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完饭, 陈荔把他们聚到一起,在酒店的会议室里简单把昨天张然的理疗师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叼着烟,站在桌子前头, 两手抱臂, 用很凝重的目光看向虾滑:“也就是说,为了让他总决赛全勤,必须你顶着这个位置, 把今天晚上赢过去。”

  虾滑很紧张地点点头。

  “至少不能被秒了, 减员就很难打。”陈荔说, “你撑住,给你队长发挥空间就行。”

  虾滑狂点头:“好好好。”

  “你就上前两场。如果胜负没出, 前两场的比分1:1了, 那为了保险,第三场就还是张然上。我当然是不想这样的, 所以今晚最好两场就定胜负。”

  DSL是三大轮的三局两胜制胜负。也就是说,陈荔要他们前两大轮都拿到分。

  FL可不是新队, 也不是八强外的,人家可是四强。

  并且因为每年都在和ASD打架, FL把他家研究得那叫一个透彻。

  现在ASD队里的dps还是用的替补,这要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或许是压力倍增, 突然没人说话了。

  空气有些窒息,张然在旁边打了两声哈哈:“行了啊,干嘛呢, 一个个都好像没活头了似的, 还有我呢!前两场赢不了我第三场就上呗, 怕啥。”

  他又看虾滑:“你也是,别紧张, 打不过就打不过呗,叫声然哥,我给你兜底。”

  虾滑欲言又止一下,开口道:“张老师……”

  张然挺嫌弃地“哎”了一声:“都说叫哥了。”

  “好了,别贫了,该干嘛干嘛去吧。”陈荔抬起手腕看表,“晚上六点的比赛,四点集合。想歇口气的去歇口气,想最后再复盘的就去复盘。”

  陈荔放他们走了。

  辛青心里一堆事,乱得很。出了会议室之后,霍柏衣问他要不要一起待会儿,辛青觉得自己坐不住,给婉拒了,披上外套出去走了一圈,在一条河流边上坐了一下午,吹风冷静了一下。

  三点半他回了酒店,收拾好东西,带着战队奔赴赛场。

  陈荔这次没在后台多说,一挥手就让他们上去了。

  张然坐在后台准备室里没动。准备室里有个转播电视,他这次准备坐后台里观战。

  五个人起身要走,虾滑突然在门口停了一下,回过头,说:“张老师。”

  张然回头:“嗯?”

  其他四个人听到动静,也在门口停了下来。

  “我,”虾滑说,“我……我,我这次,一定把前两把给你拿下。”

  张然愣了。

  “你就等总决赛就好。你今天的路,我帮你铺好。张老师,你去打冠军,今天,你交给我。”

  虾滑说完,朝他狠狠一鞠躬,转身低着头,匆匆往门外去了。

  她直直地朝着赛场疾步走去,没有回头。

  辛青带上其他几个,跟了上去。

  陈荔站在门口,把着门把手,等这些人都走远出去好多,陈荔才往屋里看了一眼。

  他对张然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关上了门。

  选手上台,开始赛前准备。

  调完自己的设备,辛青摘下了耳机。

  他听到解说在台上说:“ASD这边也是终于在申请了三天的延赛后登上了迟到了三天的四强赛赛场,首轮的5v5他们选择了派出替补……”

  辛青撇撇嘴。

  翟尹在他旁边说:“拉人。”

  赛前的准备阶段不只有调试设备,队长还要负责拉人进队。全员进队完毕后,还要跟裁判示意。等双方都和裁判说没问题了,两边队伍全员才会上场行礼。

  行礼完下来,双方队长再邀请对面的队伍进自定义,之后才是比赛开始。

  但毕竟每个人的设备情况不一样,所以等调好设备,那个人就会喊他一嗓子,辛青再拉他进队。

  辛青重新把耳机戴上,拉翟尹进队。他扫了一眼,队伍里已经组了三个了,还剩下虾滑和霍柏衣没动静。

  虾滑很快也进来了。

  辛青扶了扶耳机的麦,问:“苍哥,还没好吗?”

