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并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我确实看到一阵微风。

  那风打了旋儿,拂起谢明澜玄底朱纹的袖摆,那袖摆擦过我的脸颊,然而不过一眨眼,那风骤然拔地而起。

  风势之大,之快,我从未见过此等景象。

  沉重的百年正阳门发出“吱呀”的腐朽之声,竟被那风吹了开。

  在场诸人皆以袖掩面尤不能挡,那风愈来愈烈,最后竟然一力卷起掀翻在场所有人。

  我伏在地上,努力回首望过去。

  只见正阳门上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我倔强地迎着风定睛望去,待看清了,却见那人一身层叠道袍,道冠正束,手中捏诀,他似一片落叶从城墙上飘摇而下,似踩着飒沓星河而来。

  裴山行在旁也看呆了,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这道士……真会法术啊?!”

  玉和人还未到我身旁,已丢了个什么过来,一下划开我的绳索,再一眨眼,他已飘然而至,拉起我道:“殿下莫怕,我来晚了,走!”

  说着他唿哨一声,一匹马冲进正阳门,他一跃而上,反手抓着我的手臂,想将我拽上马。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须臾之间,谢明澜最先反应过来,他虽也被那风刮出几步远,却忽然冲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喝道:“不许走!”

  我来不及管他,脚尖挑起一柄剑冲裴山行踢过去,一下解了他的绳缚,裴山行毕竟也是沙场名将,他极快的反应过来,捡起剑便与最先冲将过来的兵士战做一团,打斗中甚至还有工夫一刀解开绿雪的绳索,对她道:“自去逃命吧!”

  紧接着他夺来一柄长枪,在空中舞地生风,他趁乱解了几个陇西府亲兵的束缚,最终立于正阳门前,傲然道:“玉和你带殿下先走,我们断后!”

  我刚要上马,却又被谢明澜扯了下来,眼看他的兵士已然重整旗鼓冲了过来,再不走一切前功尽弃,我只得又挑起地上的一支匕首,向他手上划去,喝道:“滚!放手!”

  谢明澜的手背霎时流出血来,他的黑眸狠狠眯了一下,却仍是不肯放手,甚至握得更紧了些,他咬牙切齿道:“你不许走!我不杀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尾音竟然有几分颤抖。

  眼看他的兵士已在不到十步之外,他离我如此近,我一刀便可取他性命,但是终究又不忍伤他性命,拉扯之际,裴山行气喘吁吁道:“玉和,再来一阵风啊!”

  玉和道:“一生只能用一次。”

  我心中一怔,本想相问,却又因为还在和谢明澜较劲,无暇分心。

  就在此刻,忽见一个娇小身影冲了过来。

  我急道:“绿雪!不要!”

  绿雪哆哆嗦嗦地握着着一把刀,直冲向谢明澜,高声道:“放开殿下!”

  眼看谢明澜再不放手,就将丧于绿雪刀下,他的手劲却只有一瞬间的微松。

  然而一瞬已够了,我猛然抽出,把着玉和手臂上了马,人还未坐稳,马儿已似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谢明澜被带得连追了几步,声嘶力竭地喊道:“谢时舒!!”

  我也回身急道:“绿雪!老裴!”

  玉和一面纵马,竟然还有空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道:“他俩的命数我看过,非绝于此,殿下信我。”

  玉和做事一向妥当。

  纵然身后许多官兵追赶,但是均被他甩开,疾驰了大半夜,他带我回到了栖云山护国观中。

  往日观中香火旺盛,更有许多道士修行,今日却从山脚下起,举目再无一人,玉和解释道:“护国观正在重新修缮,便遣了他们去别处。”

  他又道:“比不上苏喻,我的医术只能暂且包扎一下,殿下莫怪。”

  他取出许多瓶瓶罐罐,接着一刀斩断我手腕上的金箭箭头,将那箭拔了出来,血高高喷出一道,下一道被他手疾眼快地按住了。

  他在伤处撒上许多药粉,缠好了,抚着我的伤处道:“你这腕骨被射了对穿,手筋已断,以后执剑执笔怕是难了,不过修养得当,也许还可以炒炒菜……”

