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64章 漱玉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①。”段素生靠在枷栏上慨叹。

  “段老板别念了,你再如何壮怀激烈也抹灭不了我们……”程谚手指轮了一圈,点过每个人,“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事实。”

  段素生心灰意冷,“是我的错,殿下明明再三叮嘱过不许开门。”

  程谚摆摆手,“算了。我们现在在哪儿?”

  “估摸着已经过了阴山,离翰海草原不远了。”段素生朝四周看了看。

  待车队缓缓停下,程谚凝神留意着娜答儿的动静,她下车后进入了一顶军帐,良久才带着个结实粗壮的男人向这边走来,四周兵士看到他都躬身行礼,估计是个部族首领之类的人物。

  两个人站在俘虏面前说着突厥语,围着枷栏转了几圈,娜答儿用汉话说:“再问一遍,谁是程谚?”

  程谚有点坐不住了,段素生却死死拉着他,不让他乱动。

  娜答儿不知又说了句什么,一旁的壮汉走近些,铮一声,马刀出鞘,捅进了栅栏之间,众女眷惊声尖叫,却是张弛扑上来挡开了利刃,一个女孩才得以死里逃生,他则歪在一边捂住伤处痛得翻来覆去。

  程谚双目赤红,推开段素生正待站起身,一道微颤的声音响起,“我是。”漱玉站了起来,他双手用力攥住镣铐的铁锁,发力往枷栏上砸,“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

  程谚被段素生使劲拽回来挡在身后,他哑然看着几个鞑靼士兵打开枷栏把漱玉拖出去,几个巴掌结结实实甩在他脸上,再蛮狠地揣他的肚子,他则呕着血爬过去攥住娜答儿的裙摆,仰起头,咬牙切齿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是大靖的三皇子!你算什么东西!不许伤他们!”

  程谚再也忍不住,憋着声掉下眼泪。

  娜答儿抬起脚踩在漱玉的背上,招呼了一声,那名壮汉便蹲身检查起漱玉的手掌,最后从他头上扯下那支萧问送给他的金簪,递给娜答儿。

  娜答儿眯着眼打量了一番,“是他,这簪子应当是贡品。”说完又将那簪子插了回去,壮汉则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漱玉拖进了自己帐中。

  “他叫图门,察哈尔部的首领。”娜答儿在帐内缓缓坐下,图门应该是不会说汉话,高塔般站在她身边。

  “先前没有骗你,我不想打仗。我丈夫曾经跟我说,中原南边有茶马互市,我也想和汉人做生意,找你是想和朝廷谈条件。”娜答儿抚了抚肚子,转而声色一寒,“但是镇泽军已经杀到翰海去了,不拿你泄愤难平我心中怒火。”

  漱玉啐了口血,目露凶光厉吼道,“杀我百姓,毁我田舍,这一路北行,沿途尽是枯骨,我的将军……”说及此处,他撕心裂肺,浑身颤抖,“年少失怙,去家千里,备尝艰苦。不拿你泄愤,我的怒火又如何平息!”

  娜答儿没有吭声,任凭漱玉怒骂嘶吼她都无动于衷,久到漱玉都喊累了,她才缓声说:“我的丈夫或许也是因此离开了我。”

  漱玉才不会向她施舍一丝一毫的同情,仍是怒火熊熊,娜答儿没再看他,丢下漱玉出了帐,图门便把漱玉捆在帐桩上,每天按时喂点饭。

  一来程谚段素生通通被掳走了,平阳城无人坐镇,二来十几万大军的粮饷又成问题,祁玉成只能回城主事。杜九辩拿不出这笔筹粮的巨款,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商队来了绥远,一见到祁玉成他便哭穷,说大家再这样下去只能坐吃山空。

  祁玉成惦记着镇泽军孤军深入,程谚又身陷敌营,没心思搭理他,任他跟在身后一车车亲自点着粮草,“从哪个仓来的?”

  “衡阳。”杜九辩说。

  祁玉成:“多少?”

  “二十万石,够全军吃十天。”

  “折损几成?”祁玉成掀开遮布抓了一把粳米,搁在掌心碾了碾。

  “一成不到。”杜九辩满脸堆笑。

  祁玉成点点头。

  杜九辩心说祁玉成怎么偏就不问花了多少钱,他继续跟着祁玉成往前走,忽然祁玉成抽出身边一名将士的佩刀插进了米堆中。

  杜九辩马上拦住他,抢着说:“祁公子,粮食比药材重,成本太高了。”

  祁玉成隐隐觉得不对,眯缝起眼睛,挡开杜九辩,拿刀狠狠一撬,冷声道:“那又如何?”

