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62章 如晦

  次日祁玉成站在房门口,铺盖卷整齐地叠在一边,好言好语道:“文辞,睡得好吗?该起床练剑咯~小的进来伺候你洗漱更衣好不?”

  无人回应。

  祁玉成只好老老实实继续贴在门上。

  “表哥,段老板来了。”

  程谚突兀地高声喊了一嗓门,大咧咧穿过院子,祁玉成凶狠地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打得程谚原地一颤,“小点声!他还在睡,昨夜没有我定是半宿辗转难眠。”

  程谚如同围观傻子一般哼笑道,“他都练完剑用饭去了!”

  祁玉成不愿相信,震惊地半张着嘴,缓步后退,向门内下最后通碟,“宝贝,我进来咯?”

  说完推门而入,房内空空如也,洞开的窗扉灌进空落的风,吹得祁玉成心里凉飕飕的。

  他赶忙往饭厅跑去,程谚屁颠屁颠跟在其后,祁玉成脚下不停,随口问道:“段老板什么事?”

  “他带秦青来了。”程谚的一句话将祁玉成定在原地,都已经跨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祁玉成与厅堂里的项文辞遥遥对视一眼,平和地说,“行,那你们聊,我回去睡会儿,其实是我辗转了半宿。”

  “我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时刻你不参与参与?”

  项文辞走过来拉程谚,望着祁玉成远去的背影,“别劝了,与姚小姐不想见他是一样的道理。”

  秦青与祁玉成年纪相仿,却显而易见地历经沧桑,他捧着一只木匣进来,跪在程谚跟前,抬起一双凄苦的眼睛,“殿下,罪臣秦宗之子奉上先皇遗诏,恳请殿下恕罪。”

  项文辞看清他的面容,瞳孔骤缩,只见他皮肤上留着溃烂的疮疤,像一团团被虫蛀的空穴,毛骨悚然地鼓着。他与藏珠公主身患同样的绝症,虽偷吃了仙药保全性命,却浑身无处不留着病痛摧残的痕迹。

  先皇的掌上明珠、祁琛的挚爱发妻、祁玉成敬仰的母亲——藏珠公主,竟是得了这样一种险恶的怪病。

  而不满十岁的祁玉成就是在乱世中,独自照顾这样苦病的母亲两年之久。

  项文辞心内疚痛难忍,直到程谚缓缓跪下,他才回过神跟着跪伏。

  一边的段素生哪儿知还有这出,四顾一番,仓皇间跟着叩头。

  程谚心头翻沸,难以平息,颤着手打开木匣,取出那道承载良多的旨意,展卷颂道:“朕膺天命五年未足,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乱世,初罹兵革,民贫国虚,终有不及。去年冬来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皇三子谚,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望文武臣僚,同心辅佐,以福吾民①。”

  送段素生和秦青离开时,项文辞叫住了秦青,“秦公子,你拿着这封信,到陵州禄门去,找一个叫项蓟的人,他会帮你安顿下来,确保朝廷找不到你,这些银票你拿着,换个名姓,再谋生路吧。现在陵州日子好过,别再找我们了。”

  日头初长,窗外竹摇清影,祁玉成站在廊下神游天外,祁封鬼鬼祟祟走来,贼眉鼠眼探看一圈,道:“少爷!我看见项公子把秦青放走了!”

  祁玉成淡漠道:“所以呢?”

  “你不杀了他给公主报仇吗?!”祁封义愤填膺。

  祁玉成语重心长,“那时候他和我娘一样病得人事不省,他爹给他喂药难道他还不喝?娘亲又回不来,杀他有屁用,让我积点德吧。”

  他手指猛戳祁封的脑袋,耳廓轻轻一动,听见项文辞来了,应当方才就站在了不远处。

  祁玉成当即一拧祁封的耳朵,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话多吗?去把遗诏背下来,到城门上朗诵一百遍!全城要是有一个人没听见,小心你的舌头!”

  祁封急忙跑了,祁玉成拘谨地回过头来,“呃……没事文辞,放了他没事,我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他涩然笑笑,垂下眼睛,形貌像覆了上一层薄云,项文辞踏着石板道信步走来,张开双臂拥他入怀。

  祁玉成空落落的怔愣很快被怦然温情填补,这一刻的熨帖仿佛清风微澜还带着馨香,他很快回抱住项文辞,偏头在他唇上反复舔吮,直把人亲得面红耳赤往后躲他还是不撒手,得了点空便喘着气说:“对不起,不要生我气了,以后保证不再犯。”

  “表哥。”程谚游步而来,笑吟吟围观着他二人。

  项文辞慌了神,拼命捶祁玉成的后背,他却就抱着偏不放。

  “什么事?”祁玉成拿下巴蹭着项文辞的发顶悠哉道。

  项文辞找不到地缝只好往祁玉成的肩前钻,露出的两只耳朵火烧火燎。

  程谚:“段老板说了,他的归降条件只有一个,平抑盐价,要低于专营前市场价。”

  “嗯。”祁玉成越过项文辞的头顶看着程谚,“还有别的事?”

