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柏衣离开陈荔办公室的时候, 已经五点多了。

  冬天天黑快,出门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夕阳从窗户后面斜斜照进来, 洒了一地橘子汁似的。

  霍柏衣拿出手机, 看了下时间,距离跟辛青说好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陈荔走出来送他,叼着根没点上的烟说:“我有个问题啊。”

  “嗯?”

  “既然你是这样的情况, 你干嘛来我们这儿?”陈荔说, “你看见他就难受, 那去别的队伍不是会好点儿吗?干什么上赶着给自己找罪受啊。”

  霍柏衣放下手机,回过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 一些回忆涌上了心头。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 冬季杯总决赛结束后的当天。

  事情发生在后台,一个没多少人来的角落里, 灯也没开,光线很暗。

  霍柏衣在那里等一个人。他靠着墙站着, 旁边是一个没用上的大音响。因为没用上,工作人员就把它堆在了仓库里。

  这东西把霍柏衣挡得严严实实, 以至于那个红毛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压根就没注意到他。

  红毛脱了队服, 罩在自己脑袋上,走到大音响另一边坐下,把自己缩成一团, 噼里啪啦摁起了手机。

  霍柏衣站在音响后面, 沉默住了。他撇撇嘴, 起身刚想走,听见红毛吸了两口气, 忽然开始小声地哭。

  空气一下子微妙起来,霍柏衣不好出去了。

  到后来,红毛忍不住了,他抱着膝盖,开始嚎啕大哭。

  那个地方离前面很近,也是会场太吵了,霍柏衣听到了庆祝冠军的欢呼声。

  他仿佛站在一个冰火交界处,欢呼声和大哭声都在他身边。

  但他觉得旁边这个红毛的哭声非常吵。

  太吵了,听得他心脏疼,疼得突突跳。

  想罢,霍柏衣开口答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想来就来了。”

  *

  晚上六点。

  辛青靠着椅子坐在一家店里,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音乐看着窗外,神色黯淡,沉思不语。

  服务员掀开帘子,端上来了两盘子烧烤。

  这是家烧烤店,辛青挑了个二楼的小房间。

  毕竟要跟人说话,还是清静点的好。

  六点半的时候,入土来了。

  外头冷,他进来的时候把自己裹得跟头熊似的,哆里哆嗦地走进来,坐下揉了两下耳朵,吸着气说:“哎哟,现在外面是真冷啊,都点啥了?”

  “随便点了点东西。”辛青朝桌子上这两盘刚端上来的烧烤努努嘴,说,“吃吧。”

  “行行行,这顿我请你啊。”

  入土坐下来开吃,丝毫没察觉到任何不对。

  他自己手里撸着串,还给辛青递过去一串肉,说:“你也吃啊,这是不是不够啊,再多点两串?”

  “东西还没上全呢,着什么急。”

  辛青接过他递过来的肉串,放回盘子里,没动。

  “也是吼。”入土说,“怎么今天突然叫我出来吃饭啊?”

  入土大口大口吃着肉。

  辛青问他:“你还记得我师父吗。”

  入土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瞬。

  他立刻又嚼起嘴里的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地说:“记得啊,就那个突然把你加回来,然后就抽风了一样把你骂了一顿拉黑了的堕天使嘛。你还想着他呢?都过去多少年了。”

  “四年。”辛青说。

  “是吗,都四年了啊。”入土说,“你怎么又开始想他了?我都跟你说过好几次了,这人都已经这么狠心,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了,你就别一直惦记他了。”

  辛青气得想笑。

  他低低笑了声,道:“你确实是一直这么跟我说的呢。”

  入土说:“本来就是,就是他对不起你,你总惦记他干啥。”

  辛青没说话,外面传来楼下大堂里吃饭的吵闹声。

  入土吃得忘我,说:“这家烧烤是真香,哎,我听说那个你新招来的治疗跟你好像不太对付?”

  辛青没回答,说:“入土,我问你。”

  “啊?问什么?”

