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晨鑫站在原地, 震惊得嘴都没合上。

  视频里的惨叫突然戛然而止,霍柏衣听见他继父还在那儿用日语冷声教育他。

  很难听的一些话。

  霍柏衣却没有记忆。他去看那段视频,发现自己在视频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怪不得了, 当时都快死了, 脑子里嗡嗡的,没听到这段。

  这段记忆里没有的、还算很新的教育话语让霍柏衣不舒服。他当年的回忆和痛觉还是在随着视频的声音往上涌,感觉历历在目, 深渊就在脚下。

  呼吸开始有些不畅, 冷汗淌过脸颊。

  霍柏衣虽然清醒,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他仍然没有直面这些的勇气, 他的病在发作。

  他盯着任晨鑫的手机, 盯着那手机里的他自己,脑子里不断地把记忆里的辛青翻出来想。

  他是不怕辛青看到的, 他知道辛青看到也不会认为他是个精神病。辛青喜欢他,辛青只会心疼他。

  他刚刚也确实无所谓了一下。

  但又仔细一想, 辛青能看这东西?

  那个家庭美满,过年回家时是真的可以过年, 见过的恶意顶多是网络键盘侠和喷子的辛青?

  他又不是打小就背井离乡不能回家的霍柏衣,他受不住。

  霍柏衣抬头看他:“所以, 你这次想干什么。”

  任晨鑫意外了:“哟,我还以为你真无所谓呢。笑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病傻了, 这都无所谓。”

  霍柏衣:“按照你的做法, 你不会拿着视频来给我预告的。你要钱?”

  任晨鑫乐了:“你可真了解我。是呢, 你发小我也十九岁了吗,在学校里没什么钱。我看你天天上热搜, 活得这么风生水起,那就先给我拿个十万吧。你应该有吧,都和不也组队了,他可很红啊,ASD还是挺大方的,我听说。”

  “不给。”霍柏衣说。

  “?什么?”

  “不给。”霍柏衣重复了一遍,“给你也没什么用,拿到了钱,你还是照样发。你这个人从来不为了钱,你就是纯纯喜欢把我往死里搞而已。就像前几年,你把视频发给了日本那边的战队……我都不知道你哪来的渠道。”

  “知道你还不给!?”任晨鑫怒道,“你要是不给,我现在就发!ASD明天可就四强赛了,你这个时候上个精神病的热搜,哈,陈荔不得感谢死你了!ASD上下都得谢谢你!全联盟都知道你了,明天全b站就都是你这个惨叫的鬼畜,多好啊,叫得跟杀猪一样,你以后可就更好混了!!”

  霍柏衣脸边淌下冷汗来。

  说他不怕别人看到视频,那是假的。

  可他已经被这个任晨鑫玩了四年了。

  这几个视频玩了他好几年了,难道就这么被玩一辈子吗。

  手机里的视频被自动切换了,又是新的一条。这条是他叫得最惨的,霍柏衣那个时候刚被动手开始电疗,最有力气哭喊,人跟个砧板上的鱼似的扑腾,看着特别好笑。

  任晨鑫看他一直沉默,乐了,把手机拿回来,自己一边看,一边露出特别欣赏的目光:“你别说,你妈拍得真好。”

  霍柏衣被自己叫得脑仁疼。

  他冷汗涔涔,紧咬嘴唇,努力忍着。

  任晨鑫把音量慢慢放大,电流声很响,惨叫声引得霍柏衣心跳跟着疯了似的跳,过大的声音瞬间把人拉回了当年当日当时。

  霍柏衣突然头疼欲裂,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形。他的耳畔传来幻听声,温度骤然下降,身上各处开始一阵阵刺痛。

  霍柏衣稳不住身,往旁边一踉跄,摔到墙上。他捂着脑袋,顺着墙没力地滑了下去。

  “哟,终于来了!”任晨鑫挺高兴,“给你放这个都没管用,我还以为你好了呢,吓死我了!”

