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章

  时至暑月,万里无云,阳光稠密地如同一面浸满了油水的绵厚织网,不辞辛苦地持续笼盖于谒云小镇每一处店铺行肆中,时不时还有几滴肥腻的油脂从扑面而来的热浪中渗出来。

  谒云老字号酒楼的店小二趁着老板娘正叉腰训斥新来的跑堂,偷偷溜到酒楼后院的井前汲水,正抬起头用衣袖将面上的水珠抹净,恰好看见官道口徐徐驶来一辆朴素的六人马车,在官道上闲庭信步,像是全然不怕耽搁时辰。

  小二陡然生起好奇之心,蹑手蹑脚地走到谒云镇人人称颂的“当世华佗”游神医的小摊旁,兴致盎然地问道:

  “神医您是您是见过世面的,可晓得今儿个是哪位贵人出游啊?”

  “你小子倒是眼尖。” 神医透过盖在脸上的扇子缝瞟了一眼,头也不抬地道,“那车身是上好的紫檀木,就连流苏帷幔都是云雁锦,吴邶最好的绣娘花一年才能得那么几匹,今年年初大约也着急忙慌地上贡给皇室了。”

  小二哑然片刻,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整个鸡蛋:“皇…皇室?里头坐着的不会还是位公主吧?”

  神医挑眉笑斥:“你满脑子除了漂亮姑娘还剩什么?”他往他身后瞟了一眼,又好心劝告,“提醒你一句,你骆哥哥走了以后,你家掌柜的就一直气儿不顺,小心被她吊在门口枭首示众。”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个女声阴恻恻地响起:“这话倒是说的不错。”

  小二被老板娘揪着耳朵拖回酒楼后,神医静静地凝视着这几辆王族马车,直到他们一辆一辆消失在了两扇厚重城门后,与炙热暑气带来的重影交织在一起再也看不清形状时,他才不轻不重地呢喃了半句:

  “…阿晚,保佑小念一切顺利。”

  *

  靖河绵延千里,途经风光几许,从西域崎岖的戈壁一路流淌到中原巍峨的山川。来自东南六路的商品物资通过靖河一路北上,最后在南虞的都城葳陵停下了脚步。

  迈进长天门,自御街往东拐三条街巷,有一座荒废许多年的府邸。文德帝年间这里曾经是某位颇受圣上疼爱的郡主在未嫁人时文德帝钦赐的别院,后来又被先帝的某位重臣买了去,在他不幸获罪抄家后,便被户部连同他在葳陵其他十几处房产一并收缴挪作公用。

  时至今日,当刘嫂子眼睁睁看着几个穿着一般无二的黑衣的少年或走正门或翻墙进了这座尚未立匾的旧宅院,她才终于对她那口子说道:

  “老郡主府好不容易重见天日了,这进进出出的人穿的衣服怪里怪气不说,大门不走翻墙进,我看呐,啧啧,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人,住不长久!”

  负手立在门前的是个一身长衣须发皆白的老者,头发虽花白,耳目却灵敏无比。他眼瞅着那几个翻墙而入的少年人兴致勃勃地在园子里头谈天说地,不禁无奈扶额:

  “臭小子们,阁主一早便交代让你们此趟来须得低调行事,你们倒好,像是生怕街头的闲话不够多似的!”

  叽叽喳喳的几个少年人齐刷刷地朝他看过去,其中一个偏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哎呀五叔,横竖咱们不久待,也不必担心丢了阁主脸面不是?”

  被称作五叔的长者拿他们一点没办法,只得领着他们穿过郁郁葱葱的小巧园林,走向府邸的尽头一侧。两条蜿蜒曲折的石子路通向了一处离正门最远的小院,门口一树榴花开的正艳。

  五叔往房里定睛一瞧,大惊失色,疾步走进房中连连道:“阁主,这些事情哪还需要您来做啊,交给老奴便是了。”

  那几个少年人跟在五叔身后,隔着门探出头来七嘴八舌地问好:

  “见过阁主!”“阁主吉祥!”

  他们口中的阁主是个分辨不出具体年纪的青年。此人荼白长衣垂地,光洁的额头上悬挂着一枚眉心坠,薄唇微抿,细长的眼睛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整个人看上去懒洋洋的,好像有些提不起精神。

  五叔进门时,他正将一张四尺长的短榻搬起来放在能看见庭院的窗格前,又随意地拾起短榻旁一个黄杨木的香筒,打开筒盖,头也不抬地道:“既然事情办妥了,便不必多做停留,早日回去吧。”

  五叔见他神情淡然,显然并未有将几个少年人留在身边的意思,叹了口气:

  “要老奴说,阁主身边还是应该跟着几个护卫的,您头一回来南虞,院子里头只有咱们这几个老弱妇孺,若是真的有什么闪失,老奴可怎么跟神医交代呀!”