  “你有没有什么事儿想跟我说。”

  入土愣了愣,乐了:“我能有什么事儿……”

  “闭嘴。”辛青盯着他说,“你想好了再说。”

  辛青的眼神跟狼似的,像审犯人一样吓人。

  入土让他吓住了,整个人顿在原地,有那么一会儿,动都不敢动。

  片刻后,他尴尬地笑了起来:“你干嘛啊,怎么跟我整这一出?我能有什么事儿瞒着你?你今天咋这么吓人呢,别吓哥们啊。”

  辛青皱了皱眉,入土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叫“失望”的情绪。

  辛青往后一靠,靠到椅背上,朝盘子里撇了撇头,示意他继续吃。

  “怎么这么吓人啊你今天。”

  入土嘟囔着,继续吃起了烧烤。

  吃完一顿后,俩人付钱出了店。入土本来想付钱,但辛青把钱给先付了。

  出了门来,外面还是挺冷。

  入土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说:“你怎么非要请我,你都是我队长了,还让你花钱,这事儿要是传到材料部里,他们又要笑话我了。”

  辛青说:“没事,多半笑话不了了。”

  这话听起来很像“你小子没有明天了”。

  入土听得直缩脖子:“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阴间。到底怎么了啊,我看刚刚你也没吃几口。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辛青转头看另一边:“旁边有个街心公园,听说最近在湖中央盖了个凉亭。你想去看看吗?”

  入土:“?大、大冬天的去凉亭?”

  嘴上这么说,入土还是跟着他去了。

  俩人走进了公园里,但没去凉亭。

  辛青找了个没多少人的湖边,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面对着空荡荡的湖面。

  湖边风大,入土被吹得脑门子拔凉,头发都乱飞。

  他顶着大风问辛青:“不是要去凉亭吗?”

  “这儿就行了,刚刚在饭店,我不想闹得太吵太难看。”辛青说,“人家老板娘做生意也不容易,我不喜欢做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

  入土:“啊?”

  辛青说:“不用装傻了。告诉你个好事,新来的那个霍柏衣,就是我师父。”

  入土愣住。

  “他就是去病。”辛青向他重复道,“你应该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了,你又不傻。”

  “什、什么,问什么?”

  入土挠挠后脑勺,一脸不解地往后不自觉退了两步,说,“他说什么了,你在说什么啊?他是不是来跟你挑拨离间了?”

  辛青抬起眼皮看他。

  “他肯定是来挑拨离间了!”

  入土眉头一皱,生气起来,声音都提高了:“我就知道你这师父肯定没憋好屁,他当年就是!自己把自己关了半个来月,一回来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个录音,问都不问就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就不是个好人!”

  辛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表情毫无波澜,眼神却越来越暗。

  “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入土说,“你不会信他了吧?野哥,没有你这么做人的!你也不算算我跟在你旁边几年了,我在材料部可都给你打了两年多的工了!他才来几天啊,他说一句话你就信?”

  “你这人做得可不行,你这跟电视剧里那些绿茶在耳朵边上吹股风就立马跑偏的傻逼男主有啥区别啊?”入土越说越愤愤,“再说了,你想想他当年都骂了你什么!你根本就没说过的话他……”

  “我听了那个录音了。”辛青说。

  入土噎住了。

  他原本绷紧的神色瞬间土崩瓦解。

  他慌了,他忙道:“我……不是,你听我说,我,那个是……那不、不是我……”

  辛青笑了:“那根本就不是我没说过的话。我说了,但我不是说他,是你把我录了下来,剪成另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儿去给他了。”

  “不是,你听我说!”入土忙道,“我那也是有理由的,我……”

  “我哪儿对不起你了。”

  入土哽住。

  辛青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转身直面着他,道:“你告诉我,我哪儿对不起你了——咱俩怎么认识的你忘了是吧,我告诉你,是当年一场路人排位里你因为职业歧视被人针对,我一个刺客,入土,我一个刺客!我一个路人刺客我帮你挡了三个大招!”

  “赛后队友内涵你,对面还骂你,我帮你骂了一群人,搞到最后我被人埋出生点被人挂悬赏被人挂出ID去避雷,最后还是我师父来帮我的!”

  “你后来跟我一起打排位,下副本……我哪次分副本奖励的时候我没记得你,你包里有三把大金武都是我给你打的,连我师父都知道我有个魂铠的亲友我特别惦记他!!”

  “我后来打电竞去了,你说想要神光的签名,我从青训营里打出来,打进二队里,第一次跟着去赛场的时候,我立刻就去帮你要了,我怕弄脏了我还给你套了三层塑料膜泡沫纸!!”

