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着酒杯,只觉得耳边剑风刷刷作响。

  刹那间,余光只见一道凛寒剑光冲我而来,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刺破我的喉咙。

  谁知,那剑锋裹挟着雷霆之势而来,却将将停在我手上的酒杯上,稳得一动不动。

  我用眼神鼓励了执剑之人一番。

  那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有着一等一的相貌和身段,当得起一句面若好女,纤腰一握。

  此刻他身子背对着我,却柔韧地一个下腰,潇洒地一剑回刺而来,这姿势属实难,不是从小被练柔韧身段的男子怕是做不出来。

  相公堂子锻炼他的柔韧性竟是被做了这番用途,世事难料啊。

  见他微微喘着气,却一脸献宝似的地不肯收剑,我叹了口气,望向那个人道:“君兰,你歇歇罢,仔细你喘气时割了本王的手。”

  君兰这才想到此处一般,连忙站起身,挽了个剑花收剑回鞘,只冲着我笑。

  看到他傻兮兮的模样,我不仅摇了摇头,又觉得有些好笑。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相公堂子里甚至能欣赏到剑法表演。

  君兰跑到我身边,蹲下身扒着我的手臂道:“九殿下,我的武功是不是有进步!”

  我笑道:“自然有,想要什么赏?”

  君兰眼睛一亮,道:“殿下去给我寻把好剑来!”

  我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

  若我说我和君兰这个京都府名倌在房内切磋武技,怕是这天下无人会信。

  切磋是切磋,但切磋的是武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事实真就如此。

  曾几何时,小王也想与他有些什么,最早我与他不熟,只远远见过几面,曾嫌弃他相貌太过柔美,何况他不说话时面容冰霜,端是难拿得紧。可是哪知道熟络之后我才知晓,这人绝美的皮囊里装着一个莽汉的心。

  就在这念头刚生出来不多时,就碎在他对我“砰”得一抱拳,说的那一句“九殿下此恩无以为报,容君兰逾距,哥哥!”

  不是柔弱美人倚在你怀中撒娇的那一种“哥哥”。

  是好似李逵鲁提辖的那一种“哥哥”!

  我在君兰屋中消磨到半夜,忽听窗扉叩了三下,君兰顿下剑势正要开口,却见窗透进来一个修长剪影,那人朗声道:“无量寿福,九王爷,安好安好,慈悲慈悲。”

  语调端得是动听平静,光是听听就觉得是个世外高人。

  我心道:好,屋里有个“表里不一”的,这下又来一个。

  我示意君兰开窗,只见一位道长侧窗而立,月光衬得他身姿如竹,颇有几分方外之人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升了似的。

  他见窗开了,避嫌似的背对着窗,一扫拂尘搭在臂上,念了一句“无量寿福”,才道:“贫道顺路来访,惊扰九殿下雅兴了,恕罪恕罪。”

  我道:“国师大人,你有话就直说吧。”

  国师道:“今日乃是立冬,贫道自是去钦天监值守观星,不敢怠慢,哪知今年此日乌云颇多,贫道等候许久,毕竟立冬,天气严寒得紧,贫道讨了一盏君山银叶但还是……”

  我道:“……君兰,关窗。”

  “慢!”那道长一手按住窗棂,这才回过身,一副昳丽相貌映在灯下,他望着我微微一笑道:“后来,陛下召见贫道闲聊了一番。”

  我毫不买账,道:“与本王何干,关窗。”

  道长摇头叹息又道:“九殿下性子还是这般,唉,陛下问贫道‘朝中官员公卿狎妓成风,该如何呢’。”

  我冷笑道:“这等破事来问你一个方外之人,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别出心裁。”

  道长道:“正说的是,但既然蒙陛下垂问,我自然不能以此为由推拒,于是便说‘贫道以为尘世之事皆是虚妄,四生六道轮回生死,不妨去超然净土,来去无挂才是大自在,索性贫道还有炼丹所剩火药百八十斤,何不将烟花之地直接一了百了,送他们去自在,贫道乃是修道之人,亦可提前超度了他们’。”

  我惊呆了,我一向知道这位国师玉和是个脑子不爽利的,哪成想他竟不爽利到如此这般。

  君兰原本寒着一张脸盯着他,听到此处肃然道:“道长真乃神人也。何时动手?君兰愿助道长一臂之力!”