  “好了。”霍柏衣回答,“但是拉之前,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

  辛青被一句话搞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做心理准备?你干嘛了?”

  “买房了。”霍柏衣说。

  辛青一时没反应过来,屏幕上求组队的申请先一步来了,是霍柏衣发来的。

  赛场上很多时候都是靠本能反应的,职业选手的手有时候比脑子还快。

  辛青下意识就点了同意,把他拉进来了。

  一身黑袍子的堕天使从他身边落了下来。

  角色入队后会被传送到队伍所在地,会落在队长附近10米内。但会落在具体哪个位置,就全看随机。

  从夏季杯打到冬季杯,算上队内训练,这是霍柏衣的堕天使第一次落在辛青身边,距离只有毫厘之间。

  辛青看见身旁的人换了黑袍子大兜帽。他被那从黑袍子里散出来的银色长发狠狠一晃,视野都竟然跟着猛地一震。

  头顶着“ASD-苍”的选手ID底下的游戏角色,不是那个黑卷毛了。

  他一身黑色长袍,兜帽罩着脑袋,兜不住的银色长发从袍子里露出来,随着落下时带起的微风而轻动。他右边的长发用一个白玉发环簪了几圈,散散垂落,那和刺客不也脸边上的是同一款。

  辛青愣住了。

  他愣了很久,直到耳边传来了什么声音。他下意识地抬了抬头,不经意间动了一下鼠标,点到了霍柏衣的角色。

  视角被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辛青突然看到了他眼睛里的一抹白色。

  一口气突然哽到了嗓子眼来。

  辛青难以置信。他咽了口口水,又很慢很慢地,把视角拉近过去。

  他看到对方眼角下的倒十字架,和那一双白得五彩斑斓的眼睛。

  风吹过,业火四起,辛青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轮月亮,和自己。

  苍月瞳还是苍月瞳,吸色性很强,辛青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抹血一样的红。

  他知道那是他自己。

  他听到耳边在吵,应该是齐柚在说着什么,翟尹也难得地开口评价了两句。

  他都听得到,但他听不清了,他眼睛里只有去病。

  他的耳边一片轰鸣,不知道是什么在倒塌下去。

  去病就在他旁边。他落的地方离不也太近了,以至于辛青在这种大脑宕机的时候,也能很清醒地意识到,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去病了。

  算上今年,好像已经五年了。

  都五年了。

  这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他看着苍,感觉时间洪流在泄洪一样退下去。

  似乎也没那么长。

  辛青突然笑出了声。

  他控制不住,他掩住嘴,却压根藏不住快咧到耳朵根去的嘴角,也根本压不下去,他笑得眼睛都弯了。

  “我操,”他说,“我操,我操,霍柏衣,你……我操。”

  他已经语无伦次。

  他笑得眼睛都红了,眼前糊了一片。他才意识到眼睛里有泪,于是胡乱抹了两下。他自觉失态,不太自在地看了两眼安在电脑机子上方用来拍摄选手情况的摄像头,吸了口气。

  他努力调整了一下心情,撇开脸,突然连看去病的勇气都没了。

  辛青嘴角还是憋不住笑,他磕磕巴巴地转移话题:“你,你花了多少钱?”

