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不远处的霓虹灯也暗了,只是栏杆外还投射着两个人的影子。
“今天……”司舟垂着眼,仔细将俞忱的衣领整理好,以免冷风吹了去,俞忱一双小狗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才继续说:“其实我感觉挺奇怪的。”
“嗯?”
司舟理好了他的领口,转身靠在栏杆上,颀长的身影与月色交相辉映,“第一次站在世界赛的舞台上,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铩羽而归’。”
俞忱顿了顿,忽然小声地说:“我也很难过,如果是我的话……让我上场的话……”
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司舟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头发,安慰道:“别难过,你的日子还多着呢。”
“是吗?”
是这样的吗。
等以后。他一直在等以后。
那么他们口中的“以后”到底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够等到呢?
“嗯。”司舟忽又看向那片夜空,此时星星被云层遮挡,已然隐去不少,“联盟会因为有过你而灿烂。”
“……”
俞忱顺着他的目光,同样望向那边,他沉默良久,突然问:“哥哥……你觉得,我们一生能追几次梦?”
其实最开始,俞忱打游戏只是为了发泄心情,随便玩玩。没想到天赋在那里,玩着玩着,就冲上了国服前几名。
他从没想过打职业,也没做过什么电竞梦。直到遇见司舟。
他像是一束光,照进了俞忱黯淡又无趣的生活。
那时候的俞忱就想,原来……人是可以有目标的,并且可以为了那个目标,百战不屈。
人活着或许是有意义的。
前进就是意义。
而他自己枯燥乏味一滩烂泥的人生,也可以变得有意义——可以打职业,可以和那个人一起。
可以相信他。
“如果你愿意,可以一直一直追啊……不限次数的。”司舟在回答他的提问。
俞忱却说:“我不这么认为。”
“你看v神,这一战之后,全世界都在骂他,说他拖了队伍的后腿。可实际上……他是很厉害的。”
“他并不差,他比许多人都强。”
“哥哥,你说是不是造化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手伤告急,甚至不惜去打了封闭针,明明知道要输,也一定坚持打完比赛。”
“若是前几年他或许可以发挥更好,但时间不等人。”
司舟像是怔住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有复杂的情绪在蔓延,像是欣赏,又像是心疼:“……”
俞忱还在继续说,他今夜的感概似乎特别多,多到想要在这夜幕之下,栏杆旁,一吐为快。
“许多梦,人一生就只能彻彻底底、轰轰烈烈地追一次,早了、晚了都不是那么回事。”
“一个人的青春,最灿烂美好的时光,就只有短暂的那么几年,错过一分一秒都不算完整。”
他说到动情处,眼里似乎闪着泪光,一字一顿:“比如电竞……”
司舟在认真地听,俞忱却忽然停下,两双眼睛对视着,目光犹如星月交汇。
“还比如什么?”司舟问。
俞忱看着心上人的脸庞近在眼前,浅浅一笑,“比如……你。”
司舟也笑了起来。
“哥哥,你知道吗?”俞忱执着地说,“有些梦,需要在合适的时间绽放、或者打碎,要么头破血流,要么惊天动地。”
“嗯。”司舟点点头,虽然这种描绘不免有些偏执的成分,但他很难不同意这个观点,“这条路很难,我们都曾不被认可。所以,既然选择了,就要一直走。”
“那年你……突然就消失了,”俞忱有点委屈地说,“后来偶然间在电视上看到你,我真的很佩服你。”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梦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和你站在同一个地方……”
司舟一愣:“嗯,我高二,退学了。”
此时,酒店房间里,时夏正打着电话:“你说我们队长啊?他一贯我行我素,没人猜的透他想什么。”
“当时在七中第一名的成绩,钢琴也弹的那么好,有俱乐部来选人的时候,他直接就去了,好像一点也没觉得可惜呢……”
手机开着免提,电话那头是好听的男声:“七中虽然是艺术院校,但对成绩的要求也挺高的……记得有一次我拿了市第二,当时的第一名比我高0.5分,貌似就是他吧。”
说着,那边传来一声嗤笑,“人家是天才下凡,不像你,除了打游戏也没什么能干的吧?”
时夏顿了顿,才说:“还有啊……”
“什么?”
“哈哈,我不说,你自己想啊。”
……
风吹过窗外,少年们的笑声穿过长长的岁月,来到这栋大楼前。
绕过很多、很多……
曾经活在妄想里的地方。
“我年少轻狂,后面的确因此吃了很多苦。”司舟笑道,“但也没后悔,相对于坦途的人生,更愿意去泥里淌一遭。”
他家中富贵滔天,是世人眼里的“上层人物”,他又是独子,父亲从小就全方位培养,要求十分严格,寄予厚望。
听说他擅自退学去“打游戏”之后,不由一时震怒,断绝了他所有经济来源。
“后来我想……”司舟轻笑,那笑容有几分自嘲,“人啊,是不是就该挣扎着,才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一旦用不着挣扎了呢,又好像不是那种感觉了。”
俞忱也笑:“你是家长不同意,我是根本没家长。”
他摸出打火机,嘴里含着烟,模糊不清地说,“活着都难。”
这是司舟第一次听见俞忱讲自己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小朋友心里藏着很多话,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能够走到今天,被俱乐部所看中,一定也独自经历过许多次悲伤的日落吧。
“你……”司舟心口一颤,在那一瞬感觉到针扎似的疼,他想问的很多,却又无从提起。
至于那件事,俞忱自己不说,他也不好开口询问。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但司舟永远记得高二退学的时候,父亲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好像他明明是天之骄子,却非要自讨苦吃——这辈子都完了。
可是他现在仍然活得好好的。
后悔吗?