  玉和道:“无量寿福,小友身在红尘,却道缘颇深,有造化,有造化啊……”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相见恨晚。

  我察觉到一丝丝不祥之兆,道:“玉和,你先说陛下如何回你啊!”

  “哦……”玉和这才像是恍然大悟般道:“陛下沉默良久,道‘可惜现下那处有人尘缘未了,罢了,着令御史李南樵带人去查封京都府的青楼楚馆,若发现其中有官员公卿者,即刻回禀,待朕发落。”

  他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阵兵马之声,院外光亮晃得我一时无言。

  “无量寿福,贫道言尽于此,王爷保重。”说罢,那人道袍一翻,在君兰的小院被踹开之前,此人便没影了。

  为首的御史大夫被人颤颤巍巍地搀了进来,见是我,连连顿足。我也叹了口气,叹这时运不济,也狠狠一顿足。

  君兰静静地立在我身侧,丝毫不惧,他只是挽了一下鬓边长发,凑到我耳边说:“九哥哥,跺脚好娘啊。”

  实话说,我很不愿意见我这位皇帝侄儿。

  旁的倒还好,只是他与他的爹,我的大哥,也就是已薨的圣英太子身材样貌竟有八分像。

  看到他,我就像看到已薨的太子哥哥,只觉得膝盖发软。

  宫里的老人都知道,我封王开府前虽是皇子中的老幺,却最是乖觉灵巧的,很少犯错,这其中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我怕太子哥哥——谢时洵。

  那时候若是我犯了错,太子甚至不需动用打骂责罚,他只要懒洋洋地斜坐在檐下那把乌木椅上,若是在今日这般的冬日,他那样畏寒的人便会穿着一件雪色白裘,尖下巴都抵到毛领子里去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放了我的过错。

  待我去了,那道视线就会从殿前的玉阶上扫下来,只这样冷冷淡淡的一眼,我就将一肚子狡辩忘到天外了,只有乖乖跪下领罚的份儿。

  唉,怎么他没了,他儿子又将此道继承了呢。

  御史李南樵李老爷子一路拉着我絮絮叨叨,十分痛心我如今的模样。我既不想听,有心走快些,但是一想到前方我那皇帝侄儿不知道怎样发付我,又想走慢些,一时间时快时慢,李老爷子不知道是走的还是气的,上气不接下气。

  步入养心殿,我心有余悸地扫了一眼玉阶之上,见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冷清月色,心下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了一瞬。

  李老爷子让我在殿外候着,便进去了。

  不多时,只见大内总管程恩出了来,他神色复杂,到我跟前才压低声音道:“这么冷的天,殿下如何穿的这样单薄?这可……”

  我截断道:“哎,你只说罢了。”

  他露出为难的神色道:“陛下着您先跪下自省。您委屈一下,奴才这就进去劝一劝陛下……”

  我也露出为难神色,拽着下摆看了看地上,道:“可是程公公,您也知道小王身子弱,这冰天雪地如何跪得下去,不妨你给我去找块软垫子……”

  见程恩露出踌躇神色,我继续道:“心疼心疼小王罢,程大总管。”

  只听一声轻微的门响,有人冷道:“小皇叔,你夜夜留宿青楼楚馆,看着不似身子弱啊。”

  那声音清越疏懒,吓我一跳。

  我不情不愿地一放下摆,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口中恭敬道:“臣谢时舒,参见陛下。”

  那人闲庭信步地走到我面前,我只低着头盯着他靴子上暗色龙纹。

  他停在我面前,轻声道:“小皇叔,你可知身为亲王狎妓,该当何罪?”

  我干笑道:“这,约莫罚、罚俸三年?”

  那人也笑了一声,对他身边人道:“朕的小皇叔总是不肯吃苦的,这捡轻的自罚先让他说了,如何做得天下表率。”

  李御史突然也跪了下来,道:“依监司法,诸州七品官员以上使妓者,杖八十,不得以减!但……陛下,九王爷他……”

  “杖八十!”我猛吃一惊,忍不住一抬头,只见我那皇帝侄儿拢袖立在我身前,我望进那双含水般双眸中,无情也能看出三分情义来,这双眸子上,他着实像足了他爹。

  而这,是我后来琢磨出来的,在那时,我只望着他不由自主地道了一句:“太子哥哥。”