  他走过来,把手机递到霍柏衣耳朵边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晃悠了一圈。霍柏衣咬着牙,耳鸣声不断,视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一声声把他往深渊里推。

  霍柏衣四肢都没了知觉。他喘着粗气,已经呼吸不上来了。

  他隐约听到任晨鑫高兴得哈哈大笑,对他说了什么。

  他没听清。

  场地内,DYBK这场第二轮的5v5落下了帷幕。

  在第二轮第二场3v3之前,是七分钟的中场休息。

  辛青坐在自己位置上,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是不是时间太长了?”

  陈荔坐在他旁边:“什么时间?”

  “霍柏衣啊。”辛青说,“接个电话而已,都十几分钟了吧。”

  战队经理和教练都坐在队长旁边,霍柏衣刚刚来请示要出去接电话的时候,辛青也在。

  牧凡森说:“是不是他外婆啊?跟家里人肯定要聊久一点嘛。”

  辛青说:“不是,他特别有分寸的。这边还在观战,他电话打得不会太久。”

  陈荔说:“那就是顺便上厕所去了吧?你别太爱了我说,打电话打久了你都要管。”

  辛青腾地红了脸,抽抽嘴角,嘟嘟囔囔赌气似的:“谁管他打电话了!我就是,我说……就时间太久了,我就问一嘴而已!”

  陈荔:“呵呵。”

  “你呵个屁你呵!”

  辛青拍了把椅子扶手,站起来走了。

  牧凡森问他:“去哪儿啊?”

  “我看看去!”

  辛青径直朝着安全出口那边走过去,他看着霍柏衣往这边走的。

  看见他往旁边走,场上有粉丝喊了他几声,朝他招手。

  辛青回头招招手,然后继续转头走自己的路。

  “真是的,天天就知道开我玩笑,谁家队长当得跟我一样,都tm快成团欺了!改天我要不买本管理学吧?我记得前天看见谁还在联盟群里发了个帝王学来着,早知道存下来好了,要不等晚上回去翻翻……”

  辛青边嘴里小声嘟囔着边走。路刚走到一半,安全出口的门打开了,里面出来的却不是霍柏衣。

  是个短发男人,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头发剪得很短。他一进门就转头走上楼梯,往上面的观客席去了。

  他心情好像特别好,眼睛都笑眯了起来,边走边玩手机,走起路来都一蹦一跳的。

  辛青眨巴眨巴眼,他莫名觉得那人很熟悉。

  不是脸熟悉,是他给辛青的感觉莫名很熟。

  是粉丝吗。

  说不定是哪年比赛场地里给ASD举过牌子?

  辛青没多想,又抬脚往前走。

  到了安全出口的铁门前,他推开铁门就进去了。

  辛青四处看了一圈,发现霍柏衣贴着墙坐在地上,两个手都放在脑袋上,好像是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揉着头发。

  他没在说话。

  “不是,干嘛呢?”辛青走过去说,“打个电话怎么还坐地上……”

  他伸手扒拉了一下霍柏衣。这一碰,辛青才感觉到他在抖。

  剧烈发抖。

  辛青终于发现了不对。

  霍柏衣那两只手不是在拿手机揉头发,他是在捂着脑袋。他把头发都抓乱了,藏在发丝里的手抖得和帕金森一样。

  辛青听到他急促且不顺畅的呼吸声,才反应过来出了大事。他蹲下去,霍柏衣表情比以往都更恐怖,恐惧得和看见鬼了一样,张着嘴不停吸气呼气。

  “霍柏衣!”

  辛青握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他,大声地喊他名字。

  霍柏衣一直没反应。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一直没反应。

  辛青急了,他突然急中生智,喊他:“老师!!”