  “少管你师父的事。”霍柏衣说,“别太激动了,你到底是喜欢苍月瞳还是喜欢我。”

  工作人员看出了不对来。有个很有眼力见的从后台递上来一盒抽纸给了裁判,裁判给辛青拿了过来。

  辛青谢过他,抽了两张纸出来,一边把眼泪擦干净,一边说:“苍月瞳是你的啊,你以前带我就用这个。我以前又没见过你真人,我对你印象就是这个,我是想你了。”

  霍柏衣沉默了一下,也笑出声来了。

  “神经。”霍柏衣说,“好了,我回来了,别哭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辛青就莫名特别委屈。进电竞圈打比赛当选手的这些年,所有突如其来的猝不及防的手足无措的,搞砸了的没做好的自责的愧疚的被人冤枉的——全都涌上了心头。

  说来也怪,辛青一路走过来,甚至事发的时候他都觉得没什么,可现在却莫名委屈极了。

  比赛眼看要开始,辛青却有点绷不住。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眼泪还是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又抽了好几张纸出来。

  翟尹把那盒抽纸拿过来,帮他把纸抽出来,递给他,又拍拍他的肩膀。

  翟尹没说话,但对翟尹来说,这就是安慰人了。

  这动静已经引来解说注意了:“ASD这边好像出现了一些情况,大家稍安勿躁。也不是不能理解,ASD这赛季实在是事情太多了,选手压力比较大……”

  解说注意到了,FL和观席上也都注意到了不对。山川在那边探出来个脖子,一脸好奇,看起来是恨不得把脑袋探到ASD这边,看看到底怎么个事儿。

  霍柏衣也挺自责。已经入座的选手不能走动,他也只能往后仰仰身子,隔着好几个人去看辛青。他张开嘴,欲言又止好几次,满脸的担忧。

  霍柏衣挺后悔:“我下午就先给你看好了。”

  齐柚问:“那为什么没给他看呀?”

  “他心情不好,我本来准备赛场上给他个惊喜,也算鼓舞一下士气。”霍柏衣说,“没想到反应这么大。”

  “害,咱们这些先靠网线认识的,肯定游戏形象先在心里根深蒂固的。”齐柚说,“你也别吃醋,霍哥,队长也不是更喜欢你这个外观,对他来说,这就是你。”

  “没吃醋。”霍柏衣说。

  辛青好歹也是亚军队的队长,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跟裁判道了歉之后,双方选手赛前行礼,之后回到了座位上。

  进入自定义,比赛开始,游戏界面终于给到了各个选手。

  “比赛开始,这一把是杀人制,地图是非常熟悉的雷荒原。对双方来说都没有很大优势和劣势的图,来看一看双方选手的出生点……啊,苍选手换外观了。”

  “是的,而且是在比赛前天突然提交的申请。”女解说道,“这一身确实比之前更帅一些。好了,来看比赛,ASD这边不也又是和苍落地同点,上次夏季杯对战FL也是奶刺落地即合体。没有打前期干扰奶刺连体的机会了,对FL来说比较难受。”

  男解说语气不太自然:“ASD的dps这次和三音在一起,在辅助位身边。FL这边……目前他们还不知道奶刺已经合体了,正在兵分两路绕边走,应该是想绕后杀dps。”

  “毕竟ASD在八强赛中,队伍里的dps是短板这一点已经很明显了,山川想打一个减员作为突破口。”

  “是的……呃,山川是FL的指挥位,那就看ASD这边的指挥位……嗯……苍怎么应对……”

  男解说的语气自打看见堕天使苍新换的外观开始就不对了,话到这里,女解说终于察觉到了:“是的,苍怎么了吗?好像名字很烫嘴。”

  “没有,就是这身外观让我想起了国服过去一个榜一的堕天使,不知道和苍选手是什么关系……还同样都是苍月瞳。”

  “确实,这个眼睛非常明显。”

  解说不敢明说,观席上已经有社牛说出来了:“我操,不会是去病吧?”

  “去病??”

  “我测,那个之前在国服销声匿迹的榜一治疗??”

  “他不是因为被公会会长搞了就转亚服了吗?我操不会苍爹就是去病吧??”

  新入游没几年的玩家遇到了知识盲区:“谁啊?去病是谁啊?”

  “就是四五年前最牛逼的那个治疗啊!他是堕天使这职业的引路人!现在这个职业贴吧置顶都是他五年前写的攻略!以前还有人说没他就没堕天使呢!”