  我叹道:“哪里还有什么以后……你来得甚好,栖云山我也很喜欢,比起在金殿前,死在这里再好不过。”

  玉和在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下轻轻笑了一下,道:“殿下终于肯说话了,方才取箭那样疼你都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是失了魂魄。”

  我拿过一瓶酒喝了一口,消沉道:“没有什么殿下了。”

  玉和想了想,道:“这话极对,你要记住。没有九殿下了,也没有谢时舒了,那……既然没有‘殿下’了,那你把盔甲脱了吧,我给你看看身上的伤。”

  他服侍我褪了盔甲,扔在地上,又捡起酒从我的脖颈处撒了下去,方才身上挨了谢明澜许多鞭子,此刻被酒流淌而过,竟然没有觉出几分疼来。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一味地望着窗外明月,任由玉和用酒沾了巾帕为我拭去脸上的鞭痕血污。

  玉和动作很是小心轻柔,他边擦拭边道:“追兵快到了。”

  追兵到了,倒没什么……但唯有一事,我心中的极为害怕。

  我沉吟一阵,终于将心底不敢问的问了出来:“你说的……一生只能用一次,是什么意思?”

  玉和道:“废话,那等法术要是随时都唤得出来,齐国别养军队了,养我吧。”

  见他突然似平常一般促狭,纵然我心中凄苦,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玉和捧着我的脸凝视许久,缓缓道:“我与你相识那么久,却不知如果不唤你‘殿下’,又要唤你什么?”

  我道:“随意……”

  玉和敛眉思索了一下,摇头道:“随一听起来像个小道士的名字……”

  我无言地别过目光,道:“之前你我约定,我事败的话,拼死也要来栖云山见你,想不到我没能应诺,你却来接我了,玉和,谢谢你。”

  玉和拉起我,走向大殿正中道:“不必谢我,我也是怀了私心的。”

  我意外道:“什么?”

  玉和仰望着殿中庄严宝相的三清塑像,道:“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你看着我。”

  我将目光缓缓移向他,他道:“今日我所为自觉甚好,此番我心愿已了,终于可以得证大道。”

  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警惕地道:“你在说什么……”

  玉和垂眸的样子,像极了慈悲的神像。

  他慢慢摸着底座,对我道:“但是,你莫要害怕,还记得么,我说过,我已经将功德换给你啦,会有人一直陪着你,而我……我仍然会陪着你,只是不以现在的面貌见你,我将化作细雨、微风,白鸟、或是……廊下燕?”

  “玉和……”我望着面前佛像底座下缓缓裂开的一道黝黑暗道,只顾死死抓住他的袖口道:“我不去!你告诉我,你到底……”

  玉和平静道:“总之,是许许多多,只要你仍记得我,世间诸多景色,都是故人来见。”

  我不敢面对地摇着头道:“我不管你说这些,你不可以……”

  “还有……”他抓住我的肩膀,道:“云姑娘,你为她做的已经够多啦,不是你的错,别再着相了,放过自己吧……”

  我大声道:“玉和!”

  玉和忽然一把紧紧抱住我,他在耳边轻柔的呼吸,轻声道:“还记得当年在鲜卑,你是怎么踹开我的么?”

  他推开我,一脚将我踹进那暗道里,挥了挥手,道:“我替你。”

  我在黑暗中声嘶力竭地叫着玉和的名字,试图施展轻功爬回出口,我心中也知无用,那入口上面是十多丈的三清塑像,如何推得动?

  可是不这么做,我又能做什么?