不得不承认,即使在旁人看来,他自行其是,非常有主见,好像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立即去做了,不会有犹豫。
但也有很多时刻——在寂静无声的夜里,被孤单充斥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也会陷入怀疑,对自我抉择的怀疑。
那种怀疑几乎能够将人吞噬。
“赚钱吗?能有你好好读书赚得多吗?”
“你好好努力,将来继承家业有什么不好!”
“打游戏能有什么社会地位?别找借口,你这就是不务正业!”
这些话在他的耳边循环过千万遍,他看起来轻描淡写,却也曾为此痛苦万分。
后来司舟一个人在外边创建俱乐部,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他从未想过后路,好像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能够成功。
实则不然。
司舟很清楚,那只是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会像个狂徒,不惧怕失败罢了。
直到后来经历了许多,走了很多弯路,吃了很多苦,在他做下选择的那一刻并不知道将面对什么,但依然从未后悔过。
人生中有许多路,庆幸如今这一条是他自己选的,他始终相信,无论选择哪一条,他都能走好。
赚钱吗?司舟问自己。
他摇了摇头,片刻后扯开唇角笑了一下,那笑容分明很淡,一闪即逝,却有些苍凉的意味。
不赚钱的吧。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钱才能够衡量价值。
钱钱钱,他们已经赚了那么多钱了,上一代人积累的财富,司舟几辈子也花不完。可为什么,这些人眼里还是只有钱。
电竞这个行业参差不齐,比赛赢了,站在金字塔的顶峰,自然是不愁人民币。
可是,如果事与愿违呢?
多的是小俱乐部赔得倾家荡产,到最后,连最初的梦想都会破碎不堪,碎的满地成渣。
司舟当年也不知道自己能够走到什么地步。年少的他只知道,他要迈出那一步,即使前方是悬崖。
他要跳下去,不后悔。
放弃身后的漫山桃花林,跳下去——
电竞世界里,没有虽败犹荣,只有胜者为王。
站在巅峰,才能一览众山小,才能说自己正在为梦想燃烧。否则你就只是抛下一切,发了一场疯,潦潦草草,什么也不是。
这个世界正如俞忱所说,
只有生杀,只有成败,非黑即白。
“咔嚓——”
司舟回过神来,闪光灯照射他的眼睛,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朋友偷偷拿起手机,对着倚着栏杆的自己拍了起来。
“咔嚓。”
“咔嚓——”
又是几声响。
司舟眯着眼睛去挡,“照什么?给我看看。”
俞忱抿着嘴笑,看神情似乎对自己的作品极为满意,一边翻看手机一边说:“哥哥真好看。”
司舟笑笑:“宝贝……”
“我就在你身边,怎么喜欢看照片,嗯?”
俞忱哑口无言。
抬头看了看司舟带笑的眼睛,很快又闪躲开了,“我害羞,不行啊。”
他真的很喜欢哥哥叫自己宝贝。
俞忱翻开微信,忽然问:“哥哥为什么一直不换头像,是因为懒吗?还是……”
“因为我?”
——司舟现在的微信头像,也是俞忱当年亲手拍的。
司舟默了默,才说:“挺有意义的吧。”
“在那棵树下,我做过很多很多梦……打游戏累了,我会看窗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棵树摇晃的枝桠。”
他回忆起当年的事,许多细枝末节犹如近在眼前,“夏天有时候会停几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很热闹。那时我觉得这就是人间吧,是属于每个人,不同的人间。”
“对于鸟儿来说,那是一处栖息地。供它们玩耍打闹。对于我来说……可能也是。”
俞忱认真地听着,生怕错过哪一个字,连眼睛都一眨不眨的。
冷风吹过他们的刘海,有一种感觉,与那一年夏天的风并无不同。
司舟看着远方,仿佛看见了那时的自己,对一切充满希望。他缓慢地说,“因为我看着那棵树,就会觉得人要安静,要坚持,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像弹钢琴一样,每一个琴键原本是黑白的,是孤独的。可它们又能组成动听的音符。让人有时想笑,有时又想流泪。
也在那棵树下,我决定退学,决定要去打职业。”
“别人都说我孤注一掷,太可惜……可我不觉得。人只活这短暂光阴,本就应该跟着感觉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吗?”
“我不期望我这一生有多么成功,我只想所有的决定,都来自于我自己……”
他顿了顿,接着说:“七中大多是艺术生,我喜欢钢琴,才去了那里。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当个钢琴家。”
“我喜欢游戏,喜欢巅峰。可我……实在很想拿个世界冠军。”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坦露自己的胜负欲,“我想巅峰职业赛场,也能有我的名字。”
司舟没说的是,也在那棵树下,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喜欢俞忱。
这个笨蛋小孩。
想着,他看向身旁的人,眼里是挑衅般的,浅浅笑意:“那现在呢?”
司舟问,“有没有想过,把梦想变为现实。”
俞忱深深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司舟揉了揉他的脑袋,拿走他手上正在燃烧的烟,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知道,”俞忱说,“很早就会了。”
很多时候……不依靠尼古丁的话,他没有办法活下去。
司舟就着他含过的烟头,吸了一口,又轻轻吐出烟雾,缭绕着俞忱白净的脸。
无论过了多少年,小朋友的眼神依旧格外清澈,让人忍不住想要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个世界,想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为他赴汤蹈火。
无论这些沉甸甸的日子里有多难捱,连绵的阴雨有多忧郁。
司舟一直一直都愿意相信:
“会有那么一刻,全世界都呼喊着你的名字——你最爱的人也在内。”
今夜,他也将这句话,亲口告诉俞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