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意朦胧间,我知道玉和来了。

  因为普天之下会一边踢我的腿,一边说“殿下醒醒,你不能死在这里”的,只有玉和了。

  玉和看着文弱,做事却粗糙得很,他一把将我扛在肩上,走了不久,好像进了个屋子,我又被他放到床上。

  我睁开眼,见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破木屋,皱了皱眉,又闭上眼。

  玉和道:“殿下你就别挑了,这大半夜你醉成这样也下不了山,凑合在这睡一晚吧。这里的东西虽然有些旧,但还算干净。”

  这样说着,他给我盖上被子,又把我的大氅抖了抖盖在被子上。

  我“嗯”了一声,闭目准备入睡。

  忽然,心念一闪,我想起一事。

  我又睁开眼,见玉和穿着一身单薄道袍,未系道冠,只在松散长发的发尾系了个结,垂在肩上,我想他约莫是出来得太急,甚至没来得及披件衣服。

  这里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他端坐在我的床边,似也不觉得冷。

  我唤他:“玉和……”

  玉和微微侧过脸,望向我道:“睡不着么……是哪里难受?”

  我撑着手肘起身,伸手摸向他的心口,道:“玉和……这里的刺青,可以给我看一下么?”

  玉和微微睁大双眸,过了半晌,他垂下眼帘,道:“好。”

  我慢慢解松他的腰带,他不言不动,只任我动作,我为他褪去一层道袍,又将他的亵衣从肩褪到手肘上。

  玉和的衣裳半褪,露出苍白的胸膛来。

  他的心口处,有一行朱色刺青,竖书着一个生辰八字。

  那朱色,是谢时洵的血。

  据说玉和是个孤儿,被前掌教真人在山门前捡到收做徒弟,我虽然不知道他确切年岁,但猜测他是和我差不多大,我记得我七岁那年太子妃诞下谢明澜,玉和他师父因进言了命格一事而被赐死,他死后,父皇按照他所说,在栖云山众多道童里,挑了这个相貌品学最出众的,当太子时洵的出家代身。

  做出家代身,需用所代之人的几滴血,混上朱砂,在胸口纹上那人的生辰八字。

  父皇母后曾经期望用此举骗过漫天神佛,保得太子时洵平安顺遂。

  我抚上那行竖书,指腹下的胸膛是温热的,那心跳动着带来的微颤,也是真实的。

  玉和也望着那行字径自出神,只是他微微一垂首,未束上的发丝便滑落在我指尖,我缓缓凑上前去,额头抵着他的颈窝,道:“玉和,人生太短了,也太长了。”

  玉和不语,只是抚着我的长发。

  我道:“我很羡慕已经逝去的人,死亡的痛苦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看不到尽头的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太子哥哥还在时,虽然读书很辛苦,但我却活得很轻松,如今,我却觉得……觉得自己身陷无间地狱,怕是永不能超生。”

  我长长出了口气,道:“玉和,救救我……”

  我微侧着低下头,吻上他的心口,落在那行朱色刺青上。

  栖云山上,曾经有一片山茶花海,曾是京都府名景之一。

  据说那是一位先祖为了挚爱之人,命人收罗全天下的名种山茶在此种植的,彼时已经过了二百年有余。

  那一年栖云山的龙脉水道突然堵塞,先帝命人改道,工部勘验过后回禀,说是若要改就必将经过那片花海,权衡利弊之下,先帝不得不忍痛命人铲除。

  因是先祖所植,先帝便在那年带了后宫诸人前来栖云山,许是美景最后一现世间这事确属难得,就连平日养在别苑的谢明澜都被父皇唤了来,一则是最后一次赏此花海,二则向先祖祝祷,望他体谅。

  我至今记得那一日,虽是深冬,却是艳阳。

  父皇同太子时洵在亭内下棋,我陪着看了看,却总是忍不住卖弄之心,纵然在他们面前不敢真的出言搅局,但太子时洵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总归嫌烦,便打发我去玩,莫要烦他。

  我应了后,对着在一旁奉茶侍候的玉和使眼色,想叫他也找个由头和我一起退出来玩,可是玉和在外人面前是个妥帖的,他虽看见,也只是在唇角有些按不住的微微笑意,面上只作不见,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垂手侍奉在侧。

  这些小心思总归瞒不过太子时洵,他知道我与玉和自小认识,感情颇深,见状便也挥手让他退了,和我一道去玩。

  我与玉和欢欢喜喜地说了些闲话,又约着去比剑,取剑途中,沿着花海中的长廊正走,又碰到一群侍者簇拥着的谢明澜。

  彼时谢明澜约莫九岁,本该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他却安静得要命,乌黑的眸子沉沉的,看什么都只像是“看着”而已。

