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8章

  当嵇阙走进泬寥殿的大门时,嵇晔已然批阅完毕了一摞奏折,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桌前,接过钱措递来的一盏白毫啜了一口。他看见嵇阙时嘴里的茶才刚刚咽下,便开口道:“安澜来了,快坐!”

  嵇阙像从前那般谢恩后,便坐在了离书桌最近的一把梨花木雕椅上,钱措笑着道:“不知安澜君今日要进宫,没有提前准备安澜君喜欢的岩茶,到底是老奴失职了。”

  “无碍的。”嵇阙接过茶盏,不在意地了饮一小口润喉。

  嵇晔哼笑了一声:“喝什么茶于他而言有什么打紧,他只会遗憾今日来陪朕说话便喝不上酒了,是吧,安澜?”

  嵇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附和道:“皇上若是想同安澜讨一壶酒大可不必这样暗示,直接派人去府中取便是了。”

  嵇晔笑骂:“说的什么话,这么大个人了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成何体统。”

  虽是骂他不成体统,嵇阙却能听出嵇晔原本焦灼的情绪在一番插科打诨中渐渐地消退不少。果不其然,下一刻嵇晔捧着茶盏叹了口气:“你当日也在宴席上,没看出些什么来?”

  此案困扰大理寺多日,奉遥尚且忙得脚不沾地,嵇晔更是要批阅刑部,大理寺还有都察院三方纷至沓来的奏折,就连朝会上群臣也就桂三通是否有罪又是否罪无可恕的话题争来吵去,搞得嵇晔这几日听到桂三通的名字就头疼。

  嵇阙心知嵇晔此时并不十分看重自己的意见,只是政务压身喘不过气来想随便找个发泄口罢了。他道:“惭愧。当日人多眼杂,臣并未看清。”

  嵇晔虽并未指望他说出些什么有用处的话来,但冥冥之中总有种难以名状的直觉,好像嵇阙并不是真的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

  他也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来源于何处,大约那个马背上倾倒众生的少年也同样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无妨,随便聊聊罢了。”嵇晔没有放弃,追问道,“此案若是交给你,你会如何处理?”

  嵇阙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来:“陛下,臣不涉公务已久,见解单薄,若是在自个儿脑中过一过便算了,真要说给陛下听怕是要贻笑大方。”

  嵇晔也不傻,知他不想在此事上发表自己的见解,但终究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喝了一口茶。

  嵇阙挑了挑眉,道:“别的见解臣说不出,但臣偶尔上朝汇报公务时,也知诸位大人总有意见相左,针尖麦芒的时刻,也是在所难免的。”

  “针尖麦芒?”嵇晔懒懒抬起眼皮觑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何必说得那么好听,不过是各分阵营,一旦有损任何一方的利益便与之争吵斗气,雪花花的折子铺天盖地地往泬寥殿递,指望我从中作个和事佬分个高低对错罢了。”

  嵇阙道:“陛下慧眼,自然能斡旋其中。”

  “光斡旋其中有何用?朕又不是玩杂耍的!”嵇晔重重拍了下书案,钱措正欲开口抚慰皇上两句,但看着嵇晔此时面色平静,似乎并无多少怒气,便只是悄悄地立在一边等待。

  嵇晔缓了一会儿,倒像是认清了什么似地闭了闭眼,露出一丝苦笑:“说到底,还是没把朕放在眼里罢了。”

  嵇阙停顿片刻后,温声道:“陛下息怒。朝中老臣居多,自然有一套他们的看法。陛下维持如今格局已实属不易。”

  他此话至少有半句是出于真心,因而也比之前片面的安慰令嵇晔感到受用得多。此时泬寥殿外有内侍跨进殿内通报道:“禀皇上,春华殿派人送了些点心来。”

  嵇晔面露意外之色,重复了一遍:“春华殿?”

  内侍答道:“正是呢。”

  “那便端上来吧。”

  六瑶提着食盒步履稳健地踱至殿中,嵇晔见她果真面熟,便令钱措将食盒收下,转头笑着对嵇阙道:“你今日倒是赶巧了,春华殿平日里鲜少下厨,但一手梅子冻糕却是做得极好,滋味无穷。”

  嵇阙道:“嫣夫人难得下厨,想来也知道不是做给臣用的,陛下同臣客气便罢了,娘娘怕是要责怪臣看不出眉眼高低呢。”

  他此言倒是逗得嵇晔大笑起来,拈起一块糕放进嘴里:“你倒是机灵,这么懂得看眼色,朕从前要给你说媒的时候怎么又不吭气?”

  嵇阙含笑不语。嵇晔用完梅子冻糕后同钱措打趣了一番,看上去心情着实变好了许多。

  他正思忖着如何告退,嵇晔却又开了口:“说起来,前日的朝会你不在,但邠州两年一次回京述职也就是下个月的事了。你许久不见风疾,如何把酒言欢朕不管,但第二日的朝会你二人谁都不能告假,否则都察院又要上奏说朕有意偏袒了。”

  其实嵇晔的话题转的并不算高明,但胜在语态轻松,仿佛只是同嵇阙拉拉家常。

  嵇阙垂眼看着嵇晔手中有意无意地敲打着一旁的玉质笔架,那是圣上精神紧张时才会有的动作。

  嵇阙嘴角勾了勾:“阮将军只回京三日,还得同兵部军器监核对公务,哪来的闲时陪臣喝酒,臣等朝会后同阮将军道声好便罢了。”

  嵇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嵇阙,似乎想从他那没有裂痕的神情中努力挖掘些什么东西出来,但又遗憾失败了。他貌似妥协地道:“行了,此事以后再议,你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随后又想起什么,嘱咐道:“皇后记挂你,给你准备了些滋补的药膳,你改日便去她宫里领了吧,天天喝酒,再把身体给喝垮了。”

  周燮眼尖瞅见嵇阙走出宫门,连忙牵着马朝他走去,见嵇阙低着头不言语,问道:“这回皇上找您进宫又说了什么啊?”

