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66章 禄门

  炎日当空,城墙下鸦鸣阵阵,刺鼻的烂肉味弥天盖地,在窒闷的空气中熏蒸着居延城。阿速部的骑兵停下又一轮进攻,踏着遍野尸山撤了几里,屯驻在大漠的边缘。

  萧婉端着一盆清水,脚步迅疾,向卧房内走去,数名大夫丫鬟围在床边,忙得不可开交,萧婉还未走近便听见项含卿的一声惨叫,一个大夫飞快接过她手中的水盆,交代道:“去跟二少爷说,少夫人这条命怕是又保不住了。”

  萧婉提起裙摆拔腿就跑,也顾不上敲门,轰然撞进祁司衡的书房。

  祁司衡与两个镇泽军副将抬头看来,萧婉正欲开口,祁司衡抬手止住,继续吩咐前线战事,“有线报称阿速部意图往东进发,与察哈尔部联手夹击镇泽军,大哥正历苦战,哪怕得胜回撤,途中军备也不足,我们这边务必拖住,不仅要牢守封疆继续打,还要打得更凶些。抓到的几个斥候,放一个回去,让他报信,孛儿只斤若知道居延城守备空虚便不会轻易离开。接下来守到捷报回传,敌人就该撤兵了。先去准备吧,明日正午兵疲马倦时发起进攻。”

  两个副将得令离开,祁司衡立刻招呼萧婉一同去卧房看项含卿,“怎么样?”

  他步伐匆急不似平日稳健,已经好几天未合眼能看出明显的乏累。

  “情势不好,大夫说怕是又要折一命。”萧婉道。

  祁司衡默然跨过门槛,屋里众人仍是忙进忙出,他在来来往往的人影间看见了项含卿,她手臂垂在床边,白皙的指尖下聚着个小小的血泊,倘若再往上看,能瞧见她的身躯上扎满了阿速部的长矛,每取出一支都是一个淋淋洞口。

  祁司衡有点发抖,左支右绌也没帮上忙,一个丫鬟正在擦拭项含卿嘴角溢出的血水,忽然听她咳了起来,丫鬟高声喊:“大夫,夫人的肺破了。”

  “起开起开。”那大夫匆忙扑过来看,随即遗憾地摇头说,“不行,要断气了。”

  他看向祁司衡,那个男人此时看起来比他还要老迈,颤颤巍巍地挥手,动了嘴却没发出声音,“都出去吧。”

  大夫意会,带着人离开了。

  祁司衡慢慢走过来跪在床边,捧起项含卿的手,却连最后一分生气也错失了。

  这是项含卿的最后一条命,也是守城的第七日。

  “婵儿醒了。”萧婉在门边轻轻提醒了一句。

  祁司衡便去隔壁抱过祁望婵,坐在项含卿的床边哄女儿入睡,他哼了支过去藏珠公主爱哼的曲子,唱的是盛世太平年,人圆梦圆,他却哼得荒腔走板,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项含卿转醒,他已趴在床沿上睡着了,祁望婵睁着眼却不哭不闹,一手攥着一人的一绺头发。

  项含卿于是没动,静静等着他休息,从他乌青的眼下开始细细端详,看清祁司衡被祁望婵抓着的发尾已有了几星花白。

  这么累吗?

  她记忆中还有祁司衡少年时的温厚面容,但若说喜欢,却是现在的模样更让她割舍不下。

  一日更似一日酷热,项含卿今次连甲都不愿再穿,她一身赤霞般的绯色武袍剪裁合度,站在禄门死士面前,擦完刀,在院中又点了一遍人。

  “十七人,一个不少。”项含卿说,她扫视过这些年轻的面孔,他们历经了师门凋敝,人丁寥落,也饱尝了边塞疾苦,目睹了山河破碎,绝大多数刚刚筑基,生老病死都与常人相同,有些还保留着孩子的稚相,“伤重的站后排,轻伤的跟我冲在前面,直取敌将人头。”

  祁司衡算着时辰,又跟她说了些战术细节,最后思来想去,再无遗漏,便交代道:“等你回家。”

  项含卿淡淡地笑了笑,走向萧婉,轻轻碰了碰她怀中祁望婵的脸颊,率众出了城。

  烈日高悬,项含卿未与镇泽军大部队同向进攻,她绕进西北最荒芜的沙地,在镇泽军与阿速部正面相抗时杀了出来。

  上一番恶战硝烟未断,金戈仿佛仍在鸣响,项含卿马踏尘沙,火红的衣袍如同鲜血染就,一骑当先,其左右分列八名弟子,另有一人跟随她身后,锐利的雁阵破开敌军,向那个盔甲着羽的头目席卷而去。