  我知道他因为玉和师父的谶语,平素不得与父母亲近,未免可怜,那日我心情又太好,便抱上他去花海中,看我与玉和比剑。

  玉和那时也是个少年人,又没有外人在场,好胜心一起,与我缠斗得不分上下,只打的花海中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还未待我与他分出个高下,玉和适时卖了个破绽,被我一剑挑飞了剑,我正疑惑,转身才发现原是太子妃和云姑娘不知何时来了。

  太子妃对我笑道:“九弟武功越发精进了,哎,若是明澜日后长成九弟这般潇洒俊俏的少年郎,再有个美若天仙的……”她顿了顿,见云姑娘面颊绯红,便也笑着没了下文,只道:“……那为母者也是足慰平生了。”

  说到最后一句,却是有些感伤之意。

  我走过去抱起谢明澜,将方才打斗中随手抓的一支山茶花别在他的衣襟上,道:“世子与太子哥哥神肖酷似,日后也定如太子哥哥那般丰神俊朗,龙凤之姿,岂是臣弟比得上一分的?”

  我又将谢明澜拖了拖,仰头对他道:“世子殿下定要好好念书习武,日后小皇叔愿为太子哥哥,为你,牵马坠镫,开土辟疆,可好?”

  我说那话时,实乃全心全意,没有一丝一毫掺得假。

  谢明澜那时虽然年纪很小,却约莫有些少年老成,他在我怀中微微扬起下颌,自矜道:“小皇叔的话,我记下了,你也不要忘。”

  在场大人都被他逗笑了,他却板着脸,仍是那般的神色。

  许是那日良辰美景,大家心情都很好,云姑娘在太子妃的鼓励下,也说愿献舞一曲。

  我问玉和借了乐器,他的观中只有笛,好在我读书不用功,乐器这类却会得杂多,便取了笛来,与云姑娘在这山茶花海间,一人吹笛一人起舞。不论何时回想起来,那场景都像是一场梦。

  那日最后,我与玉和二人在花海中停了许久,说不清是否那时已有预感,我忽然也有些感伤。

  我对玉和道:“明年此时,此地将化为溪流,这样的美景却是最后一次得见了,人又何尝不是,今日过后,再想一个不落的共聚于此,怕是难了。”

  玉和拢袖站在我的身侧,望着远处,忽然慢慢道:“玉和的道,只修自己,不渡旁人。”

  我感伤之际,他却说这种风凉话,我正想与他辩驳几句,他却又道:“只是若是殿下你的话……玉和在一日,便愿陪着你一日,若有朝一日不得不分离,我便将此生修的功德全记在你身上,换……换此生永远有人陪着你。”

  我想了半天,忍不住道:“不对啊,你是太子哥哥的出家代身,你把功德记给我算怎么回事?”

  玉和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只是天色已暗,我看不太分明。

  他道:“我愿给你,也只愿给你,要知这世上有许多人盼着你好,但是唯有我,只盼着你一人好。”

  说罢,他微微一揖,转身走远了。

  唉,玉和啊……

  恍惚的神思飘到多年前的花海旧事,尽管他此刻近在咫尺,我却仍是有些出神。

  我提着下摆,步下栖云山长阶,昨日宿醉兼之受寒,今天头痛欲裂。

  苏喻及玉和俱跟在我身侧又慢一步的距离,沉默地跟着我走了许久。

  约莫今日是过于颓瘁了些,苏喻这样沉默寡言的人都带了几分关切道:“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

  我缓缓停住脚步,望了望正午的日头,思忖了半天,侧目问道:“苏先生,自从我们相识,你何曾见小王心情好过?”

  说完,他还没说什么,反倒是玉和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亦是被自己说得更加郁悒。

  不过这终究与苏喻无关,我这话说完又觉得是无名火迁怒他了,人家衣不解带的留在这里照顾我,我这样不给面子属实没有道理。

  于是我又找补了一句:“不过还是多谢苏先生关切。”

  苏喻惯来有涵养,闻言只是微笑着一颔首,也没说旁的。

  待下了山,我翻身上马,马儿是前不久谢明澜赐给我的鲜卑宝马,通体纯黑,高大剽壮,就是性子有些烈,只爱狂奔,不耐小跑代步,更别提此时还要等我们说话,它焦躁在原地直转着圈。

  我勒着缰绳,不得不随马绕了一圈,回头对马下的玉和道:“你何时回京?”

