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傻子和跛子>第六章

  

  盛夏期间,空气像是凝滞住了一般,一丝风都没有,林间更是如此,唯有叫个不停的蝉鸣。

  林淮安头晕眼花,连抬手去推那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傻子自己慢慢撑坐起了身子,才让他不至于死在窒息之中。

  不死的问题是解决了,但另外的问题接踵而来。

  二人现在的姿势有些尴尬,傻子骑坐在他的腰腹上。

  隔着夏日薄薄的布料,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身上那人的温度,就仿佛肌肤没有阻隔直接相触,一如刚才那个意外的吻。

  “傻子…你,给我…下去。”

  这一句话刚说完,林淮安就抵不住通体的痛楚昏了过去。

  之后他再醒来已是回到了家中,破破烂烂的小茅草屋子,短了一截的桌子腿下面垫着几本夫子曾经送他的书,再往旁边是堆了一地的木柴,斧子搁在木桩上。

  一切都如初,但是屋子里好像没人,他试探着开口,“爹?你在吗?”

  没人回应,整间小院里确实就他一个人。

  林淮安慢慢仰首用手挡住眼睛观察天光,红日当中,是到了正午。

  他晃晃头走到木桩前,拎起斧子拾起块还未砍好的木柴搁在上面,笔直冲天,接着抡起斧子劈砍下去,啪嚓一声,木柴断成两半。

  扔开木柴,再要捡起一块的时候,门边传来动静,长长一声“吱呀”响动,是门被人打开了的意思。

  “爹,你回来了?”

  林淮安边问询着边回身看向门口,冷不丁与一对如灯笼大小的黝黑眼球对上视线。

  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住,握住的斧子一下子脱了手,坠落在地上,头皮碾过一轮又一轮的麻意,心脏猛地蹿到了喉间,身子更是直接就软了。

  门前直愣愣地站着个比人还要高出不少的田鼠,肥大的鼠脑时不时转动,锋利的爪子在空中挠动,腮边的黑长胡须持续耸动,一双黑色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林淮安。

  接着口中“吱”一声,肥硕的身子向前扑动,林淮安猝不及防被它推翻在地。

  热气喷涂在脸上,那双巨大的黑眼睛倒映出他布满恐惧的脸,随后逐渐放大。

  “滚开!离我远点!”林淮安崩溃大喊,又极力地扑腾身体。

  那田鼠突然就停下了动作,口吐人言。

  “淮安…淮安…”

  他听了出来,是傻子那朗润又没有半点瑕疵的声音,此刻正从一只大田鼠的口中发出,像是成了精一般。

  林淮安惊恐到了极点,双目瞪大,嘴巴一张一合,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紧接着唤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再度睁开双眼,对上了双明亮清透的眼瞳。

  “啊!”

  林淮安惊声尖叫,背脊上爬过一层冷汗,毛发倒竖,脑子里更是像爬进了虫子般,颤栗不已。

  与此同时眼前那双眸子倏然远离,有人也大叫出声,似是跟他一样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而连番的惶悸过后,林淮安眼中已失去了神采,目无焦点地听着那连绵不绝的蝉鸣声,良久后方找回了自己丢失已久的魂魄,慢慢回过神来。

  他眨下眼中的泪水,这才看清刚刚出现在近前的那双眸子,来自傻子那张少年意气的脸庞。

  再一瞧周围还是跟之前一样的树林,只不过光线暗下许多,让一切变得模模糊糊,仿佛笼上了层薄纱般。

  原来他做了噩梦,将今日发生的事情扭转夸大带入梦中,荒诞不经,又吓人不浅。

  “你有病啊!”

  林淮安仍旧心有余悸,一颗心狂跳不止,他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还是被压得死死的。

  再仔细看去,傻子竟然还坐在他的身上,半点移动过的迹象都没有。

  林淮安彻底怒了,拼力嘶吼出声,“宋喻舟!你给我滚下去!”

  怪不得他做了那么奇怪的梦,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都是这傻子害他至此。

  宋喻舟委屈巴巴地从他的身上翻了下去,跪坐在他的身旁,眼睫上还沾着泪花,脸上也是湿漉漉的,“淮安,三郎害怕。”

  “怕?你怕什么你怕,要害怕也是我害怕。”林淮安被梦中的东西吓个半死,这会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一股脑儿的都发泄到宋喻舟的身上。

  “要不是你压着我,我能梦到那种鬼东西?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从碰见你开始就没有一点好事。”

  他气到了极点,这一番话说出来半点喘息都不带有,说完以后才如短了气般剧烈地呼吸起来。

  而宋喻舟宛若被狂风暴雨猛烈拍打过后,失了方向的一叶小舟,面露出茫然,随后摇了摇头,“三郎是人,不是玩意。”

  竟是只捡着他自己能听得懂的回答了,林淮安脑中嗡嗡乱响,自觉跟这人完全聊不到一起去。

  说他傻吧,他还能选择性的回答问题;说他不傻吧,他回答出的东西又都驴唇不对马嘴。

  胸腔急剧起伏,林淮安被他气得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合过眼仰躺在林间的地上。

  如今他全身就跟散了架一样,呼吸稍微用力一点,五脏六腑便如同有刀刮过,就是有心想走也走不了,便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到什么时候力气恢复了再做考虑。