  一晃神,太子时洵的幻象骤然散去,才看清立在我面前的谢明澜。

  纵然见得不少了,但只一眼,我还是忍不住暗忖:唉,谢家的人撇去性情人品不说,相貌却是一个是赛一个的出挑,哪知到了他这一辈,竟是出了一个古今无二的了。

  虽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这位皇帝侄儿的脸色好似更阴沉了。

  他一抬手,挥退了李御史和程恩,就连远处的太监宫女都被程恩带了出去。

  一时间,养心殿院内只有我与他二人。

  我复又垂下头望着青石板,平平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万金之体,不该与我这般的臣子独处。”

  谢明澜似是冷笑了一下,呵斥道:“闭嘴。”

  见讨了个没趣,我也只得沉默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位皇帝侄儿人前人后对我的态度不大一样,若说是差在何处……

  “据说那个君兰俊美堪比卫阶,名满京都府,连朕都略有耳闻。”谢明澜道:“难怪小皇叔乐不思蜀了。”

  我暗暗补上心中那后半句:若说差在何处,可能是人后的谢明澜更为任性不讲理了起来。

  我一走神,随口而出便道:“不及陛下。”

  说完,我方觉说错了话,这话未免太过,我再大胆,也起了一身冷汗。

  谢明澜那张赛过他爹的小脸上一时白一时红,不知是惊是怒。

  不知怎的,见他这幅样子,我惶恐之余,竟还生出一丝破罐破摔的快意来,偏不愿递个台阶给他下,我倒要看看他自己怎么走下来。

  谁知谢明澜不怒反笑道:“好,好,小皇叔脾气越发大了!你笃定朕不能拿你怎样吗?”

  我跪得笔直,道:“臣不敢,臣死罪。”

  我其实从未怕过谢明澜,哪怕是天子,也没有办法拿一个不想活了的人怎么样。

  ……呃,说不定也有,有本事他把他爹请出来。

  我这样暗想着,甚至还给自己逗笑了。

  在这诡异的情境下泄露了笑意,谢明澜约莫觉得我真的疯了,转身就走。

  一枚冰冷落在我鼻尖,我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不知何时开始飘起鹅毛大雪,颇有一番“玉花飞半夜,翠浪舞明年”的美景。

  大约是酒劲儿上来了,我还越发高兴了起来,甚至不顾那进屋去的谢明澜如何想,索性就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掸了掸下摆。

  谁知那谢明澜进去后不多时,就出了来,双手捧出了一件物什。

  待他走近了,我定睛一看,顿时如五雷轰顶,方才破罐破摔的勇气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我连忙跪下行礼,双手举过头顶道:“恭迎圣英太子灵位!”

  不知举了多久,手中终于一沉。

  我这侄儿还真把他爹请来了。

  一片寂静中,我望了望漫天大雪,又望了望怀中的牌位,雪片落在上面,我拭去一层,又落一层。可是想到他是最畏寒的,我反手扯下披风,仔细地将它放置其中,染不得一片落雪。

  茫茫雪夜,我脱了披风,里面只穿了个夹的,不到一炷香我就被冻透了。

  谢明澜穿的倒是多,兴许是随了他爹的畏寒体质,他身着雪色大氅,滚毛领子抵到下巴上,裹得严严实实,袖中似还揣了个手炉。他负手背着我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思忖了什么,再转回来时,眸色冷得很。

  这样的眼神,若是放在太子时洵那里,我便知道此事定不能善了,但现在……

  我偷瞄了一眼怀中那块木牌。

  谢明澜开口道:“小皇叔,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若是圣英太子在此,会如何呢?”

  我踌躇了一下,想说“你学你爹什么不好?连管我也要学?”

  但牌位在此,我到底不敢放肆,只得轻咳一声道:“陛下,圣英太子彼时并未有您这现在这般的重担,陛下日理万机,臣触及国法不敢狡辩,陛下大可将我发付前朝三司会审定罪,又何必似如今这般,公不公!私不私!”

  开口时,我本是软了口气的,可是说着说着,我终是忍不住再次出言顶撞。

  谢明澜静静听完,颜色更冷,只轻轻道:“若是他这样问你话,你也似这般出言无状?”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又下意识瞥了一眼他的灵位,一张口只觉得自己口气弱了下来:“臣不敢。”

  不是之前直挺挺地说给谢明澜的那种“臣不敢”。

  是当真不敢,又怂又讨饶的“不敢”。

  突听“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猛然碎在我膝边,我吓了一跳,才觉察是他的手炉,此刻已然四分五裂了。再抬眼,只见谢明澜指着我道:“那你怎么现在就敢!”

