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4章

  “你听说最近的传言了吗?”

  周燮走进安澜君府的时候,安澜君本人对外界的信息仿佛无知无觉,躺在自己府上的小荷塘边的竹节椅上假寐,鱼竿漠不关心地扔在一旁,任凭鱼儿咬钩也视而不见。周燮看不过眼,上前抽走了他搭在脸上阻挡日光的书本,问道。

  嵇阙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北燕来了位公主。”

  “不是这个,而且这已经是七日前的事儿了。”周燮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又道,“传闻说得很是模糊,而且只流传于街头巷尾,说葳陵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还在揣测这人往后会不会掺和进如今的朝局。”

  既然只出现在街头巷尾,多半便来自民间,否则消息只能从葳陵的一千五百余位的京官中传出。民间视为了不得的人物,多半都是些传教和尚或者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闻名的江湖侠客,而其中以侠客居多。

  思及至此,嵇阙问道:“为何如此揣测。”

  周燮手一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帮老混蛋每当想到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不好本人出面,就会雇几个江湖门派帮主替他们下手。某些人搭上了葳陵的大官自然以为自己找了条结实有力的大腿,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想找个既能出谋划策又能背锅的替罪羊罢了,横竖说穿了也不过是没官衔的普通人,处理起来太容易了。”

  嵇阙沉默半晌,将扔在一旁的鱼竿捡起来扛在肩上往屋内走,周燮在后面叫他也只权当没听见。他走进书房,书桌上杂乱无章地摊置着好几摞信纸卷宗,他伸手在其中挑挑拣拣抽出一张来,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仙源何在?

  天泉漱锋,更在春山外。】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正强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最后只咬牙低低地呢喃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小念。”

  *

  钱措自十三岁起便在宫里当差,到如今年过半百已是两朝旧人。伴先皇身旁时便时常听先皇议政,又亲眼看着皇子们一个个地长大成人。太子嵇晔登基后定年号元辉,他也名正言顺得以统领内侍省侍奉国君左右。先皇曾赞钱措心细如发,他自认自己别的本事没有,但普天之下想必不会有比他更懂得当今陛下言行用意之人。

  先皇去的早,嵇晔作为太子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辅政老臣看大,其中犹以霍柏龄最为严苛。霍大人雷打不动地信奉着孔孟教条,陛下幼时念在嘴边的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因而一旦嵇晔有任何出格有违德行之事,霍柏龄都会上书并严厉指责,声称皇上乃万民表率,倘若不以纲常秩序严于律己,如何能够臻于长治久安云云。

  钱措看着当时尚且年幼的小皇帝觉得不是滋味。遁月里暑气重,他担忧嵇晔在位于冬凉夏暖的丹若殿中处理政事会对龙体有损,遂建议嵇晔将批阅折子和休憩的地方换成了位于丹若宫东南方向的泬寥殿内。

  泬寥殿毗邻宫中唯一一片湖泊,夏日时比起被阳光烤的火辣辣的丹若宫自然要惬意得多。

  而此时,见嵇晔坐在太师椅上揉着眉心,吐了一口长气,钱措忙奉上一盏白毫,以千峰翠色茶器为底,也为这酷暑带来些许凉意。

  钱措轻声提醒:“皇上,该用午膳了。”

  嵇晔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道:“让他们送去春华殿吧。”

  钱措心明眼亮,当即下令摆驾春华殿,又试探性地问道:“皇上也有挺长时间没见小皇子了,奴才是否要去泰华殿知会一声?”

  嵇晔道:“不必。午膳而已,不急这一时片刻。”

  钱措跟在嵇晔身后跨出殿门,心中长叹一声。

  既不是特意为了见小皇子,那便只是为了去见春华殿的主人了。看来皇上近几日是当真为朝堂之事烦躁。

  春华殿内,桌椅寝具一色半新不旧,方桌前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支斜插在瓶中的绿萼梅如今也不过只剩下光秃枝干并些葱茏绿叶。

  六瑶曾建议自家娘娘折些夏日里开的正艳的花,诸如夏荷茉莉之类来装饰书桌,但她家娘娘却始终不应声。娘娘很少反驳别人,但只要她不认可的道理,她便一并装作没听见。

  六瑶一边替她研着墨,一边忍不住伸长脖子看她家娘娘习字。

  自入夏后,她家娘娘便一直装束清减。髻间不见珠翠只用一根单薄素簪,秋水眸下一颗朱砂色的小痣使她看人自带三分多情。不止是看人,哪怕看着面前这张宣纸,娘娘的眼神都缱绻得好像能挤出水来。她家娘娘虽习字不久,那一手字虽说同家学渊源的宸妃娘娘没得比,但在她来看已然有一番独到姿态了。

  字正写到一半,门外的小宫女跑进来一边喘气一边汇报:“嫣夫人,皇上来了!”

