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傻子和跛子>第一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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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此一言,曲靖安当即变了脸色,林淮安见他如此作态,心里的猜想便已被坐实了个七七八八。

  另一边的顾羡之不明所以地看向林淮安,不理解他说的这些是何意思,又为何要找自己的师父索问。

  而曲靖安也只是停了这一瞬,旋即袍袖一甩转过身就走。

  林淮安眼瞧着他走到房门前还是未发一言,便有些着急了,刚欲张口把人叫住,曲靖安突然开口,声音低了些,“跟我进来。”

  林淮安二人立刻走近,顾羡之和曲婉今也跟随着过去,刚准备进屋,哪料曲靖安又道:“其余人都不许进来,我只跟这位陈大人有话说。”

  跟在林淮安身后的孟钰立时压低了眉尾,露出不悦之色,林淮安冲他摇了摇头,孟钰这才作罢。

  一旁的顾羡之走了上来,想跟自家师父求求情。

  毕竟他师父那般厌恶当官的,他实在怕陈漾舟进去会被师父欺负,“师—”

  不料曲靖安突然安排道:“小子,你去将脉经的前三章抄上三遍,一会若是我出来见你没抄完,有你好看的!”他又转向曲婉今,“你去盯着他,叫我发现你们二人偷懒,明日就都丢去山上摘药草。”

  “啊?”曲婉今不解自家爹爹的用意,而顾羡之踟蹰着还要再说什么,曲靖安却连头都不回地进了屋,林淮安落后他一步也跟着走进屋内。

  房门合上,外面的三人一时停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曲婉今望天长叹,比起听闲话,眼下更重要的是这三遍的脉经,要知道那玩意字又密又多。

  抄下一遍便要用足足两个时辰,爹爹居然还让羡之抄三遍,如若抄不完,晚上怕是连觉都别想睡了。

  于是她拖起还不肯离开的顾羡之就往他屋子的方向走,“快走吧,再不开始写,写到明早也写不完!”

  顾羡之不想连累曲婉今,也只好随着她慢慢走远,即便他很想留在那里。

  而孟钰则是留在了屋前,默默立在门口,静静望向天边那弯朦胧皎月。

  屋内,曲靖安很快站住,墙边映出的影子在烛火的摇曳下晃动不止,一瞬拉长又一瞬缩短。

  “四年前,不知你说的是何事?”曲靖安拉长了话音,好似并不知道这事的样子。

  林淮安却不准备跟他绕这些弯子,开门见山道:“我要问的是顾羡之的事情,不过四年前他还不是顾羡之。”

  曲靖安猛地转过身,表情略有诧异,“你……如何知道?”

  这并非林淮安想要听到的话,他神色微冷,嗓音沉道:“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你对宋喻舟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他变成如今的顾羡之!”

  他每说一句,眼底就红过一分,周身都凝着刺骨的寒意,带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四年的时间,林淮安早已学会了藏锋守拙,在官场上他如鱼得水,靠着逢人说人话,猜度心思步步高升。

  他十分清楚如果不这样做,便无法为林老爹报仇,更解不了周岁桉的冤屈。

  他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将周身的刺都缩了回去,以最圆滑的一面处世。

  可如今这事事关三郎,他便无法再保持冷静,也根本不敢去细想这四年间宋喻舟都遭受了些什么。

  “宋喻舟……”曲靖安轻声重复这三个字,“原来他本名是叫这个名字。”

  他好似想通了什么,“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与知阅乃是出自同一师门的师兄弟……”

  顾知阅还在山上时,便立志要走遍天下各处,悬壶济世,曲靖安与他志向不同,从此分道扬镳。

  后来他在颍州一处离静康不远的地方落脚,因为治病救人而小有名气,有一日许久未见的顾知阅突然找上门来,当时他面色不好,不复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携着妻子而来,到曲靖安面前只求着说让他回去救救自己的儿子。

  二人多年不见,上一次见还是顾知阅成亲,特意寻到曲靖安的下落,递了请帖请他来此。

  曲靖安去了,见他二人恩爱不已,还说了几句道贺的话,哪知再见竟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跟着二人前去他们居所的时候,路上忽然风雨交加,顾知阅神神叨叨的,一个劲地加快步子,曲靖安问他,他也只说是要快些,不然人就醒了。