  哗啦啦一整响动,大米从马车上撒了出来,只见光洁的粳米下竟是垫着谷壳未除的粗米。

  祁玉成蓦地转身攥住杜九辩的领口,几乎快要把他提起来,怒火顿燃,“这可是军粮!”

  杜九辩吓得两腿打颤,结结巴巴辩解,“是……是我爹,实在没有钱了,他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

  祁玉成脸色铁青,用力将杜九辩搡在车厢上,放开了手,“往后不许杜桓再碰生意,就说我交代的,否则他知道后果。”他缓着恶气,理了理袖口,向一旁的将士吩咐,“把粳米另装一车送到翰海,粗米留下我们自己吃。”

  片刻后,他看起来是冷静了不少,问道:“找姚大人了吗?”

  杜九辩忐忑不安地回话,“找了找了,朝廷说不知道北方在打仗。”

  “放屁!打到他鼻子跟前了才知道是吗?”祁玉成又一声怒吼,杜九辩闭着眼偏过脸恨不得把头塞进大米里。

  祁玉成却没再为难他,只是揉着眉心说:“你回去吧,到岭南跟我爹说,把郢州竹缘山的地都卖了。”

  兵书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②,归绥城前鞑靼士兵已守耗许久,又因祁平渊断了他们的粮草饿了几天肚子,更因与大部队断了联系军心动摇,萧问趁夜进攻,与东边的项文辞两面包抄。

  归绥城中方克山将军早已率军戒备,他立于城门大喝一声,“王师来援!”

  城门洞开,与河东常备军呈三面合围征剿,不出所料地大获全胜。

  而西北方面,阿速部听闻祁平渊身在绥远北临察哈尔部,于是调兵遣将数万大军开拔,向居延发起进攻。

  那日图门归来,双手染血,漱玉看见他随手丢下一块军牌,心惊胆战地开口说:“给我看看。”

  图门没听懂,但看见漱玉盯着那块牌子,便踢到了他跟前。

  漱玉定睛一看,铁铸的镇泽二字触目惊心,他面如土色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知道一旦镇泽军兵败,莫说绥远、河东、居延,整个北方都将被铁蹄践踏,暗无天日。

  图门见他这副懦弱惊惧的样子,狂狷地大笑,洗干净手坐下玩味地看着漱玉,大口喝着酒又撕下一块肉啃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漱玉坐在地上,从帐顶看不见一丝天空,甚至肺腑里也快要吸不进空气。他低头看着自己柔嫩的指尖,哼起了那支《玉树后庭花》。从他第一次卖身接客,楼里的老鸨王妈妈便会交代他,练完琴要用粗砂锉尽厚茧,这样双手才温软,才讨人喜欢。他忽然感到哭笑不得,这样一双手,被鞑子认定是富贵人家的手,这样一个被吟作不知亡国恨的人,冒充了皇子,还想再为黎民苍生做点下贱的事。

  漱玉慢慢解开衣带,他音调宛转、绮艳轻荡,露出纤细胜雪的腰身,其上斑驳的创伤残忍又靡丽。他对着淫笑走近的图门慢慢趴跪下来,分开了双腿。在被一把拎起来时,温玉般细腻的手指覆在了图门的下腹,这个粗野的男人畅快地喘了口气,接着将漱玉毫不怜惜地甩在床上,压在了身下。

  后半夜,漱玉睁开眼睛,动了动几乎快要散架的手脚,他双手还绑在一起,奋力将图门推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头上取下金簪,对准图门的咽喉,在响亮的呼噜声戛然一顿的瞬间,用力刺了进去。

  孰料图门吃痛陡然醒来,一拳将漱玉打翻下床,跌跌撞撞冲过来骑在他身上,死命地掐住他不堪一折的脖颈,鲜血入注地沿着簪子往漱玉身上淌。漱玉目眦欲裂,双手朝图门的脸上挠去,肺几乎快要炸了,眼前也开始视物不清,头脑阵阵眩晕,终于在晕厥的最后一刻,够到了那支金簪,再次发力一捅,图门浑身一僵,倒了下来。

  漱玉咳喘了半天,从图门身下爬出来,将捆绑双手的绳索放在灯烛上烧断,烧伤了手腕也不管不顾,胡乱将金簪上的血迹擦干净,接着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穿好,又在图门的衣物中翻找,找到了关程谚等人的枷栏钥匙。

  他将酒全部浇在床上,用蜡烛引燃,等火势燃起后冲出帐去。

  鞑靼的营帐搭在草垫上,烈火一起止都止不住,鞑靼士兵们高喊着抢出粮草,没人顾得上几个俘虏,漱玉忍着身上的伤痛麻利地穿过营地,扑到枷栏边开锁,急道:“殿下!殿下快跑!”

  程谚焦急地凑过去上上下下端详他,“漱玉!你没事吧?”