  显然,谢明澜动了真怒。

  我忙道:“陛下息怒。”

  我不是怕他,是觉得他爹尚且在此,我竟然给他气成这样,夜里太子哥哥只怕要入梦来教训我。

  谢明澜冷冷道:“难道还要朕问第二遍?”

  我只得道:“若是圣英太子殿下在此,臣今日所作所为,约莫……约莫……”

  我对着太子时洵的灵位一个头磕下去,自道:“臣弟不敢有今日这等胡闹。”

  说完我心里还有些小得意,觉得这回答乖觉极了。

  在场这两个人,一个大活人,一个木牌子,纵然知道这答复会惹得谢明澜更生肝火,但我还是觉得让木牌子稍微纾解些更好。

  我不合时宜的想到多年前,时任翰林院掌院苏声远师傅曾私下对太子谢时洵道:“九殿下天性不羁难驯,自有专人悉心教导,纵然太子殿下与九殿下兄弟情深,但太子殿下还是当以治国之道为重。”

  现在我可真想那苏大儒拉来好生开导开导陛下。

  唉,不过以他们父子一样执拗的性子,估计谢明澜也是如他爹一样听不进去的。

  彼时谢时洵也是神色不辨,道:“苏师傅,本宫可有落下分内之事不曾?”

  苏师傅忙道:“太子殿下向来勤勉不懈。”

  谢时洵倚在那张宽大的乌木椅中,慢慢又道:“师傅们悉心教导,却不敢责罚于皇子,皇子犯错,只打伴读,旁的弟弟们也就罢了,可是您看这位九殿下,伴读都快被打死了,他可皱一皱眉了?”

  说着,他就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宫里皆知,旁的皇子读书费最多废些笔墨,只有我读书废伴读。

  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刚开蒙不知事的年纪,且,因着我母妃是鲜卑进贡的舞姬,使我有一半鲜卑血统的缘故,在本堂的师傅们看来,便是异族天生的顽劣难驯了,谁都知道皇子九人,只有我这个老九永无登基可能,便都随我去了,打打伴读做做表面功夫了事。

  莫说后宫各位娘娘,就连宫女太监也敢背后嚼舌根子喊我一声“小白虏”“白猫儿”“白狸奴”。

  哪知道……

  “继续背!谢时舒,再停一次你便当真是找打了,当本宫管不好你吗?”

  在东宫角落中罚站背书的我哀怨地看了一眼苏大儒。

  苏声远也复杂地盯着我,像是怨恨我为何夺去太子殿下如此多的关注和精力。

  其实吧,那时候我也真拿自己当只白猫儿看,父皇也好,皇兄们也好,喜欢了便和我说说话,逗逗趣,不喜欢不要理我便是,哪有和我较劲的道理?

  我母妃更是想得开,她曾是鲜卑第一舞姬,我开始是以为她天天都要跳舞是为了博父皇欢心,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她就是单纯的爱跳舞,父皇来不来她都要跳,父皇为此还训练了一些小宫女习乐器,每日配着她吹吹打打,偌大皇宫就属我们这里热闹。

  我这母妃能教我的有限,只鲜卑语是旁人不会的,她教了我好与我说悄悄话。

  比如……

  “母妃,我知道又有人喊我白猫儿……”

  “可怜的崽崽,不过猫儿多可爱呀,还是白茸茸的。”

  所以说,再加上这样少根筋的母妃,这个宫里哪有什么人正眼看过我,不过看不起归看不起,好歹也是皇子,也未曾有人敢明着作践我,我的日子也算自在。

  直到我犯到谢时洵手里。

  那一次我属实冤得要命。

  彼时我的伴读已经换掉两个了,只因他俩都不抗揍,被师傅用戒尺抽了几次手板就做下毛病了,见到本堂的牌匾就抖若筛糠,父皇得知后哈哈一笑,也就放他们去了。

  那一天,得知父皇下午来抽查我们学业,我的新伴读——徐熙,急得紧跟我絮絮叨叨了一路,央我把可考的那几篇先看一看,说哪怕记一句,他也少挨一戒尺。

  我被说烦了,停在御花园假山小道中,笑嘻嘻道:“你挨打,疼在你身上,又干我何事啊。”

  徐熙更急,额头的汗唰的就流下来了,他又是求了几句无果,倒激发出几分气性来,他瞪眼道:“九殿下,你这话说得原本没错,但是所有殿下中,只有您这样不顾我们这种人死活!”

