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我洛静静当虐文女主的那些日子>第33章 番外之我有个表叔(慕容晓)

大家好,我是楚国的太子,我叫常子明。

而今天是我的大日子,我今天成婚。我的妻子是刘家的小姐,听说性情淑敏,容貌也好极。

虽然我没有见过本人,这些都是旁人说的,但是既然我表叔也认可,那应当是不会错的。

只是这样说起来,我就不由得怀疑我表叔是不是去偷看了我的未婚妻。

这这个念头虽然无稽,却也实在让我气愤。虽然我是看中了她的家世才娶她的,但要是让人先看了去,也绝对是不行。那是我的未婚妻,而这世道男女大防甚严,纵然我与她已经三礼六聘,她今日就要入我东宫做太子妃,可我也没见过她,我甚至连她小字都不知道叫什么。

我都没见过,我表叔却说她相貌好极了。这是什么事儿???

这不能怪我起了这样的疑心。

而我是楚国太子,还是父王唯一的儿子,无可替代,自然是权赫一时。若是旁人,我不爽了,我也自然不会让他好过;可此人偏偏是我的王叔,我便不能问他,亦不能问罪于他。

因为我的这位表叔实在不是常人。

我固然是太子,而我的表叔却是大楚唯一的异姓王。他战功彪炳,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素有活阎罗的战神之名。

而这几年世道都动荡,诸国战乱纷纷,大家都跟失心疯了一样互掐,隔壁的老邻居魏国更是心怀鬼胎,小动作频频;而齐国也早因为打几年前楚借道于蛮的事情反目了,可以说前有狼后有虎。

这种时候,我这位战神表叔就显得更加重要且珍贵,至少有他在,老邻居魏王睡觉也不着了,齐国那个虽然年少却作风狠厉的新王也没动作了。虽然有他在,其实我父王睡觉也睡不好,甚至祖父前楚王都不爽他久矣,但是我们还是笑眯眯地对他好,捧着他,用他。

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这样的身份,自然也未碰过兵戈,也没见过这位将军王的马上英姿。但是从旁人钦羡的口口相传与父王忌惮的目光中,我也看得出,我的这位表叔用兵如神的同时,自己应该也是当世高手。

确认过眼神,是我打不过的人。

所以纵然我怀疑他看了我未婚妻,我也不能问他,因为我打不过他。

我也不能问罪于他,他是大楚战神,是父王忌惮的对象,也是盲目依赖的对象。就算他真的偷看了我的未婚妻,我的父王不仅不会责骂他,甚至可能会把我的未婚妻夺了送他作妾。我不想失去我的未婚妻。她肯定是贞静娴雅的好性子,我相信我父王选人的眼光。自从我与她订婚以来我就一直期待着能与她成婚,,我甚至想好我的第一个孩子的名字。

我不悦还是挺不悦的,但是我舍不得责怪我的未婚妻:她必然是胆小柔弱的女子,怎么受得住呢?

所以我只能心里责怪我的表叔。其实这不能怪我小心眼看他,我认识表叔也许多年了,他固然是英雄气概,用兵如神,而至今独守空房。

这么多年,他一个大男子,身边没有妻妾,没有女眷,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更是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心上人。可他名头又实在太响,不说寻常女子,就说位高权重的,魏国那个花痴一样的郡主就巴巴地把他捧成春闺梦里人,叫嚣了这么多年非君不嫁。直到我表叔挥兵拿了他魏国十三城,眼看郎心似铁,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哭着被自己的老爹按头嫁了别人。

这怎能叫人不遐想??

六国之内,谁家小儿女不怀春?

而心思懵懂时,谁又不慕这样用兵如神的当世枭雄?谁不爱这样身长九尺所向披靡的伟男儿?