  直到我听到一声巨大的声响,震得连这深入地底的暗道都颤了几颤,从上面掉下许多尘屑来。

  骤然闻得,我浑身都脱了力,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我实在很不明白,活着究竟有什么好,要被这样让来让去的,玉和若真已得证大道,为何不捎上我?哪怕我罪孽深重,三清天不收,那死后他飞升他的正道,我去我的无间地狱,也好过留我一人在这里生捱。

  毫无相干的,我却没来由地忆起与玉和第一次见面,那是在一个初冬。

  太子妃有孕的那一年,我被太子时洵带来栖云山静修。

  那年我不到七岁,年纪实在太小,我对玉和的师父记不得太清,只记得他好像叫清涵。

  清涵在我印象中有些模糊,只记得他是一个很年轻俊秀的男人,性子开朗爱说笑,而且他一点都不怕太子时洵。

  后来玉和告诉我,清涵与太子时洵如同玉和之于我,都是自小相识感情深厚。

  而且言语中,玉和似乎对他的师父极为推崇,说清涵的道法修行之高,前无古人,再无来者。

  我却只记得在一套很繁杂的礼数之后,太子时洵只带了几个侍从,带我去了山茶花海中的小亭子去寻清涵饮茶。

  那时我年纪太小走不得远路,可是太子时洵就在身边,我自然不敢抱怨,硬捱了半天,太子时洵忽然伸出一只手牵起了我。

  彼时山茶花初开,我仰着头望向他,那时只觉得他的身形好高,高得挡住了那耀眼的日光。

  清涵在亭子里迎了我们,他们大人说话,我听不懂。

  时隔多年,我也早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清涵望着我沉吟了一阵,对太子时洵道:“虽如此说,但是清修悟道又不是你那些经略文章,九殿下还小,又何必较真勉强?山上未免苦寒无聊,我有个徒儿与九殿下年纪相仿,很是聪慧温和,不妨让他来陪九殿下说话。”

  太子时洵颔首道:“也罢。”

  那还是我一次见到他被说服,很纳罕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清涵。

  清涵便亲自下山去带人。

  我记得,那时那刻,太子时洵正牵着我的手在亭中看花,那年的花开得很好,我正看得入神,就见山茶花海的尽头,清涵牵着一个小道士从那花中小道中穿行而来。

  那小道士穿着一身干净的素白道袍,背了一柄木剑。他随清涵来到跟前,没有行礼。

  他只对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安。”

  那时风极轻,天空中有一行白鸟飞过。

  我一拳挥上墙壁,只觉手腕又潮湿了起来,那份痛感令我清醒了些许,我含恨道:“我这条命,不能死。”

  玉和的安排,既然这都是玉和的安排,我定要……相信他。

  我在角落寻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其中物什一应俱全,玉和原来早已将这些备下。

  我不敢想他是何时开始做这些准备的。

  我点起火折子燃亮了火把,顺着甬道向前走去,但那昏暗的暗道为何总是模糊扭曲着?我抹掉面颊上的湿润。

  那暗道仿佛永无尽头,我不知走了多久,心中思忖这暗道不可能是玉和着人所挖,看两侧墙壁,约莫有些年头了,我隐隐回想起玉和曾经提过护国观曾经在先帝在世时修缮过,难道是那时?

  可,那时掌教真人是清涵。

  那个人……

  又走了很久很久,暗道终于走到尽头,我来到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我努力认了一认,忽然大骇。

  这竟然是……是太子时洵的陵寝!我竟是穿过了栖云山,直接从山中走到了太子哥哥的陵寝门前。

  我听闻旧朝有工匠为了躲壁墓主人下葬后被活埋的命运,会偷偷留出一道逃生暗道,但是这暗道为何会通到护国观三清塑像下?

  我在门外踌躇许久,见那暗道确实再无旁的出路,我只得再次望向那石门,门边一个古朴机关旧迹斑斑,十分复杂难解。

  灵光一闪,我从怀中摸出玉和托裴山行赠与我的平安符,打开那锦囊,只见其中除了硬币等往年本就有的物什,竟然还多了一张纸条,其中精细画了一个古怪的图案及顺序,我恍然大悟之下,在机关上顺序按了下去,最后一下按毕,大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声响,缓缓打开了。

