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L世冠赛的颁奖典礼会持续很久。主持人会上来对总冠军方采访一些感言和问题。
选手下台之后, 还会有后台的冠军亚军季军的赛后采访。
但辛青看完DYBK淋金雨就走了,直播这边也就浅浅和观众说了一句“你们都早点睡”,就草草下了播, 之后就把赛事观战的界面给关了。
观战界面一关, 那些欢呼的尖叫的兴奋的刺眼的哭着的笑着的金的银的,全都消失不见了。
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
辛青发了会儿呆,眼睛突然有点难受, 于是眯起眼来揉了揉, 眼角边竟揉出两三滴眼泪来。
他没在意, 吸了口气,抹了两下眼睛后就摘掉耳机, 关掉电脑, 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刷了个牙, 揉着脑袋刚要去睡觉,手机响了一声。
辛青拿起来, 是霍柏衣。
信息就一句话。
霍柏衣:你想出门走走吗。
辛青看了看点,已经快凌晨三点了。
这个时间, 这种邀约,这种情况——辛青不禁觉得自己魂穿张怀民。
而辛怀民同学选择了欣然赴约。
十分钟后他下了楼, 在宿舍楼门口看到了霍柏衣。对方嘴里叼着根烟,穿了件白T,外头套着件宽松外套, 站在门口, 手里拿着手机划拉着, 不知道在看什么。
辛青走到他后面,看见他嘴里叼着的烟没点火, 手机的亮度开到了最大,挺刺眼的。
“哎,”辛青点点他肩膀,提醒道,“亮度调低点,你也不怕瞎。”
“都已经戴眼镜了,再瞎还能怎么瞎。”
霍柏衣一点儿没听他的,把手机一锁,塞进了兜里,转头看了眼他,也道,“怎么穿这么少。”
和霍柏衣不一样,辛青穿了件短袖就出来了,下面甚至也很随意地套了条黑色的大裤衩子,还趿拉着一双凉拖,整个人看起来清凉得像是要去海边度假。
辛青说:“根本不冷啊,我还想问你呢。怎么穿这么多,你不热?”
霍柏衣抬腿往外走:“怕冷。”
辛青跟了出去:“是吗,你怕冷啊,我记住了。咱去哪儿?”
“随便走走。”霍柏衣说。
选手宿舍楼下是一堆卖吃的的小店,但是凌晨时分都已经关了店,路两旁还亮着的就只有路灯,就这么照着空荡荡的大路。大半夜的,看着有点孤寂。
路旁的大树长得太茂盛,繁茂的枝叶遮住了一些路灯,有几处的路灯投下来的光都斑驳。
辛青跟着霍柏衣走在路上。
霍柏衣一直没说话,手插着兜,自顾自走着。
辛青瞧着他的神色,跟着他沉默地走了一段后,伸出一只手去挽住他的胳膊。
霍柏衣面无变化地把他挽着的那只胳膊往后撤了撤,腾出了点空间来,方便他挽着。他就这么默许了辛青,但还是没说话。
迎面吹过来的风很安静,只是树都被吹得飒飒响。
俩人沿着这条路走了挺久,最终停在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前面。
这家便利店开在选手宿舍和战队本部之间,白天在战队的时候辛青也经常下楼来买点东西吃。
霍柏衣终于开口了,问他:“你饿了没?”
“没,直播之前吃了挺多。”辛青说,“你饿了?”
“有点,你去给我买点吃的吧。”
辛青得令,进了便利店,买了份盒饭和一些零食,两瓶饮料,还有一排酸奶出来了。
霍柏衣又领他往后面走了一段,在一个还算幽静的小路段停了下来,挑了一排长椅坐下了。
凌晨三点五十四分,他俩一块坐在一个长椅上,打开便利店的袋子,一起吭哧吭哧地吃起了东西。
霍柏衣前倾着身,手肘搁在膝盖上,端着盒饭,不声不响地吃着。
辛青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个酸奶喝,看着头顶的树影发呆。
发了会儿呆后,霍柏衣开口问他:“决赛你看了?”
“啊,”辛青回答,“开直播看完了。”
霍柏衣:“嗯。”
霍柏衣又没话了。
辛青习惯了,也没觉得他冷淡,感叹了句:“DYBK那群人,现在估计在接受赛后采访吧,抱着金奖杯。”
霍柏衣点头:“嗯。”
“我们也能拿冠军就好了。”
“能拿到的。”霍柏衣说。
“你还挺有底气。”辛青乐了,“你怎么问我看没看决赛,你也看了吧?”