  霍柏衣浑身一震。

  他像是被人摁了暂停一样,突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原本急促的呼吸都突然停滞。

  辛青也没敢动。他紧张极了,死死盯着霍柏衣,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半晌,霍柏衣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的眼睛还是恐惧,但多了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像是求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霍柏衣缓慢又艰难地伸出手,抓住了辛青。他力气很大,辛青被抓得肩膀一痛,倒吸一口凉气。

  霍柏衣往前一扑,倒进他怀里。

  他死死抓着辛青,不停地往他怀里钻,像恨不得把自己碾碎,死在他骨血中以藏起来。

  辛青听见他在自己肩膀上呜咽,发抖,喘着粗气,不断发出一些细碎的音节。他好像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他像一头挣扎的困兽。

  “好了好了好了……”

  辛青抱住霍柏衣,摸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后背,轻声细语地连连安慰:“好了,不怕了不怕了,都过去了啊,不怕不怕……”

  抱着他安慰好久,辛青感觉到他在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等他不再发抖,呼吸也正常了,辛青松了口气,把他松开了些,说:“没事了吗?那……”

  话刚说半句,霍柏衣在他身上一歪,眼看要自由落体倒到地上去。

  辛青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仔细一看,这人居然昏睡过去了。

  辛青叫了他两声,没能叫醒。

  辛青有点不安,刚发完病就睡,别是什么并发症前兆。

  他单手把霍柏衣搂在怀里抱着,腾出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给牧凡森打了个电话。

  牧凡森接到电话,赶紧跑了过来,一看霍柏衣真昏在辛青怀里,脸都裂开了。

  他过来看了看情况后,回去后台叫了俩工作人员来。一个工作人员把霍柏衣背起来,绕了个路,把他带去了后台。

  场地设施相当齐全,后台还有个诊疗室,里面有简单规模的医疗器械和病床。

  工作人员把他放到床上,诊疗室的医生凑了过来,问他们怎么回事。

  “有应激障碍,心理疾病,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发病了。”

  牧凡森过去交代情况,医生听得眉头皱起,说自己心理方面接触不深,就出去给他们联系心理方面的医生了。

  把乱七八糟的折腾完,送走两个绕路把霍柏衣送来的工作人员,牧凡森终于有空了,回头问辛青:“到底出什么事了?”

  辛青答:“谁知道啊,我就想去看看他怎么打电话这么久,一进楼道就看见他在那儿犯病了。”

  “你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晕了?”

  “那没有,”辛青说,“那时候是醒的,但是已经犯病了,我哄了会儿,哄着哄着他就昏了。”

  牧凡森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说了句好吧,摸着下巴转头深思去了,只留给辛青一个背影。

  辛青跟着沉默片刻,说:“肯定接的电话有问题吧?”

  “八九不离十。”牧凡森说,“接个电话就这样,应该关系不一般。”

  “看看他手机?”

  “……”牧凡森抽抽嘴角,转头说,“不好吧?别人的手机,他也没说我们可以看。”

  辛青想想也是,又问:“调监控去?安全楼道里也有摄像头的。”

  “监控又没声音,谁知道他说了什么。”

  这也对。

  辛青撇撇嘴:“只能等他醒了再说了?”

  “是啊。”牧凡森说,“我给陈荔发个消息,让他过来。”

  牧凡森转身发消息去了。

  辛青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往床上瞥了一眼,霍柏衣昏得很死,眉头却皱在一起,看起来像在做噩梦。

  辛青十分讨厌这种只能等着的感觉。事态发展完全不归他说了算,必须得等别人走完他才能动,还对状况一无所知。

  这让辛青很想骂娘。

  突然间,一声清脆的铃声响了一下。

  就一声,很短促,不是来电铃声。

  是短信声。

  辛青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放在病床床头柜子上的手机。

  霍柏衣的。

  牧凡森也听到了,俩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牧凡森看就知道辛青想干啥了,说:“未经同意看别人短信,不太好。”

  辛青戳穿他:“你也想看。”

  “那是他发病的原因啊,我当然想看了,但是不也得尊重人家意愿,等他醒了再跟他商量……”

  话正说着,短信声又来一声,但是跟刚刚的不太一样。

  然后又是一声。

  辛青坐不下去了,转头就去拿手机,说:“我又不是外人。”

  牧凡森张嘴想拦,没拦住,辛青已经把手机拿起来了。

  牧凡森无法,想想又觉得算了,放弃挣扎地问他:“什么短信?”