  “后来我当上队长,你飞过来跟我庆祝,跟我说你的公司压榨你,你天天007累得想死,也想找个游戏的工作,我二话没说就往上面给你交了推荐书!是我把你带进这个战队里面来的!!”

  “还有……还有,我师父那件事的时候,我跟谁都不想说话,我他妈的觉得全世界都是王八蛋,我心里那点儿破事儿噼里啪啦地全都只和你说了,你呢?你他妈的在屏幕对面你拿着个狗日的录音机,你套我的话,你把我的话录进去,你给我师父听——要他妈不是你,就根本不会有这四年!!”

  入土说不出话来。

  他嘴唇蠕动好久,憋得脸都红了,终于喊出来:“不是……不是你说的这样,我那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入土说:“我——也不是我要录你的!是当、当时,当时你们那个煤炭会长来找我,说,说想让我把你的话录下来,给你师父发过去,说如果是我,你师父一定会信的,因为他知道我是你最亲的亲友,我说话一定比任何人都管用。”

  辛青气笑了。

  他入土居然还知道他是自己最亲的亲友。

  “我当时也不想同意,我还替你骂他了!”入土说,“可是,可是他给了我好大一笔钱,还有很多材料,说能帮忙建设我们公会……我们虽然是咸鱼亲友会,但是如果有那么多材料,光摆在公会仓库里,资产认定都能上S,每周系统发放的福利就能多好多!谁会跟福利过不去啊!”

  “我知道,你讨厌这种为了拿钱就背刺的,可我跟他们不一样的!你想啊,我都跟你多少年了!”

  “我也不是因为这些福利,主要是煤炭他跟我谈了好久,我觉得,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的。你那时候才十四岁,你说不定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你说不定只是因为你师父被围攻了,你可怜他,所以你……你只是崇拜他,你分不清这种感情,你还根本没有什么辨别是非的能力,你可能根本就不喜欢他……”

  入土顿了顿,“煤炭说你还小,不知道,总得有个人替你做个了结。我一想,你师父拖了这么久都没回来找你,他也是个靠不住的人,当对象根本不行的。这人品就根本不行,所以我就……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为了我好。”辛青笑得不行,“为了我好?你说你为了我好?你这话你自己信吗?”

  入土被噎住了。

  辛青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声音都哑了。

  他说:“真的为了我好,你为什么不直接来告诉我,觉得我可能不是喜欢他?什么为了我好……你也是为了那些材料。”

  “我不是,我跟那些人不一……”

  “有什么不一样!?”

  辛青猛然提高声音,入土一哆嗦,不敢再说话。

  “我就算再小,也用不着别人替我做主!那是我师父!不是你师父!!我跟他怎么样那都是我该自己决定的,你以为你谁啊,是不是我还该谢谢你救我于水火之中,谢谢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一肚子坏水地套我话,还恶意剪辑我,谢谢你这么编排我啊!?”

  “我恨死你了,你听到没有入土,我他妈恨死你了!当年那么多人冤枉我,谁都不信我,后来连我师父都来冤枉我,就只有你信我!我以为只有你信我……我说他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来骂我,怎么好端端地他就不相信我了……你……原来都是你!?”

  “你当年话说得那么好听……一回头也拿着材料卖我!你也卖我!!你凭什么卖我,我哪儿对不起你了!?”

  “你也好意思还厚着脸皮当我亲友,你也还好意思接着跟我打游戏,你也好意思进我家的战队!这么多年你看着我,你都不心虚的吗!?你就没有一秒钟——哪怕一秒钟,你都没觉得过对不起我吗,你都没有不敢面对我吗!?”

  他喊得歇斯底里,入土吓得不敢吭声,缩着脖子打抖。

  辛青喊得气喘吁吁,喉咙里像有捧火在烧。

  他喘了几口气,往后退了两步,抬手指向公园门口的方向。

  “滚。”他说,“现在,立刻,从我队里滚出去。”

  “带着你的号,给我去办离职。”

  入土:“我……”

  他还想说点什么,辛青开口打断他:“别逼我,我最后给你留点面子。给我滚。在我骂得更难听之前,滚。”