  阁主将几片榴花瓣同香片一同塞进了香筒里:“你看他送我走时那欢欣鼓舞的样子,像是会时刻担忧惊惧我在南虞出事吗?”

  五叔干笑:“阁主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阁主再度低下头去,说道:“行了,我心里有数。”

  五叔见自家阁主这边劝不动,一口长气还没叹完,回头一看几个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去庭院内拿着扫帚打来闹去,忙跑过去教训了一顿,又把他们统统打发去庭院中扫地。

  不远处的石子路上两个穿湖蓝色褙子的丫头挽着篮子往正院走,路过小院时不约而同地朝窗格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窸窸窣窣地嘟囔了几句话便快步离开了。

  阁主放下手中的活,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方才路过的丫头:“怎么?”

  五叔小声道:“老奴听着,像是公主想出门走走,随侍的丫头们不同意,正卖力劝她呢。”

  阁主沉默片刻后从短榻上直起身来,说:“用不着。”

  “公主想出门走走,我便陪她逛两圈,然后带回来。”

  五叔道:“您今晚不是还有事在身,倘若公主也跟着……”

  他道:“不妨事。横竖要出门,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也无甚区别。”

  *

  楼外残阳红满1,葳陵老字号酒楼独酌月灯火通明。掌柜的亲自领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二掀开了二楼最大的一间雅间的纱帘,赔着笑道:“各位爷,酒菜上来了,请慢用。”

  雅间内众人谈笑正欢,根本没人睬他,只有坐在门边的一个男人轻声说了句:“多谢。”

  掌柜的哪里会在意自己是否得到反馈,只心惊胆战地将酒菜放下便躬身退了出去。

  雅间中的人清一色着纻丝官袍,腰带镶金带玉,坐在最中间笑得最开怀的中年人甚至连朝冠都没有摘下。

  那人时常呼朋唤友地来独酌月赴宴,说到尽兴处总是捧着自己藏在官袍下的大肚子笑呵呵地,眼神里三不五时流露出的精明同他憨厚的外表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再加上他那身唯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配穿的大红官袍,稍有些眼色的都能看出,此人便是当朝吏部尚书胡伸。

  他身边那几个官员虽说只是看着眼熟,但能跟着吏部尚书一起喝酒吃肉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掌柜的能遁自然是马不停蹄地遁了。

  胡尚书笑意吟吟地朝身边三五个同僚敬完了一圈酒后,便举起青玉樽,朝坐在门边唯一一个没有穿官袍的男人示意了一下,蔼声道:

  “安澜君刚从曙天郡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想必一身疲劳。韦苏州曾言道,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2今日的这壶酒,便权当为安澜君接风洗尘了。”

  安澜君嵇阙,表字衍之,乃前邠州西境统帅旷华君之孙。认真算起来,当今圣上还得唤他一声堂侄。

  嵇阙闻言淡笑,举起手中的酒樽朝胡尚书示意,随后道:“愧不敢当,请。”随后便一饮而尽。

  他喝酒的方式虽并不粗野,但还是同当今文人所奉行的那套端方仪态背道而驰,席上有两位文官已然露出了些许不悦的神色。

  胡伸对此毫不在意,他朝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吏部左侍郎桂三通使了个眼色,桂三通正忙于同演奏丝竹的乐姬调笑,见状只好不情不愿地回过头来,从已然被酒色麻痹了的脑袋里挤出了两句车轱辘话:

  “啊,那个,安澜君年少有为,虽说从前有些风言风语,但陛下心中一直对安澜君,那是多有依仗,依仗,哈哈。”

  桂三通话音刚落,坐在另一侧的小官员便忍不住想笑了,悄声对身边人道:

  “还依仗呢,不如直接说是关键时刻想不起他,只有在谁也不想去的边境有点儿什么水患火灾的麻烦事才会火急火燎地让他去帮忙擦屁股吧。”

  “啧,那倒也不能这么说,前年邠州的旱灾不也在边境么,皇上可有同他多说一句话?要我说,这位安澜君去哪儿都行,但当今圣上是绝对不会让他往邠州多行一步的。这么看来,倒也有几分可怜。”

  小官员嗤之以鼻:“可怜个屁,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旷华君待他如何?怜他年少失怙,将他一同带去了西境给他添了些军功傍身,当今圣上待他如何?刚及冠便力排众议赐号安澜,这可是本朝前所未有的荣耀,结果呢?