万一他真的看了我的未婚妻,喜欢上了我那素未谋面但肯定可爱极了的未婚妻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就生气,没别的,就是生气。

我又生他的气,气他太耀目,当世男人在他之下竟然黯然失色;我又生我自己的气,气自己不如他,气自己想成为他。

他太好了,好得不像个凡人。好得不要说我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会不会心悦他,连我也想过成为他。从前尚在世的祖父问我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当时还年幼,却脱口而出说愿挽剑效仿表叔,护大楚一世安平。

我的祖父自然大悦,抱着我亲了又亲,而当时我的父王还是太子,虽然当时强颜欢笑,事后回府了却是挥舞藤鞭把我劈头盖脸一顿毒打,痛骂我为何要学那慕容小儿。

我小时候不懂,为什么祖父这样喜欢慕容表叔,父王这样忌惮慕容表叔。

现在我长大了,我的祖父成了先王,父王成了楚王,我成了太子。我方知道,如今的我也是如此喜欢慕容表叔,又如此深深忌惮他。

凡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人之常情。比如我父王怯懦又狂妄自大,我疑心病重,我岳父好色,我外祖父惧内,我的未婚妻……哦我的未婚妻没有缺点,就算有也应当缺得可爱。我不许有人说她坏话。哼

可我的表叔不一样,我的端王叔没有缺点,无懈可击。

我是凡人。我的表叔是战神。可能一开始我并不是因为他偷看我的未婚妻疑心他,我分明是疑心他偷看我的王位,我的大楚。

人怎么比得过神?若世有表叔如此,何有只把我生成凡夫俗子?

现在我这个凡人是楚太子,若神要与人争,我如何能赢得过我的这位表叔?

这不能怪我起了这样的疑心。

我的慕容表叔是大楚的战神,但是他不是从来都是大楚的战神。

一开始的时候他是齐国人士,我的祖父是他的舅舅,我的父王是他的表哥。但是那时候我的祖父父王都受制于我那位素未谋面的祖母,是当时慕容表叔带兵而来肃清外戚,拥立王室,才有如今的楚国。

而从那个时候起,楚国军务,也一直在他这个齐国人手中,一直到今天的现在。

到祖父成了先王,到我成了太子,到我要娶太子妃的今天。

我的这位慕容表叔,用兵如神,攻无不克。他解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又一手护持楚国傲立于乱世里,他杀了我的祖母,屠了乱政的外戚,救了我的祖父,接回逃亡别国的我父王,我们是如此喜欢他,重用他。

我的这位慕容表叔,是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极有可能是我未婚妻子的心上人。他以齐人之身成为大楚的唯一异姓王,手握着大楚全部的军权,宫廷民间都是歌颂他的人,楚兵只知端王慕容,不知楚王室,楚人只知战神慕容,不知楚太子。我又如此发自内心地忌惮他,憎恨他。

我又喜欢他,又怨恨他,又盲目依仗他,又十分疑心他。

爱恨之下,是我的绝望:我的表叔当世无双,实神人也,如有一日他要争着大楚,我何尝能保住王储之位,如何能保护我的妻子?

当然全大楚也不止我一个人这样绝望,我那父王老头比我更绝望,毕竟大楚现在是他的大楚,以后才是我的大楚,我个王储都急成这样,他作为楚王简直是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而与我不同的是,我到底还是有点亲情的,我的父王便没有这一层,可能最开始被保护着的时候他还感动过的吧;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点感动实在不济事,人都吓得睡不着了,现在我的父王只一心想要慕容表叔死。

「卧酣之榻,岂容他人安睡!?」

当时我以为是父王在召见群臣商量给我选妃,我急得要死,我只想跟我的柔柔弱弱的未婚妻好好过。我的未婚妻也是父王选的,必然是个菟丝花一样的女子,若叫她知道我要纳妾,她岂不是要哭死?我当时急得什么礼数也顾不上,抬脚就往殿里跑。

结果被我撞见的不是选妃现场,是我父王与臣下的密谋。我现在还记得我的父王按着我的肩膀,他的手掌烫得惊人,神色又癫狂得可怖,他只是对我说:「吾儿,孤王如此,都是为了你!!」

「你不能与孤一样受他的挟制……受一世的气!」灯火明明暗暗打在他们脸上,我一眼看到了这小小的宫室里坐着的满朝文武,他们还是青天白日那样优雅清贵的样子,却像极了我从前误见的浮世绘上满壁恶鬼。而我的父王分明只是被我撞破,却慌得仿佛被人刀架在脖子上,又哭又笑,「我儿,我儿!你不能……走漏风声——」

灯火明灭,那些白日衣冠清正的人物,再多仁义道德,要起人命来也露出了满口獠牙。我的父王却如此的不济事,分明只是被亲儿子发觉,却也惊得失了气度。

我看着癫狂的父王,看着这满室的恶鬼罗刹,心里简直觉得荒谬与悲哀。我如此头昏目眩,我方知道,原来我的父王是如此惧怕着我的表叔,而他们是如此地想要他死。

我喜欢慕容表叔,忌惮他。

我的父王惧怕慕容表叔,深恨他。

我是凡人。我的父王与臣子简直是恶鬼。

这世道果然疯了,我心想,人要跟神争就算了,连恶鬼也想组团弑神?