  我只管笑,扬眉道:“你们这样的人?你们是什么样的人?不都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么,你们爹爹想着送你们进宫能在太子哥哥,再不济三哥哥、五哥哥面前混个脸熟,偏生你的运气不好被杵给我了,背后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时运不济上了贼船,我帮你早日被打发出去,你合该谢我啊。”

  徐熙听后一时语塞,我见他面上吃惊神色,便知自己说得八九不离十,当下一晒,刚要走又被徐熙拦住,大约是他见动之以情不行,只得利诱,道:“九殿下,你就看看书吧,哪怕就这一中午,以后外面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给你偷偷带进来,好吗?”

  我道:“你早这么说不结了!你可知有一种乐器,名唤柏琴,四根弦,比咱们中原的古琴要小一些,声调嘛,据说空灵凄婉,听过没?”

  徐熙连连点头道:“听说过,鲜卑商队偶尔会带入京都府来,只是京都府不流行这个,故而少见。”

  我道:“这便是了,你给我寻来一张,我保你今日安然无虞,一板子都不会挨着。”

  徐熙惊愕之余连连点头,我笑道:“说定了,走,我这就去翻翻书,背这区区几篇,小把戏罢了。”

  我倒不算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事,时间长了自然不行的,但是论现看现背,我自认天下第一,无人敢认第二。

  那一日,我一中午便将要考的那几篇都背了,下午父皇来了,不知道为何谢时洵也来了——他一向是在东宫由三师教导的,并不在本堂上课,但好端端地偏这天就来了,只说陪伴父皇来视察弟弟们功课,没说旁的,往那一坐一言不发。

  反倒是他身边那个清秀的小太监,总是时不时带着探究往我这边瞟。我只当错觉,并未在意。

  抽查功课自然是顺利过关,一字不差,连师傅都又惊又喜,真当自己让我这颗铁木开花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时洵虽然也只是带着些许嘉奖之意微笑望着我,但那眼神中的深意我却看不明白。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

  散学后,徐熙拉着我道:“九殿下,你既有这本事,为何偏要日日被先生说教啊!”

  我在心中冷笑他的愚笨,横竖我都是异族天生的顽劣不驯了,学得好了不但无人真心为我高兴,指不定还要横遭无妄猜忌,何必自找苦吃?

  我推开他的手,边走边讥讽道:“师傅们的说教在我耳中简直如聆仙乐,我偏就爱听,不可以吗?”

  徐熙又道:“我我、我把全京都府的柏琴都给搜罗来献给殿下!”

  我道:“我要那么多琴做什么,不过是我母妃说没有柏琴,舞都跳着不得劲儿罢了。没有下次了,待你把柏琴拿来,就练练筋骨准备挨打吧,我再不需要什么了。”

  徐熙急得连语调都高上去了,道:“殿下你就每日背一篇吧!”

  我忍不住发笑起来,道:“放屁,那和真学有什么区别?不背不背,别说是你,哪怕是父皇,太子哥哥来劝也是一样!”

  余音未落,徐熙“噔噔噔”倒退三步,一脸惊惧地望着我身后。

  我心下一沉,只不回头,强笑道:“唉,咳,学文做文章嘛,学的人多了,少我一个不少,我还是在骑射兵法上下下功夫,以后才好给父皇、给太子哥哥鞍前马后,征战沙场!不说了!我去练武了!”

  我闷头只往前走,打死不敢回头。

  走了三五步,才听身后传来一句不轻不重的“站住”。

  我心里巨颤,缓缓回过头,只见谢时洵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不远处,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我忙躬身行揖:“太子哥哥安。”

  我只敢盯着他的靴子,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谢时洵道:“九弟用过晚饭后,来东宫见本宫。”语调平稳,却透着一股清冷寒意。

  那后来……后来……

  我的好日子就在那一天,到头了。

  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只叹往事悠悠君莫问,槛外长江空自流。

  正出神间,有人拉着我的前襟将我狠狠提起,只见谢明澜咬牙切齿道:“原你也知自己是胡闹!谢时舒,你看看你现在吊儿郎当东倒西歪的是什么样子!”