  风吹得很大。

  湖边挂着彩灯,灯光色彩缤纷,不断变幻。

  入土再没有说什么了,他慢慢后退两步,转身,吸了口气,沉默地走了。

  入土走远出去之后,辛青突然感觉有些头重脚轻,往后踉跄了两步,差点儿没跌。

  他堪堪站稳,撸了一把刘海,转头看向湖面。

  湖面上结了冰,迎面而来的风冷得要把人吹到冻起来似的。

  冷风当头,辛青却冷静不下来。

  ASD选手宿舍,霍柏衣房间的门被敲了两下。

  霍柏衣正翻箱倒柜地换衣服试穿。晚点儿就要出去找辛青吃饭,他想倒腾一下。

  他把身上这件品味很好的毛呢大衣脱下来,扔到衣柜里,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翟尹站在门口,二话不说就递给他一个小袋子。

  霍柏衣接了过来:“什么?”

  “云南白药。”翟尹言简意赅,“队长说你摔了,让我回去找找有没有云南白药,给你送点来。”

  霍柏衣无语了,辛青还真以为他是摔的。

  “好了,晚安。”

  翟尹办完事儿就走,毫不留念地回头撤了。

  霍柏衣关上门,低头给辛青发了条vx,给他拍了翟尹送过来的云南白药,又问他晚上还吃不吃饭。

  辛青回他:你能走不?

  霍柏衣:废话,我摔了,但还没残疾

  辛青哦了一声,说:我在街心公园

  霍柏衣也没多问,让他发了位置,自己抓起刚刚那件毛呢大衣就出门了。

  他坐出租到了街心公园,下车一看,地方倒是挺大,一进去就有一群老头老太太在一片空地上跳广场舞,旁边就是游玩设施,有一个大滑梯,旁边还有秋千和健身设施,一群小孩闹闹腾腾的。

  霍柏衣循着辛青发的位置往前走,周围的人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少。

  最后在一个杳无人烟的湖边,霍柏衣发现了一个坐在大石头上,拿外套盖着头的青年。

  青年旁边放了两个袋子,湖边风大,袋子被吹得挺狠。

  辛青躲在外套里,咬着啤酒罐的罐边边,阴着脸色吹冷风。

  旁边窸窣一响,有人把他的袋子拎了起来,那是他从超市买来的东西。

  辛青转过头去看,霍柏衣拎着他的袋子,打开看了一眼,脸色肉眼可见地立刻黑了。

  他抬头看辛青:“你小子喝酒?”

  辛青买了一兜子罐装啤酒。

  照理来说,电竞选手是绝对不能喝酒的,那东西容易缩短职业寿命。

  辛青不服地撇撇嘴,转过头继续看湖面上,嘟囔着说:“偶尔一次无所谓。”

  霍柏衣没反驳他,估计也是猜到了他刚见完入土,给事情做了了结,正在郁闷和气头上。

  他把袋子放了下来,又拎起另一个袋子。

  然后,他没控制住,说了句:“我日你八辈祖宗。”

  “啊?”

  辛青不懂是什么让霍柏衣这么直白地问候他薛定谔的家人,转过头,看见霍柏衣拎着的是他用来装喝完的空罐子的那一个袋子。

  辛青懂了,霍柏衣应该是看到了里面的四五个空罐子和一小瓶白酒。

  霍柏衣抬起头,相当无奈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不去吃点什么?”霍柏衣说,“光喝酒,不吃点下酒菜,你不觉得没意思?”

  “吃不下。”辛青说。

  “坐这儿吹风也不好。”霍柏衣说,“不冷?再这么吹明天估计要发烧了。”

  辛青说:“没事,爷唯一的优点就是身子骨硬,从小到大没发过烧。”

  霍柏衣说:“你嘴也挺硬的。”

  “你好烦啊。”辛青说。

  霍柏衣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后背,给他顺顺气。

  辛青没吭声,随便他摸自己,喝了一口啤酒。

  已经四五罐下肚了,他有点水饱,喝完这一口就打了个嗝。

  酒劲儿上头,辛青吸了一口气,盯着湖面呆呆看了半晌后,转头去看霍柏衣,说:“人我赶走了,以后你就放心呆在这儿。我现在在国内的电竞圈子里还是挺有地位的,没人敢再说三道四的了。我给你撑着,你不会受委屈。”

  霍柏衣始料未及会从辛青这儿听到这句话,瞳孔缩了一下。

  辛青又打量了他一下,再次打了个酒嗝,乐了,说:“你好像瘦了。”

  霍柏衣没吭声,他眼神有些复杂,辛青形容不太出来。

  辛青抬手托住腮,没事人似的笑着问他:“哎,他当时怎么给你的,给你的时候说的什么?”

