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 辛青抓着霍柏衣两只胳膊,从他怀里起来了。

  虽然这次很平静,但辛青也没少哭。他的样子实在不是很好看, 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霍柏衣愣了一下, 伸手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过纸抽来,抽了几张,给他把眼角残留的眼泪和脸上的泪痕擦擦干净, 说:“怎么又哭成这样, 别哭了。”

  辛青红着眼睛盯着他看, 像块很倔的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地随便他擦。

  等霍柏衣快擦完, 辛青问他:“你不难过吗?”

  他声音很哑。

  “都哭哑了。”霍柏衣说, “我难过什么。是经理打电话告诉你他说了什么是吧?”

  辛青点点头。

  “我一猜就是。你别难过,我早就习惯了, 没事。”

  “你怎么能习惯这种东西。”辛青说。

  霍柏衣帮他擦掉最后一点泪痕,放下了手。

  “不习惯能怎么办, 不把他当回事就好了。”霍柏衣说,“他爱说就说去吧, 我又不能让他把嘴闭上,还得继续活……”

  “我知道,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辛青说,“我不是你那个意思,我是心疼你。”

  霍柏衣不说话了。“凭什么你要习惯这些。”辛青说, “凭什么你得接受那种侮辱, 凭什么你要习惯他们这么攻击你, 辱骂你……凭什么你必须要习惯这些才能走到现在,凭什么要说服自己看惯这些才能开心一点, 凭什么必须要这样。”

  “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对别人来说,就有一对普普通通的父母,在一个地方普普通通的长大,上学,每天自在一点……对你来说这么难。”

  “对你太不公平了。”辛青说,“对你太不公平……凭什么。”

  霍柏衣看着他的眼睛。

  他们坐在一起,都前倾着身,近距离地看着彼此。

  辛青看到霍柏衣的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起伏了,但那却是没来由的心疼——辛青突然有点好笑,都在说这些了,霍柏衣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心疼意识到了这些的辛青。

  你看,他就是很少想自己。

  “命不好而已,总会有人命不好。”霍柏衣说,“别哭了,我给你讲个事情。”

  “什么?”

  “我还在找心理医生治病那会儿,那医生跟我说过这么个事情。”霍柏衣说,“他说,日本那边的心理学学界那年有人提出了一个新理论,叫做‘痛苦共享’。”

  “意思就是,假设一个人因为一个创伤性事件的经历而患上什么疾病,如果有一个人能和患者共情,真的把他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痛得要死的话,患者身上的痛苦就能减轻很多。据说会有一种抽离感。”

  “当然,这种理论完全不能用来治疗,毕竟人和人之间其实很难感同身受,共情到这份儿上,对被共享的人来说也很折磨。”

  “但是如果要自己来找,风险也太大了,能交心到这层面的人很难找到的。就算是真找到了,可如果某一天这段关系破裂,他就有可能拿你说出口的这段往事伤害你。毕竟越是亲密过的,越知道刀子往哪儿扎才最疼。”

  霍柏衣单手捧住他的脸,揉搓了一下,“所以,医生就是单纯跟我聊了一下而已,他让我不要去想痛苦共享这个理论,他说其实这世上没有人真正靠得住,任何人都有伤害你的可能。”

  “道理我都懂,可有段时间,我还是会这么想。谁都可以,能不能把这些破事儿从我身上拿开一点。”

  “不用全部共情,一点儿就行了,哪怕就只有一丁点。”

  “我不骗你,我刚回来,刚到这儿来,重新遇到你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你知道这些事的第二天,我那天早上起来,你坐在我床上,拉着我的手,跟要给我哭丧似的拉着我哭。”

  辛青抽了抽嘴角,嘟囔道:“还真是对不起你了啊。”

  “没有怪你。”霍柏衣笑了声,“我是说,辛青,我那天看着你,我心里想,去他妈的痛苦共享吧。”

  辛青愣了:“啊?”

  “我不想什么痛苦共享了。”霍柏衣说,“我以前是真的想看谁因为我这事儿为我哭一次,但是我看见你一哭,我就后悔了。”

  “我不想看见辛青哭了。”

  霍柏衣伸出来,揉掉他眼角残留的泪痕,“是为了比赛也好,为了我也好,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我都不想看见你哭了。”

  “还是喜欢你那时候一天到晚嘿嘿傻乐的那个傻样。”霍柏衣说,“别再难过了,辛青,早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别再哭了。你每哭一次,我都觉得我真不是个东西。”

  辛青却被他这几句说得想哭了,他吸了口气:“又不是你的错。”

  “我是你师父。我在你旁边你还哭,那就是我的错。”

  辛青哑口无言。

  他看着霍柏衣的眼睛,他好像从他眼睛里看到了那些他刚拜师时的岁月。那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久得辛青现在都不记得到底都去过什么地方了,只记得去病有一身大黑袍子,他就只跟着那身黑袍子跑了前半辈子。

  霍柏衣忽然皱了皱眉,给他抹掉脸上流下来的泪儿:“怎么说着说着又哭了……别哭了,怎么几年不见,还变成小哭包了。”

  辛青嘟嘟囔囔骂了几句才不是,用袖子给自己抹掉了眼泪。

  他看了眼霍柏衣,又抱住了他。

  “我是心疼你。”他说,“我一想到,你出事刚得病那会儿,肯定特别难受,我倒好,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恨。”

  “恨什么?”