  宋喻舟见他又阖住了双眼,惊惧不已,伸手轻推了推他,“害怕,三郎怕。”

  林淮安概不予理会,之后身体就被人推得更加厉害,夹带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听起来脆弱又无助,“淮安…淮安…”

  跟哭丧的感觉一模一样,若不是除了这个,他还能听到嘈杂的蝉鸣声,嗅到泥土的腥涩味,怕是真的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那黄泉之中。

  林淮安无奈地叹出口气,话声柔下去不少,“行了,别哭了,多大的人了还总是哭哭啼啼的。”

  他掀起眼皮侧过眼看向宋喻舟,“说说,为什么哭?”

  经此一遭,他算是看明白了,傻子是骂不得也打不得,只能哄着,唯有哄着才不会出什么别的意外。

  毕竟他现在这残破的身子可再承受不住什么其他的折腾了。

  宋喻舟吸吸鼻子,瓮声瓮气说:“淮安一直不睁开眼,天黑了,三郎一个人,害怕。”

  林淮安反应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傻子是在讲那会他昏迷过去的事情。

  也是,一个心智只有七岁不到的人历经这样的事情肯定会害怕,由此他又将这荒唐的一天整个想过一遍,最终发现这一切的起因其实源于他自己。

  如果不是为了躲麻烦而说出那句话,也不会把傻子给牵连进来,更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

  说到底其实还是怪他自己,祸从口出就是这么个道理。

  况且傻子什么都不懂,估计直到现在还以为所谓媳妇就是好朋友的意思,他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他呢?

  “擦擦你的脸,鼻涕都淌出来。”林淮安盯着那张已经哭花了的小脸,确实无法再说出什么怨怼的话。

  好好一个富家小郎君被整成这副惨兮兮的样子,倒真的是他做出的孽了。

  宋喻舟点点头,抬袖胡乱一擦,再放下袖子时,俊俏的小脸上已是一团糟,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抹得到处都是。

  林淮安立即变了脸色,厌恶的表情又显现出来,他攥住身旁的树叶,咬紧后槽牙道:“宋喻舟,你给我滚蛋。”

  宋喻舟听话地起身走远了几步,之后落定,站在不远处望着地上的人。

  林淮安气得牙痒痒,呼吸两下后慢慢屈臂撑坐起了身子,随后看向远处那个怯生生的傻子,竭力抑制住了险些要爆发出来的怒火。

  “过来。”他招了招手,从齿缝里逼出来这两个字。

  待人到了近前跪坐下来之后,他打量一下宋喻舟那张不堪直视的脸,又扫过他身上的衣襟,最后目光落在前襟那块还算干净的衣料上。

  “离我近点。”

  “哦,哦。”

  宋喻舟靠过身来,林淮安单手扯住他的前襟,接着另一只手用力一撕,得到了一块还算整洁的布料。

  他按下宋喻舟的肩膀,捏着那块布料开始擦拭他脸上的鼻涕和眼泪,力道称不上柔和,可以说是没轻没重,把宋喻舟疼得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泪水很快打湿了布料,林淮安严词厉色道:“再哭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这招很见效,宋喻舟果然不敢再冒泪了,只在眼眶中打转,生生地控制住不让它落下来。

  眼圈红彤,鼻尖一耸一耸的,连带着嘴巴一起,是极力忍耐着流泪的表现,意外的倒不让人心烦,反而因着这些有了种别样的可爱。

  宋喻舟眼中的泪花聚集,映照出林淮安此时无比专注的神情,头上乱糟糟的发丝,以及微微弯过弧度的唇角,聚有不易觉察的笑意。

  “淮安,你笑了,不生三郎的气了吗?”宋喻舟呆呆地问。

  林淮安手上动作不停,扯平了嘴角,将刚才那点子微末的笑意尽数掩盖过去,“没笑,闭上你的嘴。”

  宋喻舟默默闭紧嘴巴,视线却一直落在眼前人的嘴角处,隐隐期待着,想要看到它再一次有所变化。

  很快擦拭好了脸上的脏污,林淮安甩手就将布料扔了出去,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它是什么带了恶病的秽物一般。

  还顺手在宋喻舟的锦袍前擦了一擦,才勉强收回了手。

  周遭的天色将要黑尽,更加难以辨认出方向,再不走今夜恐怕都出不去了。

  于是林淮安借着宋喻舟的胳膊站直身子,本意是不想跟他再有任何接触,但无奈他的脚受伤严重,连触地都做不到,只好倚着宋喻舟的肩膀单腿蹦跳着走路。

  “三郎可以抱淮安走。”

  林淮安看也不看他,无情的抹杀掉一切可能,“你最好给我闭上嘴。”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宋喻舟又说:“那三郎背着淮安,好吗?”

  “不—”

  “行”字都未来得及出来,天边突然炸起一道惊雷,继而亮过一瞬,恍如白昼降临。

  轰隆隆的声音在天空中作响,宛如天上的神仙发了怒,怒气在不断聚集,最后化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击打下来。

  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