  玉和原本站得不远不近,见状走上前来,拉过辔头,轻轻抚了抚那马儿的前额,它竟然真的安分下来。

  我见他这动作,不知为何联想到昨夜他落在我眉间的一吻,也似这般和缓的安抚之意,我一时间竟有些不好意思,又悔起昨夜的失态来。

  玉和微仰起脸,望着我道:“此次观中接驾开支甚多,又及年关将至账目繁杂,待贫道理清杂事,最晚除夕那日,便当回京看望殿下。”

  我道:“知道了,君山银叶会叫他们备下。”

  说罢,我别过马头,苏喻也对他微微拱手相揖,正要告别离去。

  谁知玉和忽像想起什么一般,道:“啊,对了,还有一要事……贫道差点忘了。”

  我道:“要事?怎么?”

  玉和从容道:“殿下,苏先生,栖云山护国观自建成距今已有千年,上一次修缮已是先帝年间之事,但那次修缮也因时年光景不大好,只修了三清金身,未曾修缮几座大殿……又及,小观经藏如海,藏经楼更须修缮,故而,贫道……”

  我越听越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正欲开口岔开话题,他一搭拂尘,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径自接了下去:“贫道想着,不妨一次重新修缮本观,再造伽蓝,望二位结个善缘,认多少都当是随喜,无量寿福。”

  我默然无语,苏喻愣了一下,自道:“嗯?伽蓝不是典出佛教么?”

  玉和要钱都要到跟前了,苏喻还在琢磨这种事,我越发对他另眼相看。

  玉和端着一派高深模样,道:“无量寿福,佛道同源,苏先生何必执相。”

  苏喻正色道:“多谢国师大人指教。”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苏某俸禄微薄,又皆用于为百姓义诊赠药,故而实在无余力相助,苏某虽参不破生死,但想来三清天尊慈悲为怀,亦不会怪罪于在下,还望国师大人莫要见怪。”

  苏喻这个人平日斯斯文文,我们都当他是个脸皮薄的,他此言一出,别说是我,就连玉和都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之色。估计他也没想到苏喻这样的人,被堂堂国师要钱要到脸上,竟然好意思不给钱。

  玉和马上为自己铺上台阶,含笑道:“自然自然,苏先生义诊赠药更是善举,大善之举。”

  两人便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恭维起来。

  玉和见苏喻不给钱,说着说着又将话头带到我身上。

  我只觉牙酸,道:“小王亦是俸禄微薄,闲钱是没有了,闲人倒是有一个,不妨拨了君兰来为你出力吧。”

  这次却换苏喻一怔。

  玉和知晓君兰性子莽撞,皱眉道:“君兰若来了,小观怕是再无清净之日了。”

  苏喻闻言更是有些窘迫之色,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却见他微微垂下目光,耳尖又红了。

  一路策马,回到京都府,我本欲和苏喻在城外分别,可是一问之下,他回营,我回府,偏偏又在一条道上,只得又同行了。

  刚到我王府门前,我还来不及和苏喻说几句告别的客气话,就见大门前倒着一架木梯子,再抬眼一看,我那侍女绿雪正坐在高高的屋檐上,看见了我,直冲我招手。

  顾不得苏喻,我连忙下马走了过去,仰头对她道:“又在胡闹什么?还不快下来!”

  就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句,谁知绿雪倒先抢白道:“王爷,还不是您临走时说的!”说着,她学起我的神情语气:“‘你们要实在闲着没事干,就去里外洒扫洒扫。’——我这不是听您的才去擦牌匾,谁知道梯子倒了,要不是我眼疾手快翻上屋檐,估计要摔断腿!”

  我被这话噎得无话可说,无奈道:“好,绿雪乖,本王随口一说,你未免也忒实在,这么高多危险,快下来。”

  说着,我见门房无人,不知道她那两个哥哥哪去了,只得认命自己去为她拾梯子。

  绿雪这才露出个笑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下蹭,一边抱怨道:“昨天王爷您走时说好当日就归,您不回来,总该派人来传个话儿,我们怪担心——”

  话还未说完,绿雪突然惊呼一声,竟是一脚踩空,从屋檐上跌了下来。

  我瞬间扔下梯子,顺手一把拦腰接住了她。

  紧急之下,不知是旧伤未愈,还是赶上了寸劲儿,绿雪是接在怀中了,就是我左边肩胛处骤然一疼。

  我暗中咬了咬牙,面上不露,把绿雪放下来,对不远处的苏喻道:“苏先生见笑了,若无紧要事,不如喝杯茶再走?”