我是楚国的太子,常子明。

今天是我的大日子,我将迎娶我的妻子,而我的父王准备在婚宴上杀掉我的慕容表叔。

我幼时艰难,波折之下身体弱很,如今慎重其事地温养了许多年,也不是强健体魄,只是泛泛的水平。而拜我那已经化成白骨的祖母和她那群外戚所赐,这样羸弱的我是大楚唯一活到成年的皇子,下一任唯一的指望,自然尊贵无双。

多方面下来,出于各种考虑,我如今才娶妻,也实是有点迟。虽然我总是耿耿于怀怀疑我表叔偷看过我的未婚妻,甚至无理由地认为我的未婚妻爱慕我的表叔,但是今天是这样的大日子,我又是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发怒,更不会肆意撒气。

我想娶一个那样柔柔弱弱的菟丝花一样的女子,实在是想了很多年。这也是拜我那大名鼎鼎的奸后恶女外祖母所赐,我现在看见跋扈些的女子都心慌,我的梦想就是娶个温柔善良的可爱妻子。

只是宫里有喜事,从来也是无趣,一眼看上去茫茫的红,红绸红缎红纱红烛红窗纸,又艳又俗气。好在老天作美,天不亮王都就下了场稀稀落落的雪,如今雪压红城,是鲜活清雅了些。

按礼法,天不亮时我的未婚妻那边可能便动身张罗了。我身为男方,更贵为太子,自然是有多睡一会儿的权利。

只是一早我没醒就得了宫人来报,再等我慌慌忙忙收拾了赶到偏殿,遥遥就看见坐了一人,穿了一身玄铁盔甲,正坐着喝茶。

能在大楚王城里这样腰负剑不卸甲,见太子不拜的,只有一人。我心想懒觉是泡了汤,还是掸了掸袖子迈入殿中,客客气气:「慕容王叔。」

「未想到今日会降雪。」我温和地笑着跟他一并坐了,简直怀疑这厮比我未婚妻都起得早,「您从驻军而来,实是太早了点。」

我的表叔只是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抬手指桌上的礼盒。

我知道这位是从来不说寒暄的废话的主子,这位有的时候连话都不说。但是他的意思好理解得很,一看桌上的盒子,显然是送贺礼来了。

可是这是我的成婚之日,你来得这样早,到底是为了送礼,还是为了我的未婚妻?你是不是果然偷看过我的未婚妻子,知道她花容月貌,对她见之不忘,就算她如今要嫁我,你也早早来贺?

我心里酸得简直逆流成河,我知道我这样子想简直小家子气,但是我控制不了我心里的毒蛇,它躁动着随时都要窜出来咬他一口。

而我面上笑容还是清和,好端端的储君模样,说起话来也得体。收了人礼,作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实在劳您费心,您日务繁忙,实不必亲自来的。」

这人只是看了我一眼,脸上也平平淡淡,不置可否,却开了口:「本王是从城西门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城西是士大夫居所,贵人云集,你从那里来……你是在暗示什么?我一顿,又听他说:「刘家三更就起来了,张灯结彩,繁忙极了。」

他握着茶杯,平平淡淡地看着我:「如今天已亮,你仍不换礼服么?」

刘家是我的岳家,要嫁女于我做我大楚国丈,就算通宵不休也是应该的!不过是早起罢了,你日常寡言少语,如今开口就是这个,你果真窥伺我的妻子,要同她鸣不平么!?我的妻子,我的岳家,你心疼什么!?