  “对对对,后来他收了个刺客徒弟,还专门研究了奶刺打法,又写了另一套攻略!他把怎么单体辅助都研究透了!”

  “他之前没从国服撤退的时候,堕天使可是当时四大治疗职业的榜首!可不是现在这个下水道的惨样!”

  新入游的玩家眼前一亮:“那不肯定就是他了吗!堕天使,还收过刺客徒弟,那刺客就是红毛了啊!”

  “不会吧……当年他退游的那个瓜在我们区闹得可厉害了,那红毛……”

  “什么瓜啊?”

  “先别管什么瓜,你们怎么确定那是去病的?这不就是一个外观嘛,外观这东西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吗,怎么鉴别出来的?”

  “你不知道?他那眼睛是苍月瞳。”旁人说,“这个眼睛外观只在第八到十赛季才有,而且必须三个赛季每周结算的时候都得在榜一上,当时在国服把它拿到手的只有去病和神光两个人,全球也就只有十几双,现在都倒卖疯了!”

  “而且去病还在国服的时候,一直就没换过外观,这一身都成他标配了,虽然后来模仿他的人也多,但是都没有这双苍月瞳……”

  “苍爹总不能拿外观碰瓷去病吧?这可是职业赛场。”

  “说不定是为了致敬?”

  “这个时候致敬什么去病,再说也不至于为了致敬,特地花大价钱把苍月瞳买下来吧?”

  “他应该就是吧?一个堕天使,还跟红毛是师徒,当年去病不是也有个刺客徒弟吗,这不全对上了吗?”

  观众席上一时间众说纷坛,栾显把旁边所有人的对话收入耳里。

  栾显今天是来观战的。为了不打扰队伍发挥,他和钱信泽买的是二等观席的票。

  他挖挖耳朵:“咱家苍有瓜来着?还闹得很厉害?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过这个瓜?去病我倒是真听说过,他转服不是因为亲友出事了,所以避嫌走的吗,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公会。”

  钱信泽戴着墨镜和口罩,缩着胖胖的身躯,说话都说不大声,嘟囔着说:“听说是只在他们区里闹得很大,在外头没起多大风浪,就说是因为人际关系原因转服了,多的霍哥也不知道。”

  栾显咋舌:“他这都跟你说过,你俩关系真好。”

  “霍哥是好人。”钱信泽说,“柚子要和季节撞上了。”

  ASD这把齐柚落单,她在赶路的路上。

  正好,季节也在从自己的出生点往边上去,准备和队友会合一起绕路。他是脆皮dps,不敢一个人在出生点久留,正在摸着一条比较安全的路去找队友。

  不一样的是,齐柚是个近战,她在地上跑,季节是个远程dps,走位飘逸很多,在上面的枯树上跳着跑路。

  “打不起来。”栾显说,“柚子是个近战战士,季节一个在枯树上面飞的dps,想不开才跟她在这个地方单挑。他也不敢出招的,顶多离得远了射两箭干扰一下。”

  栾显说得没错,等俩人错开了,FL的季节送了齐柚几箭,之后立即逃之夭夭,找队友去了。

  齐柚大叫:“这死玩意儿给了我两箭!他在我头上飞我没看见他!!”

  “别理。”霍柏衣说,“你先过来,他们要打绕后,想把dps杀了。都往中场去,别给绕后机会。”

  “好好好,我马上来。”齐柚说,“观众席好吵啊,好像都在说你。”

  喊“去病”的声音已经一轮大于一轮了,耳机里的游戏3D立体环绕声都有些盖不住了。

  似乎在几轮的呼喊和交谈之中,大家已经认定了“苍”就是“去病”。

  “随便说去吧,我确实就是。”霍柏衣说,“没办法,以前确实有名。”

  辛青没有说话,他搓着键盘,爬上了枯树。

  霍柏衣在耳机里听到了他吸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