  我心下更是难过,想着不知道玉和……究竟在多久之前便为我筹谋至此!才做得如此万全的后招。

  一念至此,忍不住又掉下泪来,连忙拭了,想到这是玉和的安排,心中便没了惧意,向那大门中走去。

  太子时洵下葬时,我在赶回京都府的路上,就连他的墓碑我都是今年第一次得见,我浑身战栗,在门前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那墓室极大,像他那样的身份,从来都是生前便开始修建陵寝,按生前嫡庶长幼安排好了陵寝品阶,其实那日我在他墓碑前想,我与他不过三尺黄土相隔,距离并不远,远的只是……只是我还有几十年才能跨过这区区三尺距离。

  我摈除掉杂念,顺着墓道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主墓室,见当中便是太子时洵的石棺。

  我开始想,也许玉和是好心,让我……死在太子哥哥身旁?可我这样的乱臣贼子陪在他身边,他泉下有知……岂不是会更加生气。

  这样想着,我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对着石棺又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个头。

  我双手支着冰冷的地板,许多话都在嘴边,但时至今日,做出这种事的我……却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驳的了。

  我抬头望向他的石棺,怔了一怔,心中骤然掀起狂澜。

  是我眼花了么……怎么……棺板竟然有一丝没有合上?!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然扑上那石棺!

  我细细查看,确实……却是有一丝移位,但那瑕疵极小,若非我方才跪在地上,断不会看到。

  我的牙齿打起战来,颤抖道:“太、太子哥哥……”

  墓室内只有我自己的回声。

  难道是……是盗墓贼?

  我顿时涌起一阵滔天恨意,恨不得千刀万剐了那盗墓贼!

  然而又有什么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方才我从外墓室进来,明明那里堆满了珠宝玉器,若真是盗墓贼,为何一样不取?

  事已至此,我的手搭上厚石棺板,不论如何,我都要打开,搞清楚这一切……

  不然我死不瞑目。

  “玉和……帮帮我……”我默念道。

  厚石棺板摩擦的声音是沉重刺耳的,我的手腕伤口再次迸开,一连串鲜红砸在地上,我却似感觉不到疼痛,只咬着牙用力推着。

  终于,那厚石棺板被我推出一条缝。

  我膝盖一软,又伏了下去,我不敢看,生怕看到太子哥哥的面容变得……变得不祥和腐败。

  我伏埋在臂弯里,毫无缘由地痛哭失声。

  不知哭了多久,哭得心口剧痛,我正按着心口大口喘着气,忽然摸到一件物什。

  我从怀中取出玉和的平安符,见到那物,想起他赠我时的模样,年年岁岁,没有一年忘记过,我死死握住它,抵在眉间,渐渐觉出有了勇气。

  我扒着棺壁颤抖着站了起来,鼓足毕生的勇气,那是比我谋反时更大的勇气,向棺内看了一眼……

  空的!

  太子哥哥的石棺内,竟然是空的!

  仿佛一桶冷水兜头泼下,下一瞬,却有一股大火从脚底燃上窜出。

  我无法言动,如同木人被钉死在这一般……在这空无一人的墓室内。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太子哥哥的陵寝的,我如同傀儡一般,仿佛被冥冥之中的什么操控着,竟浑浑噩噩地寻到了另一个暗道出口。

  我迎着洞口的光明走去,耳鸣轰隆,心中大喜大悲,也不知自己是哭是笑,人世间万般滋味,莫过于此。

  脚下忽然一滑,我竟险些跌了下去,那暗道出口光滑无一物可抓,我只觉自己在一直下坠,下坠……

  直到被冲出洞口,又被一股千钧力量狠狠砸入水中,我才恍惚知道,原来那是瀑布。

  我方才耳鸣太过,竟然连瀑布声响都没有听到。

  我在潭中浮浮沉沉,心想,难道我要亡命于此?