  “从前我也不信那些克父克母的传闻,但怎得连征战沙场一辈子的旷华君也在明明形势有利于我国的战争中殉国了?这不是天煞孤星是什么?”

  “也算他有点骨气,知道把官位卸了,把叱风令还了,不过这些年声色犬马的,我看也算是烂在葳陵了,真不知道尚书大人请他过来做什么,真是徒增晦气!”

  身边同僚们的碎语闲话自然不可能不落入胡伸的耳朵里,但他表面上只当全然没听见,照旧一团和气地同安澜君闲话家常。

  嵇阙对每一杯敬来的酒都来者不拒,饮多了酒也觉心浮气躁。

  他坐在离冰鉴最远的地方,身上的长衣活像个蒸笼,热气儿寻着身上每一个缝口往外散。

  他忍耐了片刻,随即凑到门边,将帘子掀开了些,然后转头看着门外不作声。

  此人少年时容貌极盛又位高权重,早就为葳陵一众郁郁不得志的官员所不喜,如今嵇阙也算是天之骄子从自个儿住惯了的天宫里一头栽进了泥潭,这些往日里不得志的官员们一方面幸灾乐祸,一方面看着他这张太占便宜的脸上再也没了从前的意气,连开口说话都是慢腾腾没什么劲头的,他们也终觉解气了。

  “对了,瞧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胡伸一拍脑门,朝自己身后的小厮耳语几句,小厮会意,跨出门去,偏过头对候在别间的人递了个眼神。

  桂三通此时已然是眼中有些模糊不清,只见一窈窕女子跨进门内,粉面含春,杏眼桃腮,端得一张妩媚美人面。桂三通不由得两眼发直,口水滴答地几欲上前,又被身旁的胡伸不动声色地拽回了座。

  胡伸笑道:“拙荆上回在家中见了安澜君一面便一直记挂着,直说安澜君如此人物身边竟没个可心的人陪伴左右,甚是可惜,然而安澜君的终身大事想来圣上心中早便有所打算,我们也不好插手。

  “这姑娘,是隔壁红栀楼里的人,一把百灵鸟似的好嗓子,相貌身段皆出挑,又素来有解语花之称,对从前久在军中的安澜君来说最合适不过了吧。”

  嵇阙缓缓抬起眼来,半晌笑了一声道:“劳夫人记挂,可惜我尚未娶妻,这样不合礼法,桂大人若是喜欢,便让给大人吧。”

  桂三通别开身旁的搀扶,踉跄几步走到门前,有些粗鲁地抓过姑娘的柔荑,眯起浑浊的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后嘿嘿两声道:“方才隔得太远没细看,这小白脸蛋生得可真是好啊,要我看,就像,就像……”

  他似乎真是醉昏了头,眼珠乱窜竟瞥向了一旁的嵇阙,拍掌笑道:“你们瞧,可不就活脱脱是安澜君第二么?!”

  他将胳膊状似无意地放到姑娘后背:“姑娘你可瞧好了,安澜君!这等姿色,放到你们楼里…嗝!也能换个头牌当当吧?拿他比你,不算折煞你吧?”

  此言一出,在座的都愣怔片刻,好几个正饮酒夹菜的都没憋住伏在桌上笑得一片开怀,胡伸也拿手指着他,无可奈何道:

  “行了行了,满嘴不干不净说什么呢?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胡伸虽状似指责,但听上去轻飘飘的,分明没半点儿恼怒味道。

  他敛起笑意看向嵇阙,发现对方闻言神色不明,只是又转头凝视着门外。

  胡伸有些疑惑,又回想了下此人今日灌下的酒量,不禁打了个寒战,正欲开口说两句场面话,嵇阙却先一步开了口,缓声道:

  “今日有些倦了,多谢尚书美意,我便先行告退了,诸位续着方才吧。”

  嵇阙一开口正合了胡伸心意,想到今日目的已经达到,理所当然地应允了。

  见嵇阙手下的护卫搀着他有些吃力地下楼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来。

  安澜君如今大权旁落,原本属于他的兵权又全被从前旷华君的嫡系邠州阮家分了去,今日请他来自然是要敲打他一番,不要让他在偶然得了圣上垂青后便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来。

  思及至此,他转头继续同同僚们斗酒说笑,至于门帘之外发生的事,根本不足以吸引起此刻酒足饭饱大仇得报的众人的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的人物不是龙套哦~是重要角色,后面会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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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宋 秦观《如梦令·五之四》

  2:出自唐韦应物《简卢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