  嫣夫人此时手中拈着一支羊毫正偏头看自己的字是否写得周正,闻言将笔放下,又快速将面前的宣纸折起来用砚台压住,抬眼正瞧见嵇晔背着手跨过门槛朝自己大步走来,蹲下行礼道:“皇上万福。”

  “起来吧。在做什么?”嵇晔伸手将她扶起。她有意无意间别开了嵇晔的手,请他在一旁布饭的榻上落座,随后道:“同六瑶他们闲聊罢了。”

  钱措在一旁指挥着小宫女们布菜,嵇晔则接过六瑶递上的新茶,啜了一口后叹道:“还是你这儿的茶清香宜人。”

  嫣夫人:“陛下过奖。”她心知肚明,这位陛下到她这里来并非只是来夸一句好茶而已。

  嵇晔拿起筷子后夹了一块鱼肚肉放进碗里,却并没有立刻送进嘴里。他长叹一口气,道:

  “你可知,近来,吏部尚书胡伸还有侍郎桂三通多次在下朝后邀众多朝臣私下集会,而每当都察院弹劾他结党营私时便又要将中书令拿出来说事,言之凿凿地提问说,难道中书令推举众多朝臣仅仅是看重他们的才能,而非安插自己的党羽?”

  终于开始了。嫣夫人将碗筷放下,从六瑶手中取来一块方巾揩拭了一下嘴角。

  “中书省的吕谌还有户部的刘文山当然也不干了,哼,他们自然不乐意,当年也是霍柏龄参与殿试的时候选中他俩人的。这两帮人每天在朝会上你争我吵,毫无文官之体面!”

  嫣夫人道:“吕刘两位大人一向敬重恩师。”

  “不只是如此。”嵇晔恨恨道,“他们两个也就罢了,中书令确然助朕良多,他所推举的官员也都事先上书于朕检阅过,并没有不妥之处。但胡伸现在控诉中书令结党,还说他推举官员仅凭自己个人好恶,这不就是在背地里指责朕一味听信霍柏龄不能够秉公执法吗?!”

  “是非对错,陛下都有自己的判断。”

  “真当朕不晓得他们心中的小算盘,若是霍柏龄倒了,他们不得上一百封折子来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儿子侄子小舅子全塞进六部里来,说不定还要让朕多开个什么劳什子监察部门,好像无所事事的人还不够多似地!”

  嫣夫人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等嵇晔滔滔不绝地将憋了好几天的怒火一气儿发泄干净,才道:“陛下保重龙体,莫要为这种人伤神。”

  好像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嵇晔没好气地嗯了一声,随后想起什么似地说道:“对了,马上便是七夕,宫中打算设宴款待北燕来的皇女,你到时候也跟皇后一道来。”

  此言终于激起了嫣夫人的一点实质性的反应,她微微倾身向前,迟疑片刻后道:“既是北燕来的贵客,以嫔妾的身份,尚不够资格出席。”

  考虑到不好这样直接驳皇上的面子,她还多找补了一句:“贵妃娘娘协助皇后娘娘协理六宫,若是让她出席国宴,想必朝堂之上便不会有何异议。”

  见她如此不识好歹,嵇晔语气不明地强调了一遍:“你当真这么想吗?”

  好像在无声地警告这是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嫣夫人点了点头。嵇晔沉默片刻,啪地将筷子摔在了桌上,站起身来,冷淡地说:“朕还有要事处理,夫人自己用饭吧。”

  嵇晔冷着一张脸拂袖而去,钱措习以为常地朝嫣夫人躬了躬身,心中叹息,明明十次有八次都是这个结果,剩下两次还是以嫣夫人罚跪告终,这又是何必屡屡来春华殿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嫣夫人又夹了几筷子菜后便令丫鬟们将桌子收拾干净,自顾自地走回书桌,拿起那只墨迹已干的羊毫往砚台里蘸了蘸,方才进来通报的小丫头忍不住道:“娘娘,您怎么就不会同陛下服软,多顺着他的意思来呢,陛下将小皇子都寄养在您名下,可见心中是有您的。”

  嫣夫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那小丫头继续劝道:“娘娘,九月的时候便又会有新的秀女进宫了。”

  她也不是没伺候过宫里的其他娘娘,可没一个跟嫣夫人似的,每日里净是做些不打紧的事,看上去似乎完全不操心自个儿的处境。

  “那也是皇后需要考虑的事情。”

  六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娘娘,您就算心里头就是那样想的,是不是也不好对陛下说的那么直接啊?”

  嫣夫人专心地描字:“他习惯就好了。”

  六瑶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多说关于嵇晔的话题,索性问道:“那这宫宴…您去是不去?”

  嫣夫人道:“再看吧。”

  她不再应和丫头们的谈话,只一味写字,落下最后一笔后她偏着头兀自欣赏了了一会儿,随后轻轻拈起那张宣纸,吹了两下好让墨迹尽快干透,轻声读出来:“将军死绥,路绝重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1”

  六瑶有些不解:“娘娘何故要摹这样的句子?怪不吉利的。”

  嫣夫人淡笑了一下,轻声细语:“有些事,总要有人记住,不是吗?”