  若是半天之前,我皆会含笑撒手,只是……如今……

  太子哥哥……玉和……

  我不知哪来的力量,右手一把抓住了什么,不顾那撕扯皮肉的疼痛,将自己猛然一带。

  等我再醒来时,虽未睁眼,却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空气中还有一种轻柔的香味。

  我方动了一动,身边人道:“殿下?”那声音很是清朗,只是带了一丝迟疑。

  我浑身剧痛之下,眯着眼睁开一条缝,见那强光,便想抬手挡住,只是我的手被不知什么人死死抓着,竟一时挣不动。

  身边又有一个女声道:“殿下……”

  我好不容易睁开眼,却见到最奇怪的两人立在床边。

  这两个人单说哪个都不奇怪,但是凑在一起简直是天下最奇怪的事了。

  我盯着他俩半天,一开口却听自己气若游丝道:“韩姑娘……你和……你和苏先生确实挺般配的……”

  这两个人顿时露出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表情。

  “天下之大,隋公子此去欲往何处?”

  问这句话时,苏喻立在韩家别苑庭院中,一片不知名的花瓣拂上他的长发,我从窗口望去,觉得他快要和这满园暮色霞光融在一起了。

  我走到窗棂前,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这些日子以来,韩姑娘对我悉心照顾,此等大恩,我是不是得娶她以为报答啊?”

  他似在认真思索我的话,过会儿步了过来,隔着矮窗站定了,他与我对视许久,忽然抬手为我额前垂下的一缕额发抚了上去,我微微一怔。

  他平淡道:“如今你伤病初愈孑然一身,若是当真与韩姑娘两情相悦,从此改名换姓又有了栖身之所,这自然是好事,可是隋公子你并不爱韩姑娘……依苏某拙见,公子不该为了报恩而勉强,也是误了韩姑娘终身的憾事。”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俊俏面容,道:“苏先生所言极是,你也救了我,可是我不想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可不可以?”

  苏喻的涵养一向极佳,他眉梢一挑,只是浅浅笑了笑,轻声道:“自然。”

  他这个人素来心思缜密行事周详,他不知怎的自栖云山后山深潭中救了我,彼时谢明澜几乎将京都府翻了个底朝天,苏喻有官职在身,行事诸多不便,那时我又昏迷不醒,他就把我送到栖云山附近韩家的一处避暑别苑中,又知会了韩姑娘托她来照顾我。

  这里深宅广院,加之韩家也算京都府中有名的簪缨世族,颇有几分面子,更何况我被藏在韩姑娘在别苑的闺房中,官兵进院例行公事搜寻,也没有进屋,如此这般竟也瞒过去了。

  苏喻时常换了便装潜来为我诊脉治伤,偶尔还会带来朝中消息,倒是不可谓不尽心。

  他说老裴本被判了剐刑,只是太后殡天不久,三年孝期内不得见血光,所以他与一众死囚也就暂且压下,逃得一条命。

  而绿雪那日之后再无消息,但又听宫内传出消息说,养心殿近来多了一个貌美的宫女,在谢明澜近旁服侍茶水,只是这宫女脾气颇大,三天摔了两盏茶水,眉毛都不挑一下,谢明澜竟也没有怪罪,有心人去查她的底细来历,也是一无所获,这宫女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

  我闻此,虽然不解谢明澜用意,不过也逐渐放下心来。

  这小半年我在这别苑中养伤,待到行动无虞,便不想留在此处,怕一朝生事,又连累了韩姑娘。

  韩姑娘劝了两轮,只道不怕连累,又道是已为我备了套身份,以后大可留在她处安心过日子,我看着她言语中那意思,颇有看上的不是我的亲王身份而是我这个人似的,越发叹她眼神不济。

  被我再三婉拒后,她仍是再劝,我无奈之下,取出怀中我母妃留于我的一枚玉佩,送与了她,对她道:“韩姑娘大恩,今生我是报不得了,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一个念想,对我而言珍贵无比,今下送与你作为信物,待来世若有缘,我去寻你。”

  韩姑娘看我如此,终于死了心罢了劝,她悠悠吟了一首酸诗,来了一句“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之后为我备了些银两行李,便垂泪离去了。

  韩姑娘还算好打发,可是苏喻……

  苏喻倒是再也不问我要去哪里,只是待我临行那日,他赶了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干净布衣,只说来送我。

  人家救了我的命,送一送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送了一程又一程,直从天明送到日暮,送到我与他的马儿都吃了两次草料,我终于忍不住道:“苏先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如就此分别,有缘再见,如何?”