我心里简直怨恨得呕血,脸上还是温和:「不妨事的,平日少见王叔,今日难得于您见一见坐一坐,左不过叫她等着罢了。」

谁知这人竟摇起头来,很不赞同的样子:「你今日成家,事事应以此先,本王是外人了,你不必顾忌!」

你还知道你是外人?你还是个齐国人,握着我大楚的军务!而我微笑:「王叔教训得是。」

「本王不是教训你,只是本王曾吃了这样的亏。」

我第一次看见我的战神表叔说这样的话,不由得愣住了,而他看了我一眼:「本王年少时,蒙上天垂爱,得娇妻一位。」

「但那时本王身上背负太多,也不知道怎么对她,只一心想着不如等了却前程旧事,再与她论……那时若她要罚要骂,也都随她。」

我坐直了,若干年前,若干年前我这未婚妻恐怕还垂髫并怡然自乐,我的表叔应该不会这么变态。若不与我的未婚妻相干,那便是……那位。

可那位的名讳我竟不敢提,只能张了张嘴,声音都微乎其微:「……侄子不曾听闻王叔有家室。」

我的表叔只是淡淡地说:「本王那时不知真心,也不懂世事,肆意妄为,也该是本王平生不行善事,不问前程,惹怒了上天。」

我不知道是否是我幻觉了,我听见这个男人的一声叹息:「可如今想来,她只是如此柔弱的女子,本王未守在她身侧,便受尽了欺凌了。有什么天大的事,天大的前尘非要了解呢?本王如何竟放着她不顾?」

「她在世时……是本王待她不好,本王该护着她,守着她,却没有做到。本王对不起她。」

「所以上天降下神罚,收了她回去。」

果然是我出现了幻觉,或者是表叔眼睛瞎了。我印象里我表叔只有过一桩婚事,婚事对象虽然确实早早就没了,但是那位跟柔弱没有半个字联系,那位何止是臭名昭著?现在说起妇人弄权,都没人骂险些逼死我全家的我祖母,都心照不宣那位王姬。

这样柔弱得不堪风雨……莫非真是我垂髫时期的未婚妻?

想到这里,我脑门上的青筋狂跳,恨不得站起来跟这个变态表叔拼了,但是这个人根本没发现我的咬牙切齿,只是平平淡淡地看着我:「现如今告诉你,是告诫你不要犯了同样的错。」

「世事纷扰,永无止境,而风云难测,生离死别也只是一眼之间。不要等事了再回头,怜取眼前人。」

他竟笑了一声:「本王年少掌兵,血债何止万千,只那时自诩不可一世,从来不畏鬼神。而今落到这样的地步……安知不是报应?」

我愣住了。

他说,这是本王此生的切肤之痛。

日日夜夜,永世不忘。

外面又稀稀落落地下起来雪,宫人穿着红缎的袄裙远远晃着,无人扫雪。因为楚地的雪从来都是这样,便是一日一夜,也只是路面微白,积不起来,只是下个意思。

偏殿空寂,我的表叔一身甲盔坐在这里,说完就重返沉默。一时之间,天地间只听得见外面雪落下的簌簌响动。

而我的心狂跳起来。

说不动容是假的,我与我的父王不同,我的父王惧怕怨恨他,而我到底还是喜欢甚至憧憬过我的表叔。

是我说谎了,什么年幼不记事,人只是都会忘记自己的不堪。而我记得我的祖母,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人,她活着的时候,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

我祖母在世时,楚国还不是我的楚国,也不是我祖父的楚国,而是外戚的楚国;而我的父王,并不是祖母的儿子。

我的祖母在世时,我差点和我的父王一并死去。我的父王以我为质押在深宫,狼狈地逃亡别国。我那时候已经是楚国的王孙,我也是楚国的质子,可是活得如同猪狗。

这样的日子直到长虹掠过,祖母当殿被一箭穿心,才结束。

那个时候我躲在王椅下,眼睁睁地看着祖母死不瞑目,鲜血漫了一地,而玄甲在身的他手持长弓,逆着光踏步而入,威风凛凛,如同杀神降世,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祖母是大楚的王后,他应当是谋逆的乱王。可是那时候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我被他发现,他眉目冷硬地牵着我出了大殿,从小被关在昏暗宫室里苟延残喘的我第一次看着耀目的日头,竟然落了泪。