  霍柏衣回答:“加我企鹅好友,备注里说他是入土。说他觉得我应该知道你在背地里是怎么说我的,说你也挺两面三刀的。”

  辛青又被气笑了。

  “两面三刀。”他重复了一遍,又笑叹一声,说,“怎么玩个游戏,大家都这么两面三刀啊。”

  霍柏衣给他拍着后背,没说话。

  “跟他妈演宅斗文宫斗剧似的。”辛青说,“说起来,你那个病是什么啊?”

  霍柏衣说:“创伤性应激障碍。”

  “那是啥?”

  “PTSD。”霍柏衣说,“你不是对肃清者PTSD吗,就是那个。”

  一说PTSD,辛青就知道了。

  那个很针对执行者的副本boss肃清者,辛青以前一天到晚都要说对这玩意儿PTSD了,他也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辛青问他:“严重吗?”

  霍柏衣说:“不严重,我都一年多没犯病了。当年被我妈打狠了,有点心理阴影而已,你用不着多问。你们也不用太当回事,小题大做了,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别听个心理疾病就吓个半死。”

  辛青抬手喝酒,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柏衣问他:“你真赶他走了?”

  “嗯。”辛青说。

  “这样好吗。”霍柏衣说,“他不是你最好的亲友吗。”

  “所以才让他滚了。”辛青说,“我受不了,因为一点材料就站到对面去,还编排我,简直跟那些公会的人一样,我特别恶心这样。”

  霍柏衣拍了拍他。

  “辛青,”霍柏衣说,“对不起。”

  辛青愣了愣,乐了:“你又跟我对不起什么东西啊?”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霍柏衣说,“那个录音的事,还有之前,我……对不起。”

  “你白天不是说过对不起了吗,怎么还说。再说那有啥的,你说的也没错。那个录音我又不是没听,我要是你,我都根本压不住,我得直接说‘你真tm恶心人’,绝对骂的比你还狠。”

  霍柏衣皱皱眉。

  “没事!我原谅你了!”

  辛青很用力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两声,仰起头,把罐子里的酒喝了个干净,然后一手把盖在脑袋上的外套扯了下来,爬起来,扶了一把霍柏衣的肩膀,借着他的力,在大石头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这动作挺突然,霍柏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傻愣愣地给他伸出手,帮他站了起来。

  辛青一手抓着外套一手捏着罐子,两手一挥,大鹏展翅,对着空荡荡的湖面大喊起来:“我日你们大爷!!”

  霍柏衣脸色一黑,拉住他裤脚,刚要喊他下来别耍酒疯,辛青又喊:“打个游戏!跟他妈豪门遗产大乱斗一样!!那些个材料花花时间拼拼运气就能打下来,又不是限定的已经绝版了,你们是他吗新手任务都没做完吗,这都不知道吗!?至于吗!?!”

  “啊!?至于吗!我跟我师父那么好!都是因为你们!!”

  霍柏衣不动了。

  “四年都进去了!你们,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都欺负他!”辛青嚷嚷着喊,“你们就欺负他脾气好,就欺负他……你们全都欺负他!你们都是……大——傻——逼!”

  辛青没站稳,往前踉跄了一下,霍柏衣吓了一跳,连忙抓稳他。

  “但是你们,全都到此为止了!”

  辛青手一抬,对着湖面继续喊,“没想到吧你们!小爷我!立刻就进青训营,半年就出道!第一年!爷就让ASD进前三了!”

  “你爷爷我——何等牛逼,这都是我老师教得好!”

  “你们这群没有教养的……这辈子,都学不来!”辛青说,“我师父,全宇宙最好的师父!”

  “我师父可厉害了!我师父——是全世界最牛逼的,治疗!”

  “我师父榜一!我师父,世界第一!!”

  “你们所有的治疗!你们,所有,战队的……治疗!包括你!温闲!milk!”

  辛青直接点名了世界与国内的双顶尖战队DYBK的治疗,牧师milk。

  辛青说:“你是个狗屁啊你!这要是,我老师来——你就是个,孙子!神光那个疯狗,在我师父手底下……活不过,0.00000000……1秒!”