  *

  大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到夜色降临,一座城池最灯火通明的地方向来便是城里最大的青楼。没人知道红栀楼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也没人关心,只是它门前永远挂着一串醒目的红栀子灯,人们口口相传后便成就了今日的红栀楼。

  楼阁之上红纱帐掩,红栀楼的舞姬玉足轻点,便是一支一曲千金的舞步。琴声温软,丝竹缠绵,桂三通斜倚在长几上,眯着一双迷蒙的细缝眼,如痴如醉。

  桂三通身边坐着的男人身着褚色缂丝攒珠锦袍,体格虽不比桂三通肥头大耳,但锦袍的每一寸布料都被撑得不能再开了。兰珠一曲舞毕便浅浅伏身离场,他满意地接过一旁的老鸨碧草递来的美酒,笑道:

  “妈妈,桂大人对你家兰珠可真是情深意重啊,这几日下朝后便天天来听她唱曲,兰珠姑娘至今还不肯见上桂大人一面吗?”

  碧草陪着笑脸道:“衙内是了解我们兰珠的呀,她就是那样的脾气,桂大人不也就喜欢她这性子吗?”

  桂三通醉醺醺地哈了一声,猛地将手中酒樽放下道:“不,不错!那种逆来顺受的女人,嗝,有什么意思!要玩儿就玩些脾气烈的,我跟你说啊……”

  他凑近彭衙内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彭衙内大笑出声道:“桂大人说得是,这红栀楼酒水菜色皆同独酌月不能比,但这红栀楼里的姐儿那当真是尤物,身段儿软皮肤白不说,嗓音也是真真儿销魂!”

  “这些小东西一开始都好拿架子,银子流水般地送过去也听不见一声响,他们先前的那个头牌,叫什么梨裳的,刚开始也跟我玩儿欲擒故纵那一套,但最后呢!还不是死乞白赖地跪在我面前要我娶她进门!”

  两个男人都酩酊大醉,哪怕并没有醉得彻底他们也乐于扮演着醉得不着四六的模样。刚进门时还能勉强装出个人样,最后却满嘴污言秽语的样子,碧草早已习以为常。

  兰珠是她一手带大的舞姬,她自然不会让兰珠在花好的年纪里步梨裳的后尘。然而碧草很清楚,虽说红栀楼一早便告知过客人兰珠梨裳等皆是卖艺为生,但走进红栀楼里的男人三两黄汤下肚,难免还是会对着如花似玉的姑娘想些下三路的事儿。

  碧草眼珠一转来了主意,转向彭衙内,笑盈盈地道:“既然二位爷还没看够,将离今日得空,不如让她来为二位跳上一曲《凤求凰》?”

  将离是由彭衙内的父亲彭怀远钦定的,即将在七夕宫宴上献舞的舞姬。有着彭怀远和皇上压在上头,想必彭衙内和桂三通也不敢拿姑娘家如何。

  彭衙内闻言懒洋洋地直起了身子道:“她不是一直在排练准备宫宴上献舞的曲子吗,怎么今日又得空了?”

  “再怎么不得空,知道彭衙内和桂大人大驾光临,少不得是要来见见的。”碧草笑道,她抬头冲着二楼喊了一声道:“将离,来吧,二位大人想看你呢!”

  桂三通脑中昏沉,他脑中已分不出多余的容量来消化碧草所说的信息了,只仰头卧在长几上哼哼唧唧。

  刹那间,两条红色水袖翩然自半空落下,他情不自禁地睁开眼去捕捉那水袖飘落的方向,却见一绝色女子一袭天水碧色裙裾从天而降,水袖随着她轻盈的舞步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低颦深坐,宛若惊鸿照影而来,令人见之忘俗。

  他大着舌头,死命去拽自己身旁的小厮:“你,你去,去把她给我带下来……”

  小厮惊了,低声劝道:“大人,这样不好吧,那是彭衙内的人,虽说咱们平时跟彭怀远不对付,但毕竟——”

  桂三通此时本就酒劲上头,小厮在他耳边叨叨得这些话在他此时听来便如蚊子哼哼一般烦不胜烦,索性把眼一瞪:“你没听见老子说话是不是?!”

  碧草见状发现不妙,忙去看彭衙内,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醉死过去,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好斗胆上前对桂三通道:“大人,不如我叫些姐儿来服侍您去包厢吧,保证给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尖叫着被桂三通手下的人扯住了头发拖了出去,那名唤将离的姑娘跌跌撞撞被人箍着四肢拎到了桂三通面前,桂三通满意地笑了笑,令人将她抬进了自己楼上的包厢。

  那姑娘初始反抗得十分厉害,对他连踢带踹搞得他不胜其烦,索性直接给她喂了点助兴的药,接下来他便只记得大片雪白的肌肤还有纷乱跳跃的红纱帐,再往后就没什么印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骆念,字长寄。

  1选自南北朝 庾信《哀江南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