“看了。”
霍柏衣夹了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嚼了两下,慢吞吞地咽了下去后,说,“打得还行。”
“确实。”辛青认同。
霍柏衣没搭他的茬,吃完这一口之后就盯着盒里的饭菜,不动了。
过了会儿他直起身,把盒饭的盒子盖好,往旁边一递,道:“你吃不吃,我吃不下了。”
辛青在吃东西这事儿上来者不拒,直接把他手里的盒饭拿了过来,从袋子里掏出另一双筷子掰开,张嘴就开始吃。
他吃相比霍柏衣豪放多了,嘴张得很大,夹起来的饭菜也都很多,一口一口暴风吸入。
霍柏衣盯着他吃了会儿饭,笑了一声。
辛青:“?笑什么?”
“没,你小子吃饭挺好看。”霍柏衣说,“你困吗?”
“还好,不是很困。”辛青说,“怎么了?”
“跟你坦白点事情。”霍柏衣说。
辛青一口饭差点呛嘴里。
坦白来得猝不及防。
他本来还靠在椅背上大大咧咧地翘着一条腿暴风吸饭,霍柏衣这话一出,他立刻坐直了身子,腿也不翘着了,整个人端坐得像高中上课的学生。
他紧张兮兮地:“坦、坦白什么?”
“我之前的事。”霍柏衣说,“我家里的事情,我之前跟你说过多少?”
毕竟他们师徒过将近两年,那两年里他俩还是挺亲近的,霍柏衣理应跟他说过一些。
他不太记得了,辛青却记得很清楚:“你说你是十岁跟你妈嫁到日本去的,你继父是在日本干医疗器械制作公司的课长,对你比较严;你妈和你外婆关系不太好,也不喜欢你回国,所以你去那边之后基本都没回来过几次,就这些。”
“是吗。”霍柏衣说,“我以前还说了挺多的。”
辛青有点难绷:“你自己说的话自己不记得的吗!”
“你以为我病怎么治的,很多心理疗法都是让你去忘的,人这东西还没坚强到真的能包容万物。”霍柏衣说。
辛青被说得一哽。
“我母亲叫霍华枫。”霍柏衣说,“她是个很没主见的人。我不是在别人面前说我母亲坏话,但事实就是这样。她是个特别向往爱情的人,自己很难做什么决定,特别依靠自己的爱人,也特别依靠周围人的意见和陪伴。”
“这也导致她的世界里‘爱情’的占比非常大。所以在和我亲生父亲离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站不起来,精神状态很糟,一度需要去看心理医生。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年,直到她的同事把她介绍给了她们公司的一个日本人。”
辛青:“你继父?”
霍柏衣点点头。
“他叫九野。之后,我母亲就决定要和他结婚,很快,连结婚签证和在新潟的结婚地点都选好了。一切都是那个日本人安排的,我母亲还是老样子,什么都听爱人安排。”
“这件事在定下来之后,她去告诉了我外婆。那个日本人还和我母亲差了将近十岁,再加上远嫁日本这种事,我外婆当然不同意。但我母亲态度坚决,所以她们吵了一架,掰了。”
霍柏衣态度轻飘飘得像在讲别人家故事似的,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那个日本人他没有生育能力,所以他们俩也没有孩子,只有我一个。”他说,“之后就和你知道的一样,我在这个重组家庭里过了五年。”
“之后就是那件事了。”
“那事儿对我来说不止是线上游戏里,任晨鑫……就是煤炭,他甚至和他母亲扯了谎话,让他母亲给我母亲打了电话,把我性取向不对这件事告诉她了。”
话说到这儿,霍柏衣停下了。
他突然沉默不说了。辛青看着他,见到他望着远方,眼神发抖,手也不停地在手心里搓来搓去,连沉默时抿着的嘴角都在发颤,脸边甚至淌下了一两颗汗珠。
辛青心里一咯噔。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霍柏衣要犯病了。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盒饭盖好,把他俩中间放着的便利店袋子拎起来,搁到脚下,也放下盒饭,一屁股挪到霍柏衣旁边,一把过去搂住他,拍着他道:“好了好了好了,到这儿就行了,后面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到这儿就行了啊。”
霍柏衣费了好大劲,才把目光颤颤巍巍地挪到他身上。
辛青担心地看着他,眉头都皱了起来。
“没事啊,”辛青说,“疼就不说了,咱不说了,我不想知道。”
辛青这辈子都没用这种语气和表情说过话,霍柏衣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旧伤开始疼了,他真笑不出来了。
“我不说怎么办。”霍柏衣声音哑了,眉头皱得开始抽搐,“我现在不说……以后,就是别人告诉你了。”
辛青听他颤音颤成这样,心口那块肉感觉都让人放绞肉机里绞死了。
他心痛得想死,继续安抚:“没事啊,我不信别人的,他们一说你我就聋,我直接捂耳朵不听!你别说了,我这人你还不放心?”
