眼抬起来紧盯着我。
我把口中咸得发苦的菜咽了下去，喝了一大口粥。这没味道的粥倒是做得很正常。
“还不错。你身上的伤是穆夫人打的吗？”
穆沧明支支吾吾应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菜心。我欲言又止，看着他天真地咀嚼起来。
“呸！”他碍于礼数咽下了菜，但吃完后立马吐着舌头大叫起来，“真难吃！什么鬼东西！”
我无奈地笑了笑，对他说：“你喝些粥。”
“你，其实不用骗我的。说出真心话，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用粥洗去嘴里咸味的小少爷面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却心尖一颤，想起自己将要做的事，心虚无比。就算真心话会伤害到你，也要听吗？
“我母亲很生气，赶我出来了。她叫我想清楚了再回去。”
我“嗯”了一声。
“我已经想好了，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此处的地契在我手上。我，我可以去找活计做，养活你。”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开口。为什么小少爷还是这样念着我，抑或说是澹台策。我前夜明明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是酒醒后忘记了，还是假装不知道。
“你救完那个人就回来，可以吗？我会等你。”
半晌，那张浅色的肉唇又要说话。我却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可以吗！”
小少爷难掩喜悦，猫儿眼弯弯的，苍白的唇也笑了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
我逃避般垂下眼睛，轻轻对他说：“先喝粥吧，我再去炒一盘菜心。”
穆沧明却拉住了我的手。
“不用啦，我们要省一点过日子。我记得这里有罐白糖，我们喝甜粥也很好。”
“好。”
粥加了糖，甜得刚刚好。我却仍觉得舌尖发苦。我究竟想要什么？为什么总是在逃跑。我讨厌逃跑，憎恶这样懦弱的自己。
思及小少爷背上的伤，我包揽了洗碗的活计。他却不听我的到床上躺着，只是站在一旁看我劳作。我只觉浑身不自在，摔碎了为数不多的碗里的一只。
摔碎后我下意识地缩起肩，呆站着。小少爷上前着急地拉开我，见我没被伤着便吁出气来。我看着崭新的瓷碗碎得稀烂，心中愧责。穆沧明却摸出一颗红杏干给我吃，对我说道：“没事的。”
那枚红杏干大抵是他在府里随性带来的。味道很细腻，还有花香，吃起来很甜很甜。
入夜，我们二人挤在榻上。
塌不小，但也不大。暑夜里两个人难免有肌肤相处的地方，免不了有些热。过去有窖冰，同床时不至于如此难捱。我想起一开始舒坦的日子，忽然更觉得自己对不住穆沧明。他在穆府过的日子一定更舒服，却还要和我在这里吃粗茶淡饭、挤一张床榻。可我却总是躲避他，欺骗他。小少爷满腔的爱就像今日碎了一地的瓷碗。是我对不住他。瓷碗碎了没事，那他被我糟蹋的心呢？
带着一颗因即将犯下的背叛而惴惴不安的心，我闭上了眼。
梦，我又做梦了。
我梦见澹台策。梦里的他看着很年轻。与我别无二致的容貌尚存稚气，板着脸看我被先生喊起来回答问题。那时候他似乎还没十分粘着我，看上去有些严肃。但他的眼睛看上去好像不讨厌我。
教我们的先生眼上蒙了块布，手里拄着木杖，似乎是盲人。
他让我背一首词。梦中的我背了一半便忘记了。澹台策小声地提醒我，我却没听清。后来我被打了三下手板。疼疼的。
先生走了，澹台策凑过来轻轻喊了声“哥哥”，又继续说道：“你怎么这都忘啦？后面是‘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我控制不住梦中自己的动作，眼睁睁看着自己朝澹台策抱怨手心好痛。幼年的澹台策捧起我的手，轻轻吹了口气，认真地问：“还疼吗？”
我点了点头。
刚刚还端着小大人架子的澹台策犯起了愁，皱着眉关思索着。最后他从桌上小布袋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裹，里面是三枚暗红的果干。他献宝般递给我。
“吃吧，这是我从父亲那儿得来的奖励——红杏干！可好吃了。”
我咬了一角果干。梦里的红杏干不及白日里那枚甜。酸酸的，放久了还有点干过头了，但嚼了嚼又能尝出些甜味。一瞬间，手心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怎么样？”
梦在少年得意的弯眼一笑里戛然而止。
我其实对澹台策想说：挺好吃的，我很喜欢。
……
白日里穆沧明递给我的红杏干也很好吃，我也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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