  霍柏衣受不了了:“别耍酒疯了,你快下来,这让人拍下来你明天就上热搜了!”

  “起开!”

  辛青拍开他的手,转头对着湖面接着喊,“我告诉你们!你爷爷我现在,是队长!国内第二战队的队长!”

  辛青举起手,伸着食指,在空气中一个一个点过来,好像眼前真的有人站在那儿听他演讲似的。

  “你们,一个个的……谁都别想,再欺负他!”

  “爷他妈的,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没多少亲友的,刺客了!爷有一整个队伍!比你们那个狗屁公会强多了!!”

  “谁都不能再欺负我师父了!爷已经,崛起了!”

  “谁要是再折我师父翅膀,我定要毁他——整个天堂!”

  霍柏衣:“?”

  霍柏衣感动不起来了。

  他觉得丢脸死了,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对正在向他轰轰烈烈告白的辛青小声骂了句“我去你m的”。

  霍柏衣再也丢不起人了,拉着他想把他扯下来:“行了!辛青!给我死下来!回家!!”

  “你别拦我!我话没说完呢!”

  辛青大叫,“你们等着!我明年一定要拿冠军,后年我就要去世冠赛给那群鬼子一人一个巴掌!你们都欺负他!欠他的我要你们一个个都还回来!我要你们!全都颤抖——”

  霍柏衣:“嘴闭上!我tm给你扔水泥地里去你信不信?!”

  霍柏衣连拉带扯地把他拽下来,拿起他那两个袋子,扯着他往外走,想飞速把他带离现场。

  走出去没两步,辛青突然啪叽一下摔那了。

  霍柏衣正拉着他往前走,也被带得狠狠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这人活活睡死当场了。霍柏衣沉默住了。

  他捂住脸,长长叹了口气。

  说耍酒疯就耍酒疯,说睡死就睡死,辛青喝醉之后不要太难搞。

  没有办法,霍柏衣把他抱起来,把外套给他穿好,还把那个装满空罐子的袋子扔进旁边垃圾桶里,走回来拎起那个还剩了几瓶酒的袋子,又把他背了起来,往前走。

  辛青趴在他背上,周围吹着风,路灯投下来安静的光,远处的人们在冬夜里嬉闹。

  霍柏衣背着个人,低着身子,一步一步慢慢走在路上。

  他咳嗽了两声。

  辛青在他后背上拱了拱,脑袋埋在他肩膀上,嘟囔着喊他:“老师……”

  几乎是贴在耳边说的,气息都吹在了霍柏衣耳垂上。

  霍柏衣浑身剧烈一哆嗦,往前趔趄几步,停在了那儿。

  他一动不敢动,浑身通了电一样开始发抖。

  霍柏衣呼吸都乱了套,僵在那儿停了很久,才把自己调整过来。

  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把人往肩膀上颠了颠,正要继续往前走,辛青又在他背上嘟囔着说梦话:“老师……你别怕……”

  霍柏衣刚踏出半步去,这话一出,他又不动了。

  “有我在……”

  辛青一遍遍嘟囔着,一边磨牙一边哼唧着,“有我在……以后……以后,以后没人动你……”

  “我现在……可厉害啦……”

  辛青含糊不清地乐了起来。

  霍柏衣背着他,站在路灯底下,始终没有动。

  半晌,他嘴角很僵硬地抽搐两下,难得地扬了起来,露出一个破天荒的衷心的笑。

  他小声骂了句:“死兔崽子。”

  *

  辛青第二天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

  他头疼得不行,努力回忆了一下,只记得霍柏衣去街心公园找他了。但具体是怎么从公园回来的,他是完全不记得。

  辛青也没能起床,宿醉让他头昏脑涨。

  他给陈荔请了半天的假,在宿舍里睡觉。

  上午没看见他,中午霍柏衣就发了消息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带份饭回去。

  辛青婉拒了,他冰箱里还有吃的。

  等到下午,他多少缓过了神来,吃过了饭,才爬起来去了俱乐部。

  到了战队,他没立刻去训练室,先去了一趟心理咨询室,找了袁茹。

  看霍柏衣昨天的样子,他是不打算跟自己多说的。他不想说,辛青也不打算逼他,干脆再找袁茹了解了解情况。

  进了咨询室,袁茹正坐在桌子前面写着什么东西。她听见开门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来干嘛的了。

  她停笔,把文件放到一边:“怎么了?”