  他其实没报多大希望,这短信也不一定肯定是刚刚给霍柏衣打电话的人发的。

  辛青没说话。

  他站在那儿,拿着霍柏衣的手机,没吭声。

  “青哥?”牧凡森叫他,“写啥了啊,青哥?”

  辛青沉默。

  牧凡森正要继续叫,诊疗室的门被砰地拉开了。

  门哐当撞到墙上。

  牧凡森一看,余下的四个全来了。

  陈荔冲进来,看见霍柏衣真昏死在了床上,表情立即四分五裂似的扭曲掉了,怒道:“谁整的!?”

  牧凡森:“谁能整他啊,你冷静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犯病了。”

  “他没事儿不会犯病!我早跟袁茹了解过了,打冬季杯之前还带他去袁茹那儿复查过!”陈荔怒道,“袁茹说没有恶意刺激的话,他基本不会犯了!肯定有人恶意刺激他了,到底谁!!”

  “正说这个呢,”牧凡森说,“青哥,到底短信有没有东西啊?写什么了?”

  辛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手机拿出来了。

  他一手拿着霍柏衣的手机,一手拿着自己的,在自己的手机上噼里啪啦手速特别快地摁了一串。

  他说:“什么都没有,垃圾短信。”

  他声音极其平静,比刚刚平静多了,甚至语气都没有一丝起伏和波澜。

  牧凡森听他这个动静,就心里一咯噔。

  他咽了口口水:“青哥,真没有?”

  “真没有,我瞒你干什么。”

  辛青把手机放回去,又在自己手机上点了两下,才把它揣回兜里。

  张然和齐柚已经奔到了病床前,俩人吓得不轻,围在霍柏衣两边,一脸无措。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霍柏衣犯病。

  辛青说完这话,他俩就齐齐仰头看他,无助得跟两只小绵羊似的。

  “队长……”张然问他,“这,这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谁知道,可能是前尘未断吧。”辛青说,“你俩什么表情,往回收收,人还没死呢,就睡一会儿,急什么,你俩上这儿组团给我师父号丧我也没红包给。”

  他声音相当冷静,冷静得让牧凡森有些幻视神光。

  牧凡森有些心里打鼓:“青哥,你没生气吧?”

  辛青乐了:“我生什么气,我生气是这样吗?没事,他大概就昏一会儿,当他睡一觉就行了。外头神光打完没有?”

  一时间没人回他。

  气氛有些怪异,所有人打量他的目光都各不相同。

  虾滑也跟着来了,她没看懂为什么这个氛围,也不明白。

  但她觉得不能冷了一队之长,就开口说:“我们走的时候3v3打完了,在赛后退场呢,现在神光应该都准备要回去了。”

  “是吗。”

  辛青没多问,手揣进兜里就往外走,道:“我去个厕所。”

  跟翟尹擦肩而过的时候,翟尹问了他一句:“帮忙要不要?”

  辛青乐了:“我上厕所你帮什么忙啊,神经病。”

  他拉开门走出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且不约而同地跟在他身上。

  “那一会儿等心理医生来了,就拜托你们了啊。”辛青笑嘻嘻地在门外朝他们挥手,“我一会儿就回来。”

  门关上了。

  门关上之后,房间里的氛围还是很怪。

  虾滑没忍住,问:“那个……大家怎么,就是,怎么这个态度?”

  齐柚说:“因为有前车之鉴。他上次突然这个态度的时候,下午就在赛场大门口把翟尹他爹揍了。”

  虾滑:“?”

  张然补充:“他那时候刚当队长,一战成名啊。”

  虾滑:“??”

  她回头去看翟尹,翟尹很冷静地点了点头,给予了肯定。

  牧凡森表情有些绝望:“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要出意外了。”

  陈荔也很绝望:“是啊。”

  牧凡森脸边流过冷汗:“刚刚提醒他一下明天就四强了好了。”

  陈荔:“是啊。”

  话到此处,俩人突然没了声。

  片刻后,他俩互相看了一眼。

  接着,他们很有默契地一同转头,连滚带爬地奔向门外,开了门就喊:“辛青!!你等会儿!!”

  “大哥你站住!我求你了!!爹!你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