  苏喻已然在刚才下了马,此刻快步过来,道了一声“失礼”,不待我反应,便一手按住我的肩胛,一手抓着我的手肘向后一推,我只觉疼得眼前一黑,忍不住闷哼一声。

  苏喻忧心忡忡道:“还请殿下进府,褪了衣让下官看看肩膀。”

  我挡开绿雪为我擦汗的手帕,想到自打重逢了苏喻,我这大病小伤就没好利索过,虽知与人家毫无干系,但一时也有些萧索之意,不自觉带了几分讥诮口气道:“苏先生,别治肩膀了,先给小王治治倒霉吧。”

  不知这句自暴自弃的丧气话,苏喻是觉得哪里好笑。

  他先是一愣神,然后忍不住弯了唇角,可能是想到君子端方如他不该因此笑出来,又极力抿了唇,只是那笑意没有按住,仍是从他眼中流露出来了。

  我蹙眉不解地看他,他与我一对视,仿佛因此生出了几分羞愧,忙偏过脸,只平稳着声调道:“殿下请。”

  不一刻,我抱着枕头趴在床上,苏喻坐在床侧,为我褪去衣裳,一手按着我的肩胛,一手缓缓拉扯着我的手臂,向各个方向伸展着。

  绿雪站在一边紧张地直掉泪,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我冲门口扬了扬下巴,对她道:“你先出去吧,下次登高爬梯的事叫你哥哥或者君兰去做,你若是摔瘸了——啊对,他们人呢?”

  绿雪拭了泪,道:“君兰说不放心你,一大早就往栖云山接你去了,多半和你走岔了,我哥哥看到备的君山银叶没了,就去茶庄了。”

  我道:“走得真干净,好歹留个门子……”

  却听苏喻适时道:“殿下,下官的正骨手法较为生疏,只是殿下伤情耽搁不得,等不及找熟手来了,殿下忍着些。”

  “嗯?啊——”我还没听明白,只听肩膀一声脆响,我登时汗如雨下,绿雪忙上前为我拭汗。

  苏喻手上不停,我只觉肩膀一阵痛过一阵,忙道:“苏先生轻点!不不不我不行……啊——疼……疼!疼!你慢些!啊!你到底行不行……”

  苏喻道:“殿下再忍忍……”

  见他毫无停手的意思,只用力摆弄我的手臂,我只得咬住被褥,虽止了话头,却忍不住喘息和呻吟,突然间,卧室的门猛地被人一把推开。

  我痛得没力气回头,只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只有喘息的力气,突然感觉苏喻动作一停,骤然放开了我,朗声道:“参见陛下。”

  又听绿雪也道:“民女参见陛下。”

  我心中一惊,强撑着转过头,只见谢明澜铁青着脸色僵在门口,神情精彩极了,更为精彩的是,苏喻对着谢明澜身后一个中年人深揖下去,口中道:“父亲。”

  我心道:就说了留个门子!

  据说旧朝时,有位节度使因缘际会之下救了一人的命。这天大的恩情,那人自是千恩万谢,只道日后定当报答。

  多年后,那位节度使卸任回乡,又遇那人。那人见到恩公,自是极其欢喜,把那节度使请到家中热情招待。

  那人与妻子私下商议,这等救命之恩,该如何报答?两人思来想去,觉得这等大恩一千匹绸缎不足以报答,两千匹也不足以报答,不如,杀了他吧。

  大恩如大仇,便是这个道理了。

  齐国诸公,看我也约莫如此。

  之前谢明澜质问李御史,问他这等声名赫赫的诤臣,为何宁愿不惜名节也要为我说情,他说不出口,当然说不出口,当年我大闹养心殿之事,已是这群王公重臣要带到棺材里的秘密。

  毕竟当年之事,我拼着一死解了西边的鲜卑之急,而曾经未来的九王妃远嫁和亲,熄灭了北面的战火。

  被强征的数十万兵士解甲归田,那些日子阡陌田舍俱是兵士返乡与家人团聚时喜极而泣的嚎啕。

  王公重臣们也各个跪在太庙前虔诚伏拜,都道是先祖庇佑,大齐国运恒隆。

  从始至终,他们不费一兵一卒,齐国得以休养生息,国运再延百年。

  若这都不是天大的好事,那天下再无可称得上好事的事了。

  可是……那云姑娘呢?我呢?