我忌惮我的表叔,因为他威胁到我的地位。

我又如此喜欢他,因为他捍护着我的地位。

可是现在细细看上去,我都恍惚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我表叔如今的样子,我第一次听见我的表叔说这样的话。我印象里齐国的那位去了才没几年,分明才没几年,我的王叔依然身长九尺,眉目冷硬,用兵如神,所向披靡,依然是六国闻风丧胆的战神,依然是不知多少贵女的心上人;分明才没几年,他的容颜依然,如今大马金刀地在殿上一坐,也是英雄气概,威风凛凛。

他分明还是当年那个牵着我走出噩梦的慕容晓,我叫他表叔。

可是如今那位才去了没几年,我看见我表叔的发已然微白了。

那不是经年未化的霜与雪,也不是前尘旧梦的老月光。

是他日日夜夜的切肤之痛,是他的痛到极致,是他经年孤身,是失之交臂,是旧梦难觅,是再来不及。

我面前坐着的人是我少年时的梦想,是我最想成为的人,是救我出深渊的战神,是让我父王寝食难安的枭雄,是权倾朝野的狼子野心。

他是我的表叔。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欲言又止。我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让他走,快马加鞭地走,最好滚回他的齐国,或者是滚回他的边关——那处我不敢提起来的边关——去守着那个我不敢提名字的人。总之永远别回来,也永远别留下……他是神明我是凡人,可如今的王都除了我们就是全城恶鬼,都是邪魔。

我的心狂跳,掌心出汗,坐立不安,简直下一秒就要昏头昏脑地把今晚他要魂断于此的大计和盘托出,我想起来那样昏暗的烛光,父王狰狞与恐惧交织的脸,文武百官全变成了微笑着的恐怖恶鬼,大殿里妖异横行只有我一个人凡人身陷囹圄——可是我又想起来我祖母的血,那样滚烫地洒了满地。我怯缩了,我把自己的脸带入那具尸身,我不想成为他刀下无数亡魂之一。

所以话到嘴边,我竟是问出来一句:「表叔,你还念着她?」

这话简直是昏了头,他还是漠然了一张脸,端着一杯凉了的茶:「是。」

那人……算了那人我不敢提她名姓,自祖母后,我素来不喜欢甚至害怕这样强妄的女子,更别说这个比我祖母还狠的角色。

虽然素未谋面,但是我深知如今大齐的新王多么恐怖,而如此恐怖的王曾经也被那位王姬打压得抬不起头——表叔啊表叔,你这么多年到底是在想念了个什么玩意儿?

那位的名字我提都不敢提,只是强笑:「表叔有福……那人也有福叫表叔念了这么多年。只是侄子未必有这样的好福气,如今未曾见过妻子面……」

我的表叔只是慢吞吞地喝着他那杯冷茶:「应是极好。」

我心乱如麻,那股一开始就憋在心头的火气终于蹿出来了:「你见过她了!?」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愕然,又看见他悬于腰侧的长刀,马上虚了一半:「表叔侄子不是……」

「不曾。」

「啊?」

他放下茶杯:「本王不曾见过你的妻子。」

「只是本王见过刘上大夫与其夫人,都是极好的相貌。」他起身,明显是准备走了,「你的妻子,必然不会差。」

我还想说什么,又忘了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逆光走远。

我想叫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表叔」两字梗在嘴边,说不出来。而近侍如蒙大赦一样涌进来,急得火烧眉毛:「哎呦殿下!时辰快过了!您可快更衣吧!」

宫里的喜事是真的从来无趣。

我昏头昏脑,只觉得自己像个木偶一样被人随意摆弄,穿礼服,纳吉礼,浑浑噩噩,被人架着走完流程。而今日又下雪,天光昏暗,满室点了烛,晃得我头昏眼花,一眼看见坐了满宫的君君臣臣,再一眼,竟是满室露着獠牙的神鬼魔怪。

我常常看见这些,已经不怕了,但是大喜之日心神恍惚地看见这些,还是愣住了。

烛火在这些面目狰狞的恶鬼罗刹上明明晃晃,耳边全是喧闹喜乐,场面又滑稽又恐怖,我简直心里失笑:得是恶鬼娶亲才有这样高朋满座罢?