  被这寒风一吹,我只觉周身冰冷彻骨,时值雪夜,我又累又冷,又及思顾到太子时洵与我的一些旧事,心境更乱,只想早日打发了这里。

  于是,我不由渐渐放软口气,一边覆上谢明澜的手腕,一边叹道:“陛下,莫要生气了……倘若为臣这等无用之人气坏了身子,何苦?臣又该如何自处啊……”

  谢明澜的手腕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我正纳罕,却见他眼圈微微泛起红,细看之下,盛怒中竟有三分关切一分委屈。

  我这侄儿,真是随他爹一样,心思难猜。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终是渐渐松懈下来,放开了手,生硬道:“若你再对朕如此无状,定依法治你,可记住了?”

  我敷衍地又抚慰了几句,他虽不做声,但是神色终归还是好看了些,甚至还唤程恩取了件大氅给我披上。

  程恩顺便请走了太子时洵的灵位,我本有心问问“你为什么把你爹放养心殿”后又觉得言多必失,也就作罢。

  若是这场闹剧截止到此处,我倒也算全身而退了。

  偏我告退时,谢明澜忽道:“以后断不可再去那些腌臜地方了,可记住了?”

  我道:“臣遵旨。”顿了顿,又道:“——既如此,可否求陛下开恩,将君兰除去贱籍,编入正户?”

  此言一出,谢明澜还没说什么,反倒是程恩的脸色唰一下白了。

  见程恩急得满头满脸,直冲我摇头,我正疑惑间,谢明澜突然喝道:“你若有话要说于九王,不妨现在去说!”

  程恩顿时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见谢明澜脸色铁青,我道:“当臣没说,臣告退。”

  谢明澜立了半晌,胸前起起伏伏,像是压抑着什么般,忽转身便往殿内走去,我正与程恩交换眼神,忽见他猛地回身,俨然一副气急模样,颤抖着指着我,大喝道:“把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绑了!杖责八十!现在就去!”

  程恩一把抱住他的小腿,哭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九王爷之前落下病根,身子太弱,再禁不起大刑了!陛下三思啊……”

  而我看着眼前这风云突变,一头雾水。

  我正愣神,却见一队侍卫闻讯而来。

  为首那小侍卫约莫是刚来的,着实是个愣头青,下手那叫一个狠,光是抓住我的左手向后一拗,我便听见自己关节一声轻响,顿时眼前一黑。

  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疼得跪倒在地,我龇牙咧嘴道:“疼!轻些!”

  谢明澜被气笑了,道:“继续装!你是瓷做的不成?”

  另有侍卫向前一步挡住谢明澜视线,将没眼色的那小子挤下去了,只虚虚搭住我的肩膀,使我缓解了不少。

  院门一开,我才看到李御史竟然没走,他见状,抢步进来,跪在我身边道:“陛下三思!九王爷一则是皇室宗亲,二则有赫赫战功在身,狎妓一事纵有律法如山,然,亦非没有转圜余地,万望陛下三思,从轻发落,否则杖责亲王,传扬出去只怕授人口实……”

  谢明澜截口道:“李御史,您向来刚正不阿,乃是名扬天下的诤臣,为何屡屡为小皇叔求情啊?”

  李御史怎么回的,我没有听见,在他面露难色踌躇之际,我就被带下去了。

  刚出院门,又见一熟人。

  国师玉和一身道袍,仙风道骨地飘然而来,见状面露异色,对我行了个揖,道:“无量寿福,王爷安好,这是?”

  演得还挺像,想必是他方才去了君兰那处后,又折回了钦天监,这装得跟刚下值似的。

  懒得怪他通风报信时废话太多,我三言两语,如此这般,将这缘故说了。

  玉和闻之,道:“既然如此,殿下,请容贫道观刑。”

  我隐隐觉得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刚要拒绝,就听他继续道:“也好让贫道为殿下诵经超度,尽一份心,恭喜殿下先一步去超脱自在——这位小兄弟,劳烦去钦天监取贫道的三清铃来,今天便诵十方韵罢!”