  镇泽军也配合着禄门的动作,顺势从中间将敌军破成两半,分而围之,把敌将与众兵士的联系切断。

  敌将很快回过味来,急忙在亲兵的护卫下往两翼并去,项含卿稍一回头,身后的禄门弟子心领神会,分出数人往左右拦截。禄门功法凶悍,寻常士兵俱是不敌,敌将只有往旷远处逃跑。项含卿则果断弃了马匹,脚下劲力似同实质,刷一声破空而出,有如猛禽长啸,朝那鞑靼人的马背上落去。

  她一如十二岁那年,心无旁骛,作祁家人的一柄寒刀,身形宛若落叶,手持鱼肠短匕,轻巧一旋,随着血花飞溅,斩敌将头颅于万军之中。

  镇泽军众将士当即振奋,满目红张,喝杀盈耳。

  项含卿正待回头,却远远看见先前派出去截杀祁平渊的部队包抄了回来。

  她带着一干十几岁的年轻死士站在伏地的尸堆中,面对黑色的人潮山呼海啸而来,从未有过地平静,“他们在喊什么?”

  一名听得懂突厥话的弟子面如土色,说:“喊的是居延城中无兵,势必在天黑前杀进城去。”

  项含卿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布,系在手臂上,召马回撤,镇泽军两名领兵的副将看见她臂上系白,当即雷动风行,将“祁”字黑旗倒下,将旗面整齐地收叠起来,然后全军往城墙边靠。

  鞑靼人以为镇泽军要退,疾追而来,到能看见城墙时,却是短暂地一愣,只见城墙下沿着墙根摆满酒坛,众将士拎了酒便又折回,只有那名收旗的小将捧着旗面进了城。

  祁司衡站在城楼上,两手负在身后,望着塞外的荒烟蔓草,或许数年后又能迎来一岁草木枯荣,他艰难地下令,“准备火攻。”

  “撤!快撤!”

  鞑靼人反应过来已然来不及。

  镇泽军再次两翼合围,借鞑靼人急于攻城追迫而来之势,趁庞大的队阵难以调转,将他们围了个彻底,项含卿带着禄门十七人,在马背上挂满酒坛冲进敌阵,一路奔袭一路泼洒。

  鞑靼人已被逼上绝路,破釜沉舟奋力反抗,顶着镇泽军的刀锋剑刃往包围圈外冲,镇泽军也寸步不让,有些已身受重伤口鼻出血,仍死死挡在敌人身前。

  一边是誓要夺出生路的锋刃,一边是稳驻西北多年的坚壁,踏着鼓声号角两相抗衡,刀兵相接的厉声响彻原野。

  项含卿逆着烈烈长风,奔马疾驰,火势却久等不来,她回头看去,本以为跑得够远了,祁司衡应该看不见了,却未料那人目光仍锁在这处。

  这一眼,着实扰人心乱。

  “少夫人!有人突围了!”

  副将一声喊,项含卿急忙回神,打马追了上去。

  匕首对长矛,原本毫无优势可言,但敌人被项含卿近了身,反而没了长兵器施展的余地,只有一味逃。

  项含卿还欲再跟,胯下的马却被伏尸绊倒,她扬手将酒坛抛了过去,酒水泼洒而出,晶莹璀璨,划过一道炫目的弧光,她就站在那道光中,回头喝道:“放火!”

  祁司衡眼睛一眨不眨,被暑气蒸得通红,他不想走到这一步。

  下一刻,一柄长矛怒袭而来,凶恶的矛头狠狠扎在项含卿的腿后,她却咬着牙,死撑着不跪,反手一刀,毫不留情,将敌人的心脏刺穿,警告说:“北虏蛮人,别想踏入我中原一步。”

  敌人倒下,是她还站着。

  项含卿定了定神,发现身边还站着的禄门弟子已经不多了。

  她再次肯乞地看向祁司衡,他站在城墙上像一支残烛,没有满腹诗书的才情,没有执笔山河的胸襟。

  项含卿忍着满腔热泪,缓缓跪下身来,在喧嚷的战场上,越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敌人和同袍,抬起双手,叠于额前,俯身而拜,稽首一礼,全了那年的夫妻对拜。

  这时,她好像理解项文辞了,她眺着祁司衡的身影,心内安宁平静。

  文辞如果当真喜欢祁玉成,也就由着他去吧。

  祁司衡呼吸愈见困难,强撑着城墙,不知是什么模糊了项含卿的脸,他艰难地说:“放火吧。”

  一声令下,铺天盖地的火箭不分敌我射入战场,火舌乍然席卷,绵延整个草场,项含卿起身,拔去身上的利刃,一身红衣,如同荆棘中绽放的花,踏着业火再次冲进敌阵,寒光每闪动一次,便杀一人。