  似李御史李老爷子这般,就还算是有些良心,他们对我心中多有亏欠,明里暗里总会回护一二。

  而另有一批当年在养心殿的心腹重臣,以苏大儒为首,曾在监国太子时洵病榻前讲了这个故事,进言道:“救命之恩尚且无以为报,九王此等大功更是赏无可赏赐无可赐,日后终成大患,陛下与太子殿下如今病重,世子年幼,需为身后计,不如赐死九王。”

  实话说对这两拨人,我若不是被他们算计的那个倒霉蛋,倒是会坚定地支持苏大儒。

  自古成大事者从来不惜手段,功高不赏,大恩如仇,更别提那点不值钱的良心。

  正因如此,估计苏大儒含恨临终时恨不得带上我,他死后,他儿子接过了他前朝中坚砥柱的大旗,入阁拜相,这位苏阁老与我虽无仇无怨,却是除了当年被我炸死的鲜卑叱罗将军一家之外……天下最盼着我死的人了。

  而那叱罗将军死后不出两年,全家已被鲜卑王找个了由头清算了一番,最终被满门灭族了。这么想想,我的手上也沾满了无辜之人的血,也没资格喊冤。

  仔细一算,这世上盼着我活的人不多,盼着我死的人扒拉扒拉人头,却都是齐国自家人了。

  我时而疑心,苏阁老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不是问问九王驾薨了没。

  所以眼下这种我半裸着与他儿子独处一室一床的情况,我更觉得尴尬。

  为我自己,也为他,和他儿子。

  苏阁老站在谢明澜身后,眼睛都瞪圆了,好一副标准的惊愕神情。

  再仔细一看,门口还有一人隐在暗中,恰是我那倒霉伴读徐熙,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全然一副幸灾乐祸之意。

  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跑来我这九王府的,我心下一转,已猜到一二。

  谢明澜制止了我起来行礼,又吩咐苏阁老和徐熙去外堂等候,他们便被绿雪引出去了。

  他自己却没有出去的意思,捡了座坐下,问过了苏喻缘故,直摇头道:“小皇叔,你这三灾八难的,什么时候才能消停消停。”

  我道:“也没法,臣母妃曾偷偷给我用鲜卑的占卜术为我算过命,说臣这辈子,总难有个顺心的时候,权当解闷儿了。”

  谢明澜蹙眉道:“你再胡说!你谢时舒的生辰八字是由国师直断,勾陈得位,乃是大贵的命格,先太妃又懂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谢明澜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小被移居别苑教养,也是因为这位前国师直断的缘故?

  给我批八字的前国师就是玉和的师父,若是谢明澜知道此事,那他信了前国师说我的命格,那他也会相信……是他方了他爹的寿么?

  我刚想说点什么,忽然肩膀又“咔”的一声,我这次没有心理准备,忍不住痛呼一声,回头委屈地看着苏喻,疼得我在眼中看他都在一片氤氲中,险些滑下泪来。

  苏喻擦了擦汗,道:“对不住,微臣想趁殿下说话分心时接上,殿下没防备时不较着力也不乱动,好接一些。”

  谢明澜前倾了身子,有些急切道:“可接上了?”

  苏喻低头道:“微臣才疏学浅,惭愧。微臣更善针灸开方,正骨一道只是略懂……但殿下伤情耽搁不得,微臣勉力为之罢了。”

  我捂着肩膀,只觉汗珠顺着鬓边下颚直往颈子上淌,我喘息着道:“你别为之了,你歇歇,让我也歇歇……我不行了……”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在帮他爹送我上路。

  谢明澜沉着眼凝视我许久,不知为何走了过来,忽然抚上我的后背。

  我当年被火药所伤,背后满是狰狞,后来生了杖责一事,又结了一层痂,即便是伤好的今日,那伤疤一被触及仍是痒得很,我忍不住绷直脊背。

  谢明澜缓缓抚着我的背,低声道:“这……你疼不疼……”

  我只当他说正骨这事,抱怨道:“苏先生还是去当官吧,我被他弄得疼死了!”

  苏喻面容仍旧沉静,丝毫不以为意,道:“殿下向来怕疼,总是乱动……”

  谢明澜的目光在我与苏喻之间游移半晌,他手上似乎沾了我的汗,他下意识拈了拈手指,忽道:“苏喻,朕按着小皇叔,你再试试。”

  苏喻颔首道:“是。”

  谢明澜的身量和太子时洵差不多,看着都是高挑瘦削的模样,哪知他附下身来,一手按住我的右手,一手按在我的脊背上,一时间我竟被他按得丝毫动弹不得。

  我本能想挣,又不敢挣,只得任由他们摆布了。

  苏喻道:“殿下放松些。”

  说是这么说,只是他一碰我,我又忍不住挣扎,谢明澜忽然轻轻地覆上我的手,沉默地掰开我的手指,最终十指交叉着握住了我的手。

  我骤然一怔,心中蹦蹦直跳,不知他为何要这般动作,也不知苏喻发现了没有。

  心念微微一走神,却听又一声“咔”。

  苏喻放开了我,喘了口气道:“好了。”