  苏喻“啊”了一声,道:“此时此刻,倒也不是相送了。”

  我无言地望着他,却见他慢吞吞地不知从哪取出一个幡来,上面书着四个大字“妙手回春”。

  我错愕间,听得他道:“方才我看隋公子着急赶路,没来得及向公子禀明,其实苏某于三个月前已然辞官,现下准备游历四方,苏某不才,却想以区区绵薄之力,行济世救人之道,我想,今日此番,和隋公子大约是顺路罢了。”

  我怔在原地,他这样的忠臣孝子,还有那天大的救驾之功,眼看可以让他苏家再袭三世爵位,他就这么辞官了?

  我脱口道:“你辞官?谢……陛下竟然允了?你爹允了?”

  苏喻又不知从哪接出一根长杆来,撑上那妙手回春的布幡,依旧不急不忙道:“我曾问陛下讨了一个恩典,待事成后圆我夙愿,陛下开恩应了。虽说他闻之后也颇为不悦,但金口已开,也只得放我离去了。至于家父……”

  他笑了笑,道:“幸好,我还有一个弟弟,虽是庶出,但是于仕途上,事事皆强于我,我此番而去,于他也是好事。”

  我木然转头望着天边夕阳,驱着马儿不语了。

  苏喻再次摸出一个铃铛来,随手一晃便是叮铃的清脆响声,我心想:你这一套江湖游医的行头还挺全,是哪个经过你苏府大门前的倒霉庸医被你扒了这身吧。

  苏喻驱马跟在我身侧,道:“值此时节,江南风光无限,看隋公子方向,是要去江南赏花么?听闻江南杏林高手云集,苏某正想去见识切磋一番。”

  我面无表情道:“你早说这些,我早就不这么走了。”

  我拨转马首,向反方向而行,道:“我要去塞北,月亮泉。”

  苏喻面色自若,道:“突然想到边陲之地缺医少药,医者父母心,苏某也正要去走一趟。”

  我看了看他,琢磨半晌横竖拿他不得,只得长叹一声,无奈道:“顺路便顺路,同行便同行吧。”

  苏喻欣然微笑,策马跟上,妙手回春的幡迎风飘扬,铃铛一路走一路铛啷啷响着。

  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怒道:“把铃铛给我收起来!”

  我与苏喻一路向西北而去,待出了关,又行了些日子,便到了塞北。

  其实我心中一直惦念一事,我当年回京时,将太子时洵的长明灯亲手埋在神树下,传说长明灯即是命数,灯燃及魂魄不灭,当年明明是我亲眼看着它熄灭的,可是我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太子哥哥的棺木是空的,故而我一直想再燃它一次。

  但此行有苏喻跟着,我也不便行动,到了神树前,我双掌合十,心中为太子哥哥和玉和祝祷了一番,虽说玉和修的是道,这番邦传说未必护得他,但是说了总好过没说,聊以慰藉罢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迎面拂来一阵微风,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我肩上,轻轻啄了啄我的领口。

  我僵在原地,伸手想去抚它,谁知它机警得很,一跳又飞走了。

  我抵着额头,暗想:玉和你说会有人陪着我,但是为什么现在我身边的人竟然是苏喻……玉和你不要乱安排……

  如此这般,足足抱怨了一个下午。

  此愿一了,我又没什么去处了,倒是苏喻这人,他好像不论在什么境地下,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一路优哉游哉地摇铃打幡,随缘捡人治病赚了些银两,又赊医赠药的搭进去了一些,算下来也就落个不赔不赚,但就这么一路治过来,竟也在这边陲之地有了些名声。

  只是别人问起他的名号,他回的都是“温素”。

  我问及缘故,他便道:“取灵枢素问中的‘素问’之意。”

  我一时牙酸,敷衍道:“好的,温大夫。”