  “没。”程谚摇头,想想又点头,“我想去见姚小姐。”

  “想见就见。”祁玉成说完一把抱起项文辞,大步往屋里走去,“你是主公还是我是主公?你好好反思一下。”

  项文辞趴在祁玉成肩膀上闷声道:“你才该好好反思一下。”

  日渐西垂,归雁南飞,一牧民赶着十来只羊走在回村的途中,雁群的投影明晦交替,忽闪着落在缇色的原野上。他偶然注意到,雁群似乎有些许凌乱,抬头望去,只见雁群正被一只猛禽追赶,再待定睛细看,一柄利箭自远处射来,洞穿牧民的胸膛,他仰面倒下,尚不知自己因何而死。

  猛禽尖鸣着从他眼前掠过,那是第一只越过长城的鹘鹰。

  绥远,大靖最北方的州府,从边陲村落开始逐一沦陷。第一支鞑靼轻骑破城时正是夜晚,城防百姓来不及反应,连狼烟都未燃起,一个个被揪着头发拖出家门,跪在异族人面前,没等来天明便被全数屠尽,辽河沿岸流血漂橹。接着十万铁骑一日千里,所过之处无人生还,城镇聚落均被劫掠一空,直杀到归绥城下陈兵列阵,胡马蹄下还沾着大靖子民的血肉。

  “快点!快点!”段素生拽着一个斥候连滚带爬地撞到程谚面前,气都喘不匀,“殿下!鞑子已经攻到归绥了!”

  程谚一口热茶呛进喉咙,咳得天昏地暗,祁玉成眉头紧锁展开地图,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报呈朝廷了吗?”

  “围城近一月了,出城的信鸽全被鹘鹰猎杀,信送不出去,经过归绥的商旅百姓敌人见一个杀一个,没有人知道绥远陷落,也没人知道归绥现在就是一座孤城!”斥候声音虚弱又嘶哑,应是多日未进食喝水了,程谚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喝完继续说,“州尉方大人亲自带兵冲出一条通路,我们十来个斥候只活下两个,一个往京城去了,我前来河东求援!”

  “有多少人?”祁玉成问。

  “少说也有十万。”

  “是察哈尔部。”祁玉成说完托着下巴愁眉不展。

  斥候满怀期望地又看向程谚,他却是烦躁地抓着头。

  “京城不会管。”祁玉成突然说。

  “为什么?”倒是段素生抢在斥候前面问道。

  “面对我们这样小打小闹的民兵都没法镇压,鞑靼十万大军压境他无良将可派,更有甚者,河东紧挨着绥远,正是鹤蚌相争坐收渔利的时候。”程谚道。

  段素生火冒三丈,“那几个州的百姓、国土,朝廷就不要了吗!”

  “殿下!”萧问越步上前跪下,“萧问请战,愿解归绥之困。”

  说完他抬起头,看了看站在程谚身边的漱玉,那双翠羽般的眉轻轻蹙着,素白的手指攥着衣袍。

  “先等等。”祁玉成说。

  “等不了,城中断粮多日了!”斥候勃然怒道。

  祁玉成马上提笔拟信,“我向镇泽军请援,敌人有备而来我们不是对手,大哥带兵从后方截断,我们突袭方有胜算。”

  萧问:“需要多久?”

  “走禄门的信道,最迟三日。我和你一起去,即日出发,以防万一,先将归绥以南的百姓全部撤回河东。”

  祁玉成搁笔,项文辞接过信,利落地卷起,塞进信筒,一声指哨,凤头鹰停落窗口。

  “殿下,这只鹰回来后你养着,方便给我们传信,鹘鹰追不到它。”项文辞说完,放鸟飞向千里外的居延。

  “你们都去?!”程谚焦急地踱了几步。

  萧问看着漱玉的眼睛,话却是跟程谚说的,“他不去。”

  漱玉站在一旁,几乎像被排斥在这阵十万火急之外,身影显得格外孤茕。

  萧问越过他,从刀架上取下一柄红缨长枪负在身后,又从怀中取出一支金簪,搁在桌上。

  这支簪子是他头一回受赏所得。

  “我去备马。”言毕他便决然离开。

  夏风轻和,卷进堂中却只影不留,漱玉等他走远眼泪才簌簌落下。

  既然是侥幸得了一夜情衷,他又为何要跟自己讨要什么“以后”?既然都许了以后,他又为何说走就能走?

  但即便萧问走了,即便他再不回来了,漱玉也咬着牙,没说一句不舍得。

  “殿下,河东五万常驻兵、两万民兵调令在此,泽山派也会同往。”段素生从怀中取出令牌躬身举过头顶,交到程谚手中。

  程谚二话不说,抛给了祁玉成,“萧问打赢这仗,我会把河东交给他。”

  段素生略有忧虑,但还是没敢说什么。

  诸人告退后程谚拿起桌上的金簪,迎着日光稍一旋动,室内光华流转,他抬手轻轻地簪在漱玉的发髻上,“这簪子曾经是程讴的,应是入主京城前,襄州那一战,萧问单骑入敌阵护驾有功,他随意赏的。一城百姓比程讴的性命值钱,我往后赏的可比这贵重,会把京师门户交到他手里。所以漱玉,别担心了,全了他报国雪耻的心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改自朱元璋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