  “恨我自己。”辛青说。

  “……别恨,应该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霍柏衣说,“你就喜欢把什么事情都往坏了极端了想。再说了,当时是我把你推开的,你又什么都没做,都是我活该。”

  “你才不活该,你又没错。”

  霍柏衣苦笑了声,没说话。

  辛青也没吭声。俩人面对面沉默了会儿,辛青凑过去,往霍柏衣身上一倒,又往他颈窝里拱了拱,埋在他发间,哑声说:“我要是大几岁就好了。”

  “我要是大几岁……我就做开服玩家。我比你先入游,先打游戏先上榜,然后我就去那个悬崖上蹲你,我做你师父……什么煤炭什么公会,都欺负不到你头上。然后我就去打比赛,我早点出成绩,早点当队长……”

  “我就还能在你断联那天,我一张机票我就飞到那个破地方去。我带着翻译,我把你的护照抢回来,我把你也抢回来,我放在自己屋头里自己养……”

  霍柏衣哭笑不得:“怎么这都想了?”

  “我一点儿委屈都不让你受。”辛青说,“再往前一点,我要是够大,我就在你妈偷偷把你带到日本的时候,在机场就把你抢过来。”

  霍柏衣说:“行了啊,越说越过分了,怎么还想当我爹了。”

  “我想照顾你。”辛青说。

  霍柏衣拍在他后背上的手一顿。

  过了几秒,霍柏衣的手重新在他背上动起来。这次却没拍他,而是在他后背上乱七八糟揉着。

  “神经。”霍柏衣说,“你当时那个横冲直撞的暴脾气,能教我什么?别想当我师父,怎么看都是你更需要一个师父。”

  辛青听完,忽然叫他:“老师。”

  “嗯?”

  “师父。”

  “嗯。”

  “去病。”

  “嗯。”

  “霍柏衣。”

  “嗯。”

  霍柏衣不厌其烦地应了每一个称呼。

  辛青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霍柏衣说,“你也不要再跟他们生气了,别再哭了,别再想这件事。”

  “好。”辛青说,“霍柏衣。”

  “嗯?”

  “没事,”辛青说,“叫你一声。”

  “……神经。”

  辛青笑了两声,说:“你也把话都跟他们说清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之后就交给战队,我们准备世冠去。”

  “我知道。”霍柏衣说。

  稍晚些的时候,牧凡森给霍柏衣打了个电话。他说的和辛青说的差不了太多,告诉他让他放宽心不用再管,跟这两个人他也不必再说什么,战队会为他拿起法律的武器。

  牧凡森还给他道了歉,说本来之前就说好这些事他不用再管的,现在却又变成这样。

  他父母根本就不应该找到他。是战队看管不利,他明明人在战队宿舍里面,还是被骚扰到了,是他们失责,对不住他。

  “没什么,不用道歉,早来也早解决。”霍柏衣低头说,“你们就算这次拦住了,到时候起诉上法庭或者调解,他们肯定也要找我麻烦。我比你们了解他们,要开庭的话,他们肯定会找我一次麻烦的。”

  “如果一定要来,那开头就松手让他们来找一次,给他们一个发挥的空间,留个案底,反倒能抓住把柄,后续能轻松点。”

  牧凡森听得战术后仰,都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里感叹他霍柏衣真是拥有这个年龄段不该拥有的看破红尘的功力。

  牧凡森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不会是故意不跟战队说他俩是这个性格,就是想让他们想办法闹事找过来的吧?”

  “不好说。”霍柏衣说,“我确实没想过会直接砸窗户来就对了。”

  牧凡森服了,他老人家还真是故意的。

  他估计是以为会大半夜来选手宿舍敲门或者白天路上堵他吧,只是还是低估了他父母的作妖水准。

  牧凡森暗暗决定以后给他约个专属歌叫《国服堕天的千层套路》,开口转移话题:“你伤怎么样?”

  “还好,两天一换药,医生让我明天去。”

  “几天能好?”

  “他说一个来月,伤在额头上,好得不会太快。”霍柏衣摸了摸自己脑门上的贴布,“胳膊的伤口只是看起来深而已,没伤到肌腱,也说要小一个月。”

  “没伤到肌腱就好。”

  牧凡森松了口气,又说这件事毕竟是之前让他们申请延迟半决赛的理由,联盟那边还需要这件事的理由的公告公示,提前通知他一下,问他能不能接受。

  “无所谓,不用给我看,爱写什么写什么就好。”霍柏衣说。

  “OK,你之前那事儿肯定会想办法给你含糊过去啦,你放心,我这工作干的就是说话的艺术。”牧凡森说,“你这两天也别来战队了,好好养伤。”

  霍柏衣点头应了两声,也猜到这里面还有别的事了,说:“日本那个经理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你放心。”牧凡森说。

  霍柏衣想都想得到那个尖嘴猴腮的经理阴阳怪气的样子了。

  牧凡森不说,他也不追问,就只道:“好吧,你们别太生气。”

  牧凡森听出来霍柏衣猜到了。他也不尴尬,打了两句哈哈,让他养伤期间吃点清淡的,挂了电话。

  霍柏衣收起手机。

  他回头,辛青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着呆。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挂了?”

  “嗯。”

  “他说什么?”

  “跟你说的大差不离。”霍柏衣说,“还是心情不好?”

  “不算吧,在想事情。”辛青说,“我不是还跟他们生气啊,也不是要哭,更不是不听你的话非要提,我就是真的想问你一件事。我在想要不要给你看个东西,但是得听你怎么回答。”

  “说。”

  辛青问他:“你今天,本来是想和你妈说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