“不行。”霍柏衣说。
“不行……不可能,治死……好什么,混账……不想跪了。烟花……衣服,下雪了……烟花。”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半天,声音很小。辛青愣那儿仔细辨别了半晌,才听出来一些细微的词组,可每一句都前言不搭后语。
他才反应过来霍柏衣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赶紧猛摇他几下,大声地喊他名字,这么喊了十几遍,霍柏衣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茫然地看向辛青,就这么茫然地盯了他很久。
辛青赶紧把他紧搂住,他已经被霍柏衣吓得呼吸不畅了。
“不说这个了。”
辛青声音也哑了,一个劲儿把他往怀里摁,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老师,我们不说了,以后都不提了。”
霍柏衣张了张嘴,辛青听到他发出了一些短促的音节,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最后一个字都没有说。
抱了半晌,又再三确认他确实没什么事了,辛青就起来把周围的垃圾收拾好,扔进垃圾箱,带他回了宿舍。
他不放心霍柏衣一个人,怎么都不同意他回房间,拖拉硬拽地硬带他回了自己的房间,两人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辛青就很正式地向他发布了禁令。
“禁止谈论你以前的事。”辛青举着手机的聊天界面说,“我已经给教练发微信了,这是新的队规,对你本人也通用,苍选手。”
正在刷牙的霍柏衣手一抖,一次性牙刷直接横着怼口腔里了:“……”
辛青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别用这种‘有没有搞错你太小题大做了’的眼神看我,这tm一点儿都不小题大做,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多吓人?我魂儿都差点让你吓飞了!”
霍柏衣用辛青房间里的一次性牙缸接满水,漱口之后把水吐掉,转头道:“你神经病啊,犯病而已,谁家病人不会犯病的,用得着加队规吗?赶紧删了。”
“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昨天试图跟我坦白的那个样子,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决定必须要面对一切,你不自己全说出来就不会罢休的!你知不知道你坦白失败的时候真的很吓人的!”
辛青说得越发激动,一拍胸脯接着说,“而且,我就告诉你了,我们ASD是刺核,我是中心!我这颗小心脏受不住,大家就都别想好过!都得听我的!包括你!”
霍柏衣在他说话的时候洗了一把脸。他甩了两下手上的水,拿起辛青的洗面奶,一边往手上挤了点儿往脸上抹一边说:“你不要拿着队长的职责干这些多余的事。我也只是坦白失败而已,你不夸赞我这个心理疾病患者积极面对过去就算了,还一下子给我拍个禁言,你觉得这合适吗?”
“我要是眼睁睁看着你伤害自己才是失职好不好。”辛青说。
霍柏衣刚低头下去把脸上的洗面奶洗干净:“……”
“我好像从来没跟你把这话说全过,那我干脆现在说清。”辛青说,“霍柏衣,如果你觉得以前的事让你很痛苦,你需要说出来,我随时可以听,因为我是你男朋友;如果你因为想说却说不出来而痛苦,那我也可以陪着你面对,因为我是你男朋友;你是选择面对还是忘掉,我都可以陪你,因为我是你男朋友。”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什么都不想说,那我也同意。因为我就算是你男朋友,我也没有必要知道你过去所有的事情,我知道那会让你痛苦就行了,我尊重你的选择。”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怎么对待那份过去才开心。我不在乎什么知情权,我只在乎你开不开心,所以一切都由着你来。”
“但是,你绝对不能因为怕别人会比你先告诉我你的事情,绝对不能因为觉得过去的耻辱会是别人比你先说给我听,而逼着自己要告诉我。”
“你这么做,我是真的很生气,因为这证明他们还在欺负你,甚至欺负你的那群人都不用花什么力气。”辛青说,“你没发现吗。你都到这儿来了,都走这么远了,你还是怕他们。哪怕他们什么都没做,你都害怕,你恨不得把自己撕开,也要把不存在的洞补上。”
“我告诉你,就算真有那天,就算真有别人来和我说起你以前,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会是煤炭,不会是入土,不会是当年那个傻逼公会里的任何一个人。”辛青说,“我是你男朋友,我还是这个战队的队长,有人敢欺负我的队员,我就先把他的嘴撕了。”
霍柏衣愣在那儿,脸上的水还在顺着脸颊往下滴滴答答。
“就这样!演讲完毕,老子爱你!”
辛青说完,飒爽回身,换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