  他不解其意,到了地方才知那是何意。曲靖安习医多年,对人身骨骼熟悉不已,只一眼就看出床上少年并非二人之子—顾羡之。

  又想到顾知阅来时,求他用师门秘传的针法为人施针,曲靖安顿时想到了什么,斥他是疯了。

  曲靖安不欲做这档子天理不容的事,更因发现有人在外偷听,当即转身便要离开屋中。

  忽听扑通一声闷响,曲靖安心一紧,回身去看时,向来沉稳从容的顾知阅已经双膝触地,直挺挺地跪在了曲靖安面前。

  曲靖安与他自幼相识,在师门一同修习医术,也曾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探讨过以后想要做的事情。

  那时的顾知阅抬着手去够天上的月亮,只说:“世间穷苦之人太多,我不想做个万人敬仰的医者,只想做个赤脚医师,无愧于心即可。”

  曲靖安笑他,“知阅,你想无愧于心,那可太难了,若有一日为救一人便要舍世间千万人,你当如何选?”

  顾知阅沉默不语,曲靖安一笑过去,未将这事放于心上,哪知安静无声的夜色里,他忽然又开了口,“我不会让自己陷入这般境地。”

  曲靖安一拍他的脑袋,调笑道:“你啊,还是太单纯了。”

  当日不过玩笑之语,可今时今日同样的问题就这么荒唐的出现了,而说着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的人此刻正跪在眼前,再没有了往日从容。

  他抓住曲靖安仍在滴水的裤腿,湿透的墨发贴在颊侧,凝出的雨水随着泪水一道滑落,“羡之……死了。”

  “你说什么?”曲靖安惊讶不已。

  “他死了……”顾知阅颤抖着低下了脑袋,似是坠入了那段噩梦般的回忆中,“我和禾娘在战场上找到他的时候,他整张脸都是血,肚子上还有个洞,血怎么都流不完。”

  “我的手上也沾满了他的血。”顾知阅抬起双手,仿佛满手猩红,结满了爱子的鲜血。

  那是他不敢再想的噩梦,破碎的顾羡之被他抱在怀中,血不停地流,淌过了尸横遍地的战场。

  “我喊他,他也不理我,就那么闭着眼。”顾羡之抬起脸,陷在梦中般看向曲靖安,“靖安,那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才十四,才十四啊!”

  “他该多害怕,他明明那么怕疼,肚子却有个大洞,刀豁开皮肉的感觉你能体会到吗?我根本没办法想象,我这一生救了无数人。可老天不公,连我唯一的儿子都要夺去,身为医师又有何用,我连我自己的儿子都拯救不了!”

  顾羡之开始磕头,向着他曾经并肩的同门,“我求你,求求你可怜我们夫妻。”他指向床上无知无觉的少年,指尖都在发抖,“这孩子被我们从战场上捡回来,他是个痴傻的,没有我们根本活不下去。如今羡之已经死了,我们只想养着他度过惨生,这是我们唯一的心愿了。”

  顾羡之再度重重叩首于地,在响彻屋中的雷声中发出砰地巨响,“靖安求你,用秘术为他下针!”

  随后是辛予禾,泪流了满面,同样跪倒在曲靖安面前,“求你下针!”

  曲靖安立在屋中,风雨被挡在屋外,却好似在他心中剧烈地席卷过一遭。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帮与不帮,全在他一念之间。

  目光久久落在床上少年的脸上,曲靖安深深吐出口气后,做下了决定。

  听他说完一切,林淮安已不再能够保持理智,“秘法是什么!”

  他双眼发红,牙关咬得死紧。

  “以银针入穴,引其在血脉中游走,如此往复直到银针埋入脑中,人再醒来便会前尘事尽忘,再无回溯的可能。”

  曲靖安说的轻巧,可林淮安可以猜想到被下针之人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尽忘前尘。

  “强行毁人记忆,这分明是邪术!”林淮安牙根发颤,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

  曲靖安并不否认,自叹道:“当年师父传授秘法时,知阅也与你说了相同的话,他不肯学习此法,与师父大吵一架后愤而离去,可到最后他苦苦所求的还是这邪术,所以这世间事谁又能做到个无愧于心。”

  “你们强行抹去记忆,把宋喻舟变成了顾羡之,这样无耻的行径还想求无愧于心,简直天大的笑话!”林淮安恨声痛斥,再无半点往日温和的模样,“你这样的人怎配当他的师父,这里不是他的家,我要带他回家!”

  他转身就走,可将要推门之际,曲靖安的话传入耳中,给了林淮安穿心一击。

  “你若执意带他走,他便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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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都是可怜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