  我抬眼看上方那人,谢明澜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颇为小心地用袖口为我拭去冷汗,从额头、鬓角直拭到颈子。

  我今日有伤在身,按谢明澜的意思,本是不必见客了。

  不过我一想,苏阁老和徐熙这俩人吧……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妨今日打发了他们,省得日后再来烦我。

  苏喻为我简单包扎了一下,他本想为我吊上了手臂,但我想到要出去见客,尤其是见徐熙,让他看到我那样子,岂不是笑掉大牙,于是我便婉拒了。

  到了厅里见了礼,面对他们我也无所谓什么容止,反正怎么坐都不自在,只病歪歪倚在座上,让那位苏阁老看着直皱眉。

  他们的来意我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寒暄过后,徐熙立在堂中率先发难:“听闻九殿下近日得了一柄宝剑,下官是爱剑之人,实在想瞻仰一番,但下官之前御下不严,得罪了府上二位家人,一个人来怕殿下不给这个面子,便……舍了面子拖了苏阁老,正巧陛下得知您回府了,正要摆驾出宫来看望殿下您,我们便随行而来了。”

  终于来了。

  我听得甚是不耐烦,说那么绕,不过还是为了拂白来的。

  我吩咐绿雪道:“去君兰房中看看,出门时他带没带走拂白,若在屋里你就拿来。”

  绿雪在外人面前还算规矩,应了声是,退下了。

  我拨着茶,又换了个姿势。

  这事着实心烦得很。

  自秦朝丞相李斯亲刻传国玉玺以来,天子之物一向是个说头。

  旧朝的天子之物,像是玉玺或是佩剑这类权柄象征吧……太烫手,如果有人弄到这类玩意儿,却又胆敢不献给当朝皇帝,那简直形同谋反,抄家灭族一点都不冤枉。

  但我……确实有点冤枉。

  之前君兰问我讨柄好剑,我知道陇西府节度使裴山行一向好武,收藏了很多神兵利器,我就飞鸽传书叫他帮我寻摸着点,彼时我说的要柄“好剑”,什么龙泉啊飞泉啊,不都是好剑么!我哪知道他那个榆木脑袋,愣是给我捎来一把霄练剑——那确是旧朝天子三剑之一。

  那裴山行还自觉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很是得意的随信说“先奉霄练剑供殿下把玩,已派人去寻承影剑和含光剑了”。我回信时,一连写了十八个“滚”字。

  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把他卖了,毕竟我和那裴山行也算有着过命的交情——十年前鲜卑之行,他便是随我出使的那支精兵的统军。那次的军功我都记在他账上了,这才让他短短十年从一届小统军升至陇西节度使,他如今手握重兵,把守齐国与鲜卑之间的险关要塞。

  上次苏喻识破了霄练剑的来历,我就知道他早晚会告诉他爹苏阁老,果不其然他们今日就来兴师问罪了。

  我心里明镜一般,甚至还有闲心揶揄地看了一眼苏喻。

  其实旁的都还好,我主要是怕谢明澜听了苏阁老他们那帮迂腐文人的馊主意,真给裴山行惹急了,他可不像我这般认命,届时他一开陇西关,没了这道天险,关外的鲜卑铁骑直接一马平川,齐国再无城关可据守,那鲜卑人冲杀进京都府,甚至杀进皇宫,也就个把月的事。

  一时间,我也在犹豫怎么个说辞。

  不一会儿,绿雪捧了拂白回来,我示意她奉给谢明澜。

  苏喻笔直地站在他父亲身后,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思绪。

  他这次奉命为我治伤留京,平日相处下来,他虽然也沉默寡言,但好歹有些烟火气,也是有着私心不愿出钱的大活人,甚至刚才在内堂的时候也还好好的,偏他站在他父亲身后的时候,就不像活人了,更像一尊碑,满脸写着一等忠臣孝子,挑不出一分毛病来。

  也不知道苏阁老和徐熙是怎么和谢明澜说的,谢明澜面上看不出什么,他拔出一寸拂白,道:“不错,仍是上次朕见到的好剑。”

  他递给程恩,程恩又端给苏阁老。

  苏阁老取了剑和徐熙细看,两人来回来去交换眼神,徐熙先道:“巧,真巧,哎呀这剑……巧得很……”

  我与他一向不睦,自是不搭茬,谢明澜向来眼睛长在天上,也不可能搭臣子的茬,我再抬眼瞟了一眼苏喻,他也垂着眼帘毫无反应。

  徐熙那话“咣当”就砸地上了。

  好在苏阁老勉为其难接上道:“徐统军,怎么?”