  “没事,快出来,这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下来,我们的人看见了会来接应的。”漱玉一边说一边扯开锁扣,程谚等人急忙推门而出,向着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国土狂奔而去。

  忽然数只鹘鹰从天而降,利爪尖喙狠毒地伸向漱玉,随鹘鹰而来的是一根套马绳,不偏不倚勒在了漱玉的脖子上,他捂着嘴一声没喊,跌倒在地被拖了回去。

  祁平渊冷峭地静立于黑暗中,他已再次调军来援,然而情势不容久战,他必须在三日内作出决断,要么攻克,要么回居延。

  正难定夺,远方驻军营中似乎燃起了火光,少顷,火光更盛,祁平渊立刻翻身上马,喝道:“镇泽军听令!”

  “在!”撼天动地一声回响,原来十几万兵马无一人休息。

  “袭营!”

  随着一声令下,铁骑踏破沉夜的静寂,杀向饮马河畔。

  段素生虽是个文人,生死一线却跑得飞快,后面追兵马蹄声渐进,所有人慌不择路一通乱跑,却似乎歪打正着跑对了方向,前方横亘着一条大河,一座吊桥悬于其上。

  段素生一阵狂喜,吆喝道:“快快快,过了河把桥砍了,追兵就过不来了。”

  说着催促他的家眷率先过了河,他边跑边返身朝程谚招手,程谚也觉出一丝生机,高兴地回头来看,“姚小姐!漱玉!有救了!”

  姚知微跑得鬓发散乱,然而再往后看却没见到漱玉的身影。

  “漱玉呢?!漱玉呢?!”

  程谚心惊肉跳要回去找,其他人骇然失色拦住他,“快跑吧殿下!鞑子以为他是皇子,不会杀他的,他不就是为了让你脱身才冒险的吗?快走吧!”

  程谚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去他妈的皇子!我要救我的朋友回来!”

  “殿下,你是万民之主,你要保全自身再徐徐图之,万万不要在此耽搁!”姚知微急得快要哭了,尖声说道。

  “姚小姐你错了。”程谚眼中映着远方的火海,将姚知微往吊桥上推,“大靖以万民为主,我做不来杀一人救万人的事,我能力有限,眼界狭隘,眼前有什么便只能守住什么,这一点我和表哥是一样的,你会因此喜欢我吗?”

  姚知微泪痕满面,却说不出话来。

  其余人都已经过河,张弛本就伤得不轻,这时候也顾不得了,拔出佩刀站在程谚身边,“我陪殿下!姚小姐快走!”

  程谚又要去推她,下一刻张弛手中佩刀被生生夺了过去,接连两声弦绳绷断的弹响,吊桥此端坠入了河中。

  姚知微把剑重新塞回张弛手中,抹干净眼泪,强自平稳着声线,“幸得殿下垂青,我也陪你!”

  身后鞑靼士兵追来,眼看到了百步开外,张弛握紧刀柄,冷汗却令掌心湿滑,根本握不住刀。程谚将姚知微往身后拉了拉,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天……天子守国门,父皇死的时候我跑了,此刻我决不退!”

  五十步。

  二十步。

  十步。

  程谚率先一把泥土朝敌人扬了过去,敌方避让不及,被迷了眼睛,张弛一刀斩断马腿,再一刀直取敌首,程谚夺下敌人的马刀,狂吼着冲了上去。

  下一刻却没等他动手,一柄骁悍的环首刀被冲天火光染得赤金,横刀而下,冲杀到面前的敌军被斩落马下。

  豪爽的嗓音穿过喊杀声在近前响起,“殿下,国门守住了。”

  程谚傻乎乎地抬头看去,那人身着威猛的银铠战袍,眉目英朗潇洒,身后是浩瀚的银河长空与滚滚硝烟。

  “父皇!”

  “诶……可莫乱叫,我师父在天有灵会来抽你的。”祁平渊落拓一笑,镇泽军团团围了过来,将他们护在中间。

  程谚差点忘了,祁平渊,从前跟在靖安帝身边的少年将军,与日争辉,志若凌云,被留在大漠中,十载光阴,或许新朝百姓从不知道他金鞭银鞍的疏狂岁月,却无人不是在他的固守下苟取太平。

  “大帅!”程谚悲从中来,嚎啕道。

  “这么叫听着也不妥,臣的军功再记一等,只怕该封一品军侯了。”

  祁平渊取出一枚信号弹,弯弓搭箭,射向天空,轰然炸开后,程谚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封封封,大帅若解了此番绥远之难,镇泽军将士人人有赏。”

  祁平渊将刀上的血水甩净,返身再入敌阵,厉声喝道:“听见没兄弟们,把鞑子赶回老家去,殿下有赏!”

  作者有话要说:

  ①《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岳飞

  ②《孙子兵法·谋攻篇》孙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