我本来手脚冰冷得吓人,头昏脑涨,却一眼看见了端正坐在这堆妖魔鬼怪里面的表叔。

满室妖魔狂舞缭乱,我的表叔还是那身玄甲,平平淡淡地坐在那里,而他身侧的所有人都对他吐露着獠牙。

这画面让我神智清明了些,而回眼发现太子妃的喜轿已经停在宫门口好一会儿。

这是我的妻子,我那可爱柔弱的妻子,她在等我。我的妻子是这样可爱又让人怜的柔弱女子,世道纷乱,人如草芥,这里都是妖魔,我不护着她,还有谁护着她?想到这里,别说我只是头晕目眩,就算我身子已经半截入土了,我也是要爬出来的。

我接过内侍手里的弓箭,稳了稳心神,一箭就中了喜轿上的金檐。

然后我的妻子就这样从轿里出来,她跨过火盆,走过长长的宫阶,凤冠霞帔,衣裙上的流珠簌簌,她微垂着头,一步步向我而来。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这时候我完全看呆了眼,也顾不上什么妖魔鬼怪了,更顾不上什么礼法仁义,我快步迎上去,越过内侍直接接过她手里的红绸,把她领到我父王面前,拜了天地人,受了册封。

只是我那父王心不在焉,连酒也差点喝错,我懒得跟他计较,若要计较,也不止这件事,父子仇算起来才吓人。

然后我亲手倒了两杯酒,要与她交杯。

从刚才开始就满堂都是笑声,这下哄笑声简直要把宫檐都掀翻。这无疑不合礼法,可是我是太子,他们不能直陈我的错处,只能打趣我的心急,笑我的迫不及待。

他们都是恶鬼,他们懂什么?我的妻子这样文弱,我只恨自己身子不如人,如今才成亲,不能早早就把她娶过门。

我的母亲早死,父王又不中用,祖父昏聩,祖母…算了祖母不提了。

我是大楚最尊贵的太子,可是如今才有一个家。

「吾儿。」这这片笑声里,我的父王笑着唤我,可那笑虚得很,跟水面上的浮尘一样,「何不敬一敬你的端王叔?」

我愣住了。

满宫的笑声也歇了,人心浮动,表情都各异,而内侍马上就奉上来一杯早就准备好的酒。

众目睽睽之下,我的手轻轻地抖起来。

我的表叔抬了眼看向我,我满目祈求,我多希望他能拔出他腰间剑,像我儿时的那个英雄一样杀出去,哪怕他推说身体不适也好——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祈求满天神佛,英雄怎么可以这样折在宵小之徒的手上!?不管我的王叔多么罪大恶极,你们夺去了他的妻子,他的半生,为何今天还要取他的性命!?

又或者是我罪大恶极,要我去取我少年时就全心全意崇拜仰望的神明的性命?!?

我几乎要崩溃。

但是我的表叔只是肃然地起身,他没有拔出他的腰间剑,没有杀将出去,他许是意识到了,又可能没发现。

他只是一言不发,当真等着我敬他这杯酒。

众目睽睽之下,谁知神魔同室而处?

神明是我深深依赖的表叔,妖魔是我麾下的臣子,为了他们自己,他们走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局面,却以我的名。

我面上扬起温和的笑容,却快落下泪来;我端起这杯酒,几步路像是走过我的一生。

所以在把酒交给他时,我松了手。

酒杯砸落在地,酒液倾出,洇开一片。

满宫之内,鸦雀无声。

我笑着看着他,却像是要流下泪来;我心里简直是要松了这辈子的气,都懒得看王座上我那父亲是不是气成什么样,只是虚弱地笑:「端王叔,侄子手笨,您担待些吧?」

我的王叔静静地看着我,他可能叹息了一声,可能没有叹息:「不妨事。」

内侍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捡这个酒杯,满宫还是静寂,不知道这局面怎么收场。而我不回头看我的王上父亲,只是温和地看着我的表叔:「端王叔,王都路远,您以后便不必经常回来了。」

我的表叔没有说话,而我身边的妻子却倒了一杯酒重新递给我。我有点讶异,但是我不能就这样落了我妻子的面子,马上就接过这杯酒笑起来:「是孤的妻这样要替孤圆场了,区区酒水,叫宫人倒就好啦,怎么你来呢?」

「王叔,」我举杯,轻松地笑着,一饮而尽,「侄子今日受您的教,日后一定好好待她。」

我的王叔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我动作很快,马上就亮出来空空如也的杯底。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妻子手微微发起抖来,我有点诧异,想着今天还是吓到了她。