  徐熙对谢明澜道:“微臣有个属下原先在陇西都护府当差,近日刚从陇西回京,编入了微臣帐下,他与臣说了很多陇西见闻,其中提到前不久裴山行裴节帅得了一柄宝剑,乃是旧朝天子三剑之一的霄练剑,裴节帅正要将此剑献给陛下庆贺新岁……哎呀,但今日这一看,这拂白怎么……怎么和我那下属所述一模一样啊……”

  说完,屋内除了苏喻,其他人的眼睛全都望向了我。

  我望进谢明澜意义不明的深眸中,简短道:“臣不知,既然有人认得,徐统军不妨把那人叫来认认。”

  谢明澜微微一扬下巴,不多时,一个兵士进来行礼。

  徐熙拿了拂白给他看,眼角瞥着我,嘴上却对他道:“看看,和你在裴节帅那里看到的是不是一柄剑?”

  我坐久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换了个姿势斜在椅子中,随口道:“不错,你要看仔细了。”

  那兵士看了半天,只道他在都护府时站得远,只看了一眼那霄练剑,实在不能确定。

  徐熙和苏阁老似乎甚是失望。

  那兵士退下后,苏阁老似突然想起一事,对苏喻道:“喻儿,你回京时曾对我说,你巡查到陇西府时,为那裴节帅根治了顽疾,他很感激,特邀你鉴赏了一柄宝剑,可是霄练剑吗?”

  我心中冷笑一声,心想苏阁老这“突然想起”的模样,属实颇真。又顺便骂了一句裴山行,他治好了你的病,你给银子给什么都行,这又关剑哪门子事呢?

  那厢苏喻终于抬起眼,他看了眼他爹,又移了目光去看拂白,最终望向谢明澜。

  反正没看我。

  他肃然道:“是,微臣在陇西都护府见过霄练剑。”

  此言一出,徐熙和苏阁老对视一眼,满目皆是喜色。

  谢明澜也好像颇有兴趣,他微挑了眉,慢声道:“苏卿,上次你见过这柄剑吧……那你这次再仔细看看,朕的小皇叔这柄拂白……是不是霄练剑啊。”

  自始至终,谢明澜也不看我。

  我只得含笑端起茶杯,只盯着杯中茶叶飘飘浮浮。

  苏喻沉默了片刻,上前拔出拂白,他望着那柄剑望了很久,久到……我要是拂白我都不好意思了。

  直到我喝完了一盏茶,正要放下,却听苏喻平平道:“依微臣看,此剑和微臣在陇西都护府所见到的霄练剑——并非同一柄。”

  听到最后一个字,我登时一怔,仿佛有座丰碑在我面前倒了,摔碎了。

  我手一颤,茶杯落地,摔碎了。

  冬月十日,这日天气不太好,阴云密布,也更冷了些。

  我在窗边闲坐,一边忖着些心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指间转着折扇。

  绿雪和君兰扒着我的手臂看得津津有味,他俩年纪都不大,喜爱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央着我教他们这类的花样。

  我也是从他们的年纪过来的,少年时也自命风流,也向往快马仗剑,虽不敢当着太子时洵的面轻狂,但背后也着实在这些无聊闲事上下过功夫。

  什么转个笛子,转个折扇,挽个剑花,怎么惹眼怎么来,就连比剑较量都不求制敌,只求打得飘逸潇洒。

  ……不过现在回想来,只觉得牙酸。

  折扇又在我指尖转了一圈,轻轻敲上绿雪的额头,我逗她道:“你学了之后,是准备教给哪位小郎君啊?”

  绿雪白了我一眼,道:“殿下这是要赶我了?也行,王爷你做媒,给我找个品貌赛过您的,我这就嫁。”

  我正色道:“到底是小姑娘,相郎君哪能只相相貌?人品才学更重要,旁的要求你再说详细些,本王好去打听打听。”

  绿雪轻呸一声,气鼓鼓地出门去了,嘴上只道:“中午没饭吃,大家喝风吧!”