  “我再来问问。”辛青说,“霍柏衣那个病,确实没什么大碍吧?”

  “没有,看样子都已经治疗得很不错了,没有什么问题。”袁茹说,“别太刺激他就行。他接受过治疗,自己是清楚自己的情况的,俗话说久病成良医嘛。我昨天也说了,你别逼他,你等以后时间长了,他自己愿意跟你说出来,再听他说就好,千万不能逼他。”

  “行吧。”辛青说。

  又多问了几句,详细了解了一下之后,辛青就走了。他上楼去训练,一进屋子,看到霍柏衣站在饮水机跟前接水。

  辛青走到自己位子上,拿起水杯走了过去,神色如常地和他打了招呼,问:“我昨晚没干什么吧?”

  霍柏衣拿起接好水的水杯:“你断片了?”

  “好像是,我的记忆就截止到你问我是不是真赶入土走了为止。”

  辛青把水杯放到饮水机下面接水,“看你这样,我应该没干什么很过分的。”

  “你确实没干什么很过分的。”霍柏衣说,“只是爬上大石头大喊DYBK的温闲是个屁。”

  辛青刚端起水杯喝水,一听这话,喷了出来。

  霍柏衣:“然后就说要拿冠军,还说要让我跟你上场,说神光必定活不过0.0000001秒。”

  “??”

  辛青难以置信,一边咳嗽着一边道:“真的假的,你唬我呢吧!?”

  “谁唬你了。”霍柏衣说,“行了,除了这些也没干什么,忙你的去吧,听说入土一大早就走了。”

  “是吗。”

  霍柏衣看着辛青。辛青神色如常,还挺放松,好像根本没在意。

  沉默一会儿,霍柏衣问他:“你真断片了?”

  辛青:“不然呢,我拿这个唬你干什么。”

  霍柏衣说:“那我昨天说的话,你是不是也忘了七八成?”

  他这么说,辛青就皱起眉来努力回想了一下。

  还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还真不记得了。”辛青说,“你昨晚说了什么很重要的话吗?”

  霍柏衣叹了口气。

  “我说了。”霍柏衣说,“没关系,忘了我也可以再说一遍。对不起。”

  辛青端着水杯的手顿住了。

  “又对不起什么,”辛青莫名道,“你又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录音。还有之前我不给你听录音,也不听你解释。”霍柏衣说,“还有几年前我不分青红皂白,上线就打语音骂你,也不听你说话……后来还跟你断关系,拉黑你,你拿小号加我我也骂你。昨天没有说,我觉得我该跟你说清,我知道自己都对不起你什么。”

  辛青愣住了,很快又置之一笑:“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要对不起的,都是别人搞你。硬要说,也是煤炭该给我道歉。再说昨天你不是道过歉了吗,你把这当日常任务了?你天天上我这儿打卡吗?别道了啊,以后我不听,我已经原谅你了,别翻旧账。”

  霍柏衣苦笑一声。

  辛青又说:“我也不记得我说没说过了,反正你放心留在这儿,我这里没有坏比。”

  “我知道,你说过了。”霍柏衣说,“我记着呢。”

  辛青还要说些什么,陈荔走进了训练室来。

  他说:“都别说闲话了,赶紧训练去,到点了。”

  俩人只好停止对话,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后,霍柏衣拍了拍辛青的肩膀,两人各自散开,回到了机位上。

  陈荔走到前面,说:“马上就要年假了,咱们从除夕放到初七,回来之后就准备夏季赛,放假回去也别把魂儿都丢了啊,先提前祝大家过个好年。”

  齐柚举手欢呼:“好诶!放假了!!”

  张然跟着叫:“呀吼!”

  翟尹没做声。

  队员的家庭情况,教练当然清楚。

  陈荔就说:“翟尹,你要不跟我回我家?”

  “不用,我留宿舍里。”翟尹说。

  “到时候宿舍里都没人的,管锁门的大爷都要回家过年的,你也不能让人给你锁在屋子里吧。”

  辛青跟着转头问翟尹:“要不你跟我回我家?”

  “不去。”翟尹说。

  “别介,你回去帮我对付对付亲戚。”辛青说,“我多带个人回去,那帮七大姑八大姨也不好多问我那些屁事了,就当帮我个忙。再说我亲戚都带小孩来,我怪烦的,你跟我回去,帮我一起对付对付。”

  “你看我像会对付小孩的?”