  后来我和他一路行到了漠北小镇中,我见此处多族混居,我这相貌在此地倒也不那么显眼了,何况,慕容姑娘家的逢春确实好喝,便在此逗留了月余。

  苏喻见我不走了,他就去赁下一个小院,从行客改为坐客,开起了医馆。

  此地蛮荒旷远,鲜少有正经大夫来坐诊开馆,故而他第一日刚一开门,连那“温氏医馆”的牌匾都没来得及钉上,门外就排了长队等他看诊。

  我倚着柜台喝酒打发时间,冷眼看他为人看诊开方抓药,他为人一向和顺温良,每个病人他都悉心查问,又仔仔细细写了药方,再加一页纸写了注意之事,再问一遍识不识汉字,若是不识字的,一边抓药还要口中再嘱咐一遍。

  我闲得无聊,袖中有一片我从关内随手揪的竹叶,已有些发黄败落了,我拿在手中吹来吹去,直吹得头昏眼花,只得衔在唇边玩,又呆了呆,更是无聊。

  我正想出门闲逛,却听他唤住了我。

  我心想:你忙成这样,还拿眼扫着我,可真……

  我没好气道:“干嘛。”

  苏喻温声道:“今日忙了些,劳烦隋公子,可否帮我把牌匾钉在门楣上?”

  我只得应了,只是那牌匾颇沉,我右手使不上力气,自是举不上去,便随手钉在外墙上。苏喻见了倒是也不气。

  做完了这些,我正要走,苏喻又唤道:“隋公子。”

  这次我连应都不想应了,只回头看他。

  苏喻很客气道:“这位婆婆是鲜卑人,听不懂官话,劳烦隋公子来为我翻译一下可否?”

  我本欲拒绝,但见那老婆子形容肮脏衣衫褴褛,颇为可怜,只得又应了,坐到苏喻身边,我见那苏喻丝毫不嫌她似的,伸手为她诊脉,查毕,他去端水来净了手,取来笺纸,边写边对我道:“劳烦你对婆婆说,这张方子从明天开始,一日两次,连服七日,七日之后来复诊。”

  他顿了顿笔,又自言自语道:“梅花冰片有些贵,换成杏木散罢,这附近杏木散便宜些。”

  见状我也不敢怠慢,只得依言向那婆子用鲜卑话说了一遍。

  老婆子千恩万谢的走后,我也正要抬脚而去,却听他再次道:“隋公子……”

  我正要发作,却听苏喻道:“今日病人太多,劳烦你帮我抓一下药,这样我也可以多看几个病人,”他顿了顿,诚恳道:“谢谢你。”

  我生硬道:“我不认识药材。”

  苏喻平心静气道:“不妨事,我告诉你是药柜第几行第几个就是了,只是人命关天,希望隋公子千万仔细小心。”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排着长队的牧民商旅,见他们都向我投来期望的目光,纵有千万个不愿意,我也只得应了。

  我越抓药越觉得烦闷,仿佛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一时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儿。

  这种情况一连半个月,直到这方圆十里的病人都被苏喻看光了,医馆病人少了下来,我才得以脱身。

  我在外面晃了不久,寻出赌钱这一来钱之道来,只是苏喻却似很不愿意我去似的,我对他道:“钱总有用完的一日,我难道还要吃你的用你的不成?”

  彼时苏喻刚净完手,他一边擦着手,一边思忖着慢慢道:“这医馆收入该是足以供你……”

  我道:“可是温大夫,我们不是只是‘顺道’的关系么!”

  苏喻渐渐垂下眼帘,便也不说什么了,我转身便走,他在我身后道:“赌坊,尤其是此等边陲之地的赌坊鱼龙混杂,隋公子你要千万小心,莫要与人逞强争斗。”

  我头也不回道:“知道了。”

  苏喻似跟了几步,又嘱咐道:“此地日夜温差极大,公子你伤病初愈身子单薄,日落前务必回来。”

  我挥了挥手,示意听到了。

  又走了几步,我仿佛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但侧耳细听,却再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