  君兰蹲在我椅边,他挽起袖子,小声对我道:“殿下莫慌,君兰会做饭。”

  我摸着他的额顶,失笑道:“好君兰。”

  京中官场中,有句话说的是两个奇事。

  苏府的阍人,王府的侍女。

  第一句说苏府世代簪缨,连门子都是正经读过书的,说话办事都似主人般文绉绉的。

  第二句说的就是我这九王府,绿雪让我宠得泼辣跋扈,等闲官员上门来拜会,她没有放在眼里的。

  这个么,不怪人说,我曾经倒是想管,只是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做下的毛病,对姑娘家说话时……不管有理没理,一开口就软那么三分。

  之前国子祭酒韩大人,曾因醉酒,犯了个可大可小的错,这事本与我八竿子打不着,只是他家妹妹不知道被谁指了道儿,竟然跑来求我,我不见,她就在门外淋雨。

  我只得见了,本想当面打发她回去,彼时玉和也在我这里闲坐,先我开口道:“无量寿福,世人皆知九王不管朝中之事,你来求他作甚?不如回去封些银子送到栖云山,贫道定安排最好的水陆道场超度你兄长,嗯?罪不至死?哦……那没事了。”

  见那妹子只是一味的哭,哭得梨花带雨,不管我说什么,她那泪珠子都啪嗒啪嗒往下砸,最后我实在没法,就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我难得开口,又为了这种可大可小的破事,朝中重臣莫不给我几分面子,那祭酒韩大人最终也就被罚俸半年了事。

  虽说事后……苏阁老一派觉得这又是我勾结党羽的一大罪证了,害得我挨参了好几本。

  至于那韩妹子托他哥哥给我送了半年的手帕扇坠点心等等,那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麻烦了。

  万幸她没把这事四处张扬,不然官员犯了错,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跑来王府门前哭,我也是遭不住。

  我越想越觉得郁结,就对君兰道:“你别做饭了,今天我们出去吃。”

  我带他出了门,本该往东市去的,却不知为何脚步一直往另一方向走,我的折扇一下下敲在手心里,越踱人越少。

  君兰忍不住道:“殿下,再走就是西麟街了。”

  我才恍然,西麟街都是重臣官员的府邸,我……我怎么跑这来了。

  虽然这么想着,却仍是走,直到走到一气派的府邸门前,一抬头,只见那上悬着的“苏”字,我怔了怔。

  那日他们走时,苏喻垂首跟在他父亲身后,他说了那样的话,我又惊愕又莫名,一直望住了他,他却径自随他爹行礼,最后伴驾而去,再没看我一眼。

  他那样的端方君子,为什么……要说谎。

  那之后,他就一直没再来王府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父亲责罚了?亦或是他自己……唉,我也没什么由头去看望他,生怕又给他平添事端。

  正思绪飘忽间,苏府朱红的大门开了,几位官员走出来,约莫是苏家的门生故吏,为首那人身穿深红官服,腰间系着黑鞓,系得太紧,显得腰身更清减瘦弱了些,却衬得那人越发清秀俊雅,不是苏喻又是谁?

  我正站在苏府门外,躲闪不急,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其他那几个见了我,神色各异,纷纷过来行礼,我却只盯住苏喻,发现他走路间好像有些瘸,我正思忖,他已慢慢走到我面前,也深揖道:“九殿下。”

  光天化日,苏府门前,又有一堆旁人在场,我一时拿不准要不要问。

  他们穿着朝服,这门前又停着几顶小轿,明显是要进宫的样子。

  眼见那几人已经偷偷将目光瞟向君兰,我轻咳一声,道:“本王路过罢了,苏先生请。”

  苏喻恭敬又揖,道:“失陪,下官先行一步。”

  我点点头,心中正琢磨着他是哪里受伤了,一时走神,折扇在手上转了花儿,向轿子一让。

  他怔了一瞬,我也一怔,待反应过来,突然觉得面上发热。

  我这爱招摇的毛病改了好多年了,如今早不是毛头小子了,不知道怎么又犯起傻来。

  都怪绿雪和君兰,不是他们缠着我要看,我怎么会又转顺手了,一走神就……

  苏喻微微垂下脸,又抿了唇角,倒是比刚才生动了。

  这次他不再说什么,只垂了首从我眼前过了,迈进轿子。

  目送他的轿子走远了,我回身把折扇丢给君兰,道:“拿着玩吧。”

  君兰拿着扇子欢天喜地的摆弄,道:“刚才殿下转扇子那下真好看,教教我!”

  不提还好,一提我又觉得尴尬,糊弄道:“行了行了,不够丢人的。”

  我带着君兰去太白楼吃了饭,就回府了。

  掌灯时分,宫内有人来报,说谢明澜召我入宫。

  平素来的都是程恩,他与我好歹有着多年交情,总会提点一二,让我有个准备。

  但今日来传召的小太监却面生的很,我心中渐渐升起一阵疑惑。

  我正要随他去,那小太监却道:“九殿下,陛下叫您换了朝服觐见。”

  这大半夜的,换朝服?

  不知道我那侄儿又要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