  禄门曾让中原贼人闻风丧胆,如今在居延城外蛮夷之地,鞑靼人也会知道,大靖有一只赤焰般的恶鬼。

  敌人嘶喊惨叫,镇泽军却人人豪雄,迎着飞掠的火舌仍在挺进,浓郁的血腥味与焦糊味夹杂,空气刺鼻难闻。

  好热啊。

  项含卿却觉得很真实地活着。

  她自幼便最讨厌夏季,不喜欢掌心里冒汗握不稳刀,不喜欢里衣粘腻贴着背,不喜欢一头长发繁重地盘在脑袋上。

  她爹说,好好练功,行满功成后寒暑不侵,如同得道成仙,远于造化。

  项含卿不可谓不刻苦,铸得一副剑心琴胆,文武双馨,十岁母亲猝然离世,十二岁便提刀上了战场,几载寒暑,再没体味过冷暖。二十出头父亲战死,她接手禄门独支到今日,自忖未做到祖辈那样开枝散叶,但余下的十来个弟子,她亲自教引他们务要做个于国于民有用之人。

  今日,她又一次尝到了暑热,不知是已为人母的缘故还是单纯地心境变了,似乎也不那么难受。另有大靖最强的军队和同门弟子与她一起站在尸山血海上汗流浃背,充当大靖的城墙。

  只是敌人太多了。

  一刀又一刀落下,她眼里没有漫天火海,更没有血腥尸身,只有书里说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值与不值,都无需她再兀自评说。

  镇泽军八千人,将阿速部五万敌军一举全歼。

  祁司衡从萧婉怀中接过祁望婵,小女孩睡眼惺忪娇娇地喊娘。

  祁司衡如鲠在喉,跪在床边,双目空洞地望着天际,听见巷道中孩童在追逐嬉闹,断断续续有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城外的火势已归寂灭,万家炉膛中的炭火还烘着佳肴,他呜咽着流下眼泪,渐渐哭声难抑,“娘亲不会回来了。”

  祁望婵用一双小手替他擦拭,却擦不尽泪水,他颓然靠在床沿上抱头痛哭。

  他如今惟有旧忆堪觅。自幼项含卿与他一同读书,但她实在不是个乖巧的女孩,在课上折纸鹤,往睡着的同窗脸上画王八,祁琛惯着她,祁司衡也顺着她。被夫子教训,祁司衡就找爹来撑腰,陪她一起挨罚。诗句背不出,祁司衡就在一旁悄声提点,也不知她跟着祁司衡念过多少遍相思血泪、春满画楼,有时连学也不想上,祁司衡就陪她在街巷里跑上一整天,傍晚一起蹲在相府前啃只烤红薯。岁岁年年,她的无忧光景也只到那年为止。

  在前线,大年初一的清晨,祁司衡在军帐拜谒过靖安帝和父亲,跨进庭院迎面撞见她,娉娉袅袅十三馀,肤光胜雪,右手握着一支笔,左手未干的春联字迹染脏了祁思衡素白的袍子。

  “对不起对不起。”她急急道歉。

  祁司衡却低头辨认着印在胸前的墨痕,“千门万户瞳瞳日……”他抬头笑道,“多谢卿儿的新桃符。”

  项含卿展颜一笑,又提笔在他心口补了两道。

  青梅柳絮的时节,项含卿总是欢喜,祁司衡问她这些绚烂短暂的事物如同桃李花尽,蜉蝣一生,她为何喜欢。

  项含卿笑他明明长着几岁,却还不能坦然地接受别离,繁花一季又一季,花开花谢是生命该有的过程,有始有终的事物才令人珍惜。

  还有去年春,项含卿嫁他为妻,大婚那日他喝得烂醉,躺在空落的喜床上,迷迷糊糊吐过好几回,夜里醒来,一道赤色的纤窈身影忙前忙后,不甚耐心地为他清理,凶恶地责备下人不周到,祁司衡说:“我有家室,是我不要婢女伺候的。”

  项含卿:“那意思是还得劳你的家室亲自动手?”

  那抹倩影飘忽扭曲,祁司衡看在眼里忍不住大笑起来,项含卿火冒三丈扭头便走。

  “卿儿。”祁司衡醉眼迷蒙,笑着笑着却忍不住愁苦酸楚,“怎么我梦里的你比往日还要可爱?”

  禄门死士阴诡奸狡,是战场上的索命亡魂,有朝一日青史斑斑,却会详载,禄门一十三代十七人据守居延十日,护佑七十万百姓,拒敌于西北国门。十七个无牵无挂、生而为今日的英烈以身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