我对宫人说:「倒酒。」

结果一边的宫人也浑身发起抖来,只是跪在那里不动。还是我的妻子抖着手再替我斟满,更是又倒了一杯奉上递给端王叔。

我举着新满上的一杯酒笑道:「请王叔与孤同饮,庆此大婚!」

满堂静寂,而我就这样诡异地同我的表叔碰杯,彼此都一饮而尽。

然后我的表叔抱拳一礼,转身带着亲兵离开。我知道天色路远,他能留到现在,只是看着我的面上,而现在更是要早早赶路了。

我也转身,回到这群露着獠牙的妖魔鬼怪满座高朋里。

我紧紧地牵着我的妻子,先带着她去见我的外祖父。而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深埋心底的愿:我想带我的妻子去见我的母后。

是了,我的母后是父王的亡妻,早早死于我祖母之手。如今能见的其实不过是一座牌位。

可是事情已经荒谬得到了现在,我还有什么好顾忌?我不过是想让我母亲的在天之灵知道,我有了我的小妻子,她这样可爱又柔弱,我要跟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我温和地带着我的妻子给外祖父敬了酒,正准备去拜见岳父,却发现她的手冰凉得吓人。

我觉得奇怪,但是只是以为她紧张,温和地捧起她的手捂热,打趣她:「孤自问长相并不丑陋,也不是什么食人的恶鬼,你作何要怕孤呢?」

她的盖头已经倾斜,再微微仰了头看我,就露出一双美目来。

我心里叹息,我的表叔诚不欺我,我的妻子果然花容月貌,模样生得何止不太差,简直好极了。

但是她眼里带着惊惶,手也冰凉,想来是在这妖魔充斥的宫室里怕极了吧?我越发温和,也顾不上其他人会笑我,只是哄她:「你不要怕,孤自然会对你好。」

她摇摇欲坠起来。

我觉得奇怪,却发觉是自己视线花了,再看向满室,君君臣臣都没人笑话我心急亲热太子妃,他们满脸惊惶地看着我。我的外祖父脸色惨白,抖如筛糠;我的父王更是几步下了王座,惊恐欲绝。

「你们做什么这样看着孤?」我觉得好笑,却又觉得脸上温热,伸手一摸,满手猩热。

是滚烫的,和祖母身体里溢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血。

视线模糊起来,我再也站不住,只能松了我妻子的手,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脚一软跌坐柱前。

天旋地转。

满室的人都炸了,惊惶地大声叫御医来,而我的岳父哆嗦着从怀里掏出瓷瓶,却手抖得握不住,瓷瓶摔在地上,咕噜噜滚远。这下君王臣子都疯了,皆伏地找着那个瓷瓶,这场景狼狈不堪,又好笑极了。

我才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却只看得到不远处我方才和表叔喝完的空杯子,它们那样寥寥地躺在案桌上。

我茫然地看着自己鼻孔口里争前恐后如涌泉一样冒出来的血,又茫然地举目四顾。

这下恐怕是我半疯了,明明龙凤对烛,满室挂红,我又把我的高朋满座看成了满室恶鬼罗刹。

可能我是全疯了,我竟看见我的太子妃那凤冠霞帔下也是恶鬼面孔,再不见我发誓要对她好的女娇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是活脱脱的一个女罗刹。

她分明与我的祖母如出一辙。

我眼前一黑。

齐宫。

「这么说,他竟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暗卫跪在阶下不敢抬头,小心地挑着词句:「……楚国那边说的是发了急症,想来还是用了毒酒,只是不好认是谁动的手,固然端王是当夜疾驰回营,夜半就……但楚王储也中了招,虽说瞒得好,但眼看也活不成了……」

帝阶之上的主子似乎只是全神贯注持笔,没有听见,但是他也不敢再出声了,只能小心地跪在那里。

「当真是毒酒?」

暗卫的汗落在了白玉砖上:「是。」

主子似乎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味:「还是这老一套。」

「他既然喝了,想来是心甘情愿求死。」

「那就让他死。」

笔轻轻搁下,年轻的王上喟叹:「反正楚宫没有一个无辜的……迟早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