  我气得差点仰过去,被他指的那傻小子竟然还真要去,被侍卫统领殿前司一脚踹住了。

  我道:“滚。”

  玉和也不气,他想了想,又道:“殿下尽管去,贫道想到一妙计,定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这便进去为您说情,殿下放心。”

  我道:“旁的也没什么可说,你就劝他说要杀便杀,莫要零零碎碎的折辱我便是了。”

  “无量寿福,贫道谨记。”

  玉和进去后,我被押到内室后,约莫等了半个时辰,中间喝了一杯茶,又与殿前司闲坐,聊了些琐碎之事。

  听得众多脚步声响,我连忙泼掉茶水,起身立在屋中。

  门开,只见玉和同程恩进得屋来。

  两人神色各异,程恩先开口道:“九殿下受苦了,陛下那边亏得国师大人斡旋,杖则也许可免。”

  我道:“如何免?”

  程恩道:“全由殿下自行定夺,殿下想挨多少下,便挨多少下……”

  我奇道:“你这不废话,本王当然一下都不想挨。”

  程恩道:“这也使得,只是……”说着,他击掌两下,放声对屋外道:“带进来。”

  令下,只见一人被五花大绑地拎了进来。

  待我看清,惊愕道:“君兰?”

  程恩拿下他的塞口布,道:“剩下的数,便由君兰来受着了。”

  片刻的宁静后……

  “玉和你这个成事不足的,这就是你想的妙计?”

  “贫道今日又得行善积德好事一桩,无量寿福。”

  “区区烧火棍有何受不住!只怕打得你们手麻!”

  这三句同时出口,一时间这小小的内室中真是热闹极了。

  君兰这孩子脾气不知怎么长的,莽得要命,一听此事便急着出头,一叠声道:“你们不要欺负九殿下,只管冲着我来!我皱一皱眉便是你们养的!”

  我抚了抚额,凑到程恩身边,低声道:“程总管,念及多年情分,可给小王打点了否?”

  宫内行刑有的是花样,若是程恩这样的身份给打点了,即便挨了八十杖,伤处也只是看着吓人,实则不会伤筋动骨,养上三两个月也就能下地了。

  程恩本垂手立在门边,清秀的面容上尚有泪痕,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道:“殿下……”

  见他为难之色,我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我走到屋中间,抓起塞口布又塞回喋喋不休的君兰口中。

  我道:“既然如此……不妨让小王先试一下……”

  玉和奇道:“这事还能试?”

  我一边解开排扣,一边对程恩道:“按律,是脊杖是臀杖?”

  程恩沉默了一阵,道:“回殿下,是脊杖。”

  我褪到只剩亵衣,伏在木凳上,下巴抵着手背,闷闷道:“来吧。”

  殿前使咳了一声,道:“殿下得罪了,受不住了随时与卑职说。”

  说罢两个手下拎着手腕粗的刑棍步上前来。

  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将背部肌肉绷紧,抵御刑杖。

  只听一声破风棍响——

  我即便有如此充足的准备,仍被抽出一声闷哼。

  眼看第二棍扬起,我忙一扬手,“停”字还没说出来,第二棍已至。

  一个“停”字被杖刑打得细细碎碎,过了二三十下愣是没给我出口的机会。

  直到玉和大喝一声:“慢!”

  疾风骤雨方自停歇。

  我本能地想从肩膀摸向后背伤口,徒劳罢了,只得额头抵着手肘,半晌缓不过劲儿来。

  它……它这个不光是疼,它是让我觉得自己的脊梁都被打折了。

  我跌下长凳,程恩和玉和两人连忙上来扶住我,我咬牙道:“不行……”

  君兰呜呜直叫,终是一口吐出布,道:“殿下!殿下!”

  我侧头一看,只见一丝血色,更多的我看不到,玉和的脸色却是白了,他盯住程恩,带了些指责道:“怎得下手这么重!”

  程恩摇头道:“已是最轻的了!实属殿下的旧伤……”

  玉和轻轻揭下我的亵衣,我本只觉得湿哒哒的,直到他丢到一边,我瞄了一眼,这才看一片血迹浸透白色亵衣。

  君兰忽然道:“殿下……你、你的后背……”

  我浑身脱力,倚在玉和怀中,嗅着他怀中的清净冷香。虽看不清君兰的神情,但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自下而上戳到玉和下巴上,道:“君兰莫吵,不碍事的,旧伤看着狰狞罢了……对了,是他炸的……”

  玉和道:“殿下就不怕您这一下厥过去醒不过来,这一句玩笑被君兰当了真,贫道岂不是被这呆子追杀下半辈子?”

  我眼前的黑色越发蔓延开来,气若游丝道:“也是,不闹了,帮我劝、劝陛下,剩下的给我记上……莫要为难君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