  “那不正好吗!”辛青一下子坐直了,一拍他肩膀,喜道,“有你这张脸,谁还敢叫我看小孩啊!哥们,你跟我回家就是在帮我了!”

  翟尹无言以对。

  辛青还眨巴着眼看着他。

  见此,齐柚也帮着趁热打铁了一把:“就是就是,有的亲戚可烦了,明明不咋熟,一到过年的时候就跟查户口似的,啥都问,多带个人回去,不管是朋友还是同学啥的,亲戚都能少说几句烦人话的。”

  “是啊,咱还又打输了。”张然也椅子背上一仰,“保不齐哪些个看我们不顺眼的亲戚,又得来阴阳怪气。队长又是这个性子,万一沉不住气炸了呢。”

  辛青本来还在点头,一听最后半句,脸上啪地冒出个青筋来。

  他转头:“你说谁沉不住气要炸?”

  张然立刻戴上耳机,哼起了歌,装作不关我事。齐柚嘎嘎乐。

  辛青哼了一声,又跟翟尹道:“你就跟我回家呗!”

  他热情似火,翟尹撑不住,只好松口道:“知道了,我跟你回家。”

  “好兄弟!”辛青一拍他,转头又看霍柏衣,“你怎么样?你要是想,你也可以跟我回家啊!”

  他刚刚就注意到了,一说过年霍柏衣眼神就有点不对,多半是家里有情况,过年比较地狱。

  “我就不了。”霍柏衣说,“我得回我自己外婆家。”

  他自己都这么说了,辛青也不好多说,只道:“行吧,你有事给我打电话。今天训练打不打奶刺?”

  “可以。”

  辛青“哟吼”一声,发出一阵好像土匪抱到美人回寨似的得意笑声,喊:“上号!”

  陈荔杵着文件板子站在前面,一脸无语又好笑。

  过年要放假这事儿是个人都知道,一队这些人也不是第一年打交道,早在陈荔下通知之前,大家就买好票了。

  没过几天就到了除夕,一队人早走的晚走的都有,很快就都离开了俱乐部。

  辛青家里很热闹,他外婆这边的家人对他都很好,基本都不为难他。

  辛青带了个无家可归的翟尹回家来,外婆还更高兴了,还把压岁钱也给了他一份。

  过年和往常一样热闹,就是春晚是真的烂,辛青看了三分钟就没兴趣了,拉着翟尹和两个小表妹放烟花去了。

  烟花挺漂亮,辛青拿了烟花的时候就想起了霍柏衣,放的时候拍了好多视频,还在视频里带着小表妹喊了好几声新年快乐,放个烟花都拍得吵得不行,全给霍柏衣发了过去,也祝他新年快乐。

  后来隔了两个小时,霍柏衣才回了他一句新年快乐,又说烟花挺好看,你好好过年。

  辛青回了句行的,又给他发了几条消息,但霍柏衣都没回。

  直到假期过完都没回,哪怕辛青后面又给他发了很多消息。

  年假放完,大家又都回了俱乐部。辛青再见到霍柏衣的时候,他神色挺平静,就是看起来好像瘦了些。

  过个年能把自己过瘦的属实少见。

  辛青问他:“你怎么都不回我消息啊?”

  霍柏衣说:“没看见,没怎么碰手机。”

  “是吗。”

  “以后我好好回,过年有点闹腾,没怎么看。”霍柏衣说,“倒是你,你是不是胖了。”

  辛青:“?”

  俩人说话的时候翟尹就站在旁边,他很适时地补了一句:“毕竟除夕的时候就在饭桌上提了一句肘子挺好吃,结果他外婆连着七天都给他炖肘子,他还挺给面子,一连炫了七天肘子,顿顿都有,能不胖吗。”

  辛青被说得涨了个大红脸,转头向翟尹吼:“你话太多了!”

  翟尹说:“我觉得挺正好啊。”

  “你死不死啊!?”

  霍柏衣笑了一声,道:“也没事,没胖多少。假也过完了,你好好准备夏季杯吧,听说下个月月底就开赛了。”

  辛青嘟囔:“我知道的啊。”

  “知道就好,夏季赛我要中途才能上场。”霍柏衣说,“我会在下面盯着你的,小心点,别失误。”

  “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