  嵇阙也没遮掩,大而化之地草草概括完他和嵇晔的谈话,便脚踏马镫利落地上马。

  周燮也连忙策马追上同他并行,还是觉得有些看不过眼,小声道:“您明明早就把官职卸了,皇上反而开始给您安排事儿做。明明不打算让您回邠州,又何必说那些话来试探人心。”

  嵇阙道:“皇上是想效法文德帝奖惩兼施,但到底是生不逢时。”

  周燮愤愤:“有些东西若不想给,那根本不必说。”

  “错了。”嵇阙说道,“他是一国之君。他可以不想给,但有些东西,他既顾及面子给你了,你便不能不要。”

  自宫城外三条街巷的红镶街,素来是历朝达官贵人们置宅的绝佳地段。中书令霍柏龄其中一处长居宅邸便落座于此。

  此时的霍宅书斋中,正传来茶碗砸碎在地发出的脆响,唬得新来的小丫鬟们一激灵,却一个都不敢往书斋的方向多瞧。

  霍柏龄悠然坐于案几前用茶吃点心,而彭怀远却急地嘴里都长出大血泡来,他在房中多来踱去,愤然道:“都察院那帮老猢狲,竟在这关头点名弹劾与我,此事究竟同我何干啊!”

  “那舞姬是你献的,怎得同你无关?”霍柏龄挑起一边眉毛。

  “我是想趁着七夕皇上高兴讨个好,但谁知会惹出这样的祸端!” 彭怀远恨得咬牙切齿,“我那不肖子打了一顿也说实话了,说是他宫宴前几日同桂三通在红栀楼吃酒时碰上,又碰巧点了那舞姬来跳舞,结果没多久他自个儿就醉死了,第二天便发现那姑娘死在他床上,他不得已才找个长得像的赝品来顶替!”

  霍柏龄听完这番话,轻飘飘地问:“既然都醉死了,那舞姬的死又同他有何干系?”

  “我也是这样想,保不齐是那桂三通色迷了心窍搞出了人命,又让我儿来替他背黑锅,在宫宴上看到了人又想毁灭罪证,才杀人灭口的!”彭怀远越想越有理。

  “他从前做的这种事儿也不少,只是一直没闹到台面上来,皇上也不便提及,但那时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哪怕皇上有心想保他也是无能为力的,更别提携刀上殿,哼,没将他直接斩首就算不错了!”

  “此事你能想到,那桂三通会想不到?”霍柏龄道,“他近些年得了势,便开始声色犬马花天酒地起来,但常年跟着胡伸那只老狐狸,若说没点儿头脑是不可能的。在皇上面前行刺,哪怕是事后长了八张嘴也分辨不出清白来,他会不知道吗?”

  彭怀远醍醐灌顶,喃喃道:“既如此,那桂三通很有可能并没有杀那舞姬,可是那舞姬分明在我们眼前去了,血流得满地都是……”

  他思忖后突然一拍脑袋:“莫不是有人在背后——”

  “住嘴。” 霍柏龄打断了他,“此事心里有数便罢了,何必宣之于口。你只需知道,如今有人出手,便适当警醒些,虽说冲着桂三通去,难保不会有其他目标。”

  彭怀远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称是:“对对对,到底还是大人胸中有丘壑。”但又想起弹劾一事,又哭丧起脸来,“但那弹劾之事…”

  “眼下圣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桂三通一事上,你若是贸然上前难免让他不满。” 霍柏龄淡淡道,“近来你只管顺着圣上意思来,不惹出更大的祸端,圣上便不会轻易动你。”

  王城另一侧,商恪下了轿便直奔骆长寄小院而去,彼时骆长寄正在院中对着独酌月的小酒壶出神。

  臻宁不知从哪儿知道独酌月中除了酿造自己那一方名扬天下的琼浆玉酿以外,老板娘自己闲暇时还爱酿个梅子酿,口味清甜,向来受闺阁女儿的喜爱。臻宁自个儿也托春盏去买了两壶,其中一壶便送来了骆长寄院中。

  商恪顺着石子路走来,隔着老远便兴高采烈地朝骆长寄挥手:“骆先生!”

  骆长寄不着痕迹地将酒壶递给了五叔嘱咐他妥帖安置,转头淡笑着看着迎面走来的商恪:“商公子今日春风满面,想是好事将近。”

  “何止是好事!”商恪迫不及待地,“桂三通落马一事,想必是骆先生的手笔吧?”

  他将五叔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还没等骆长寄回答又乐不可支地指着他道:“我便知一定是先生,如今这葳陵里头谁还有先生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却又一击即中的!那个没品位的老鳖孙这回大大地吃了瘪,我心里可是高兴得紧啊!”

  骆长寄帮他又添了一杯茶水:“这也仅仅是个开始罢了。胡伸若是有所察觉,自会防范。”

  “他才不会多作防范呢。”商恪闻言嗤之以鼻,“那老滑头看上去乐乐呵呵的,其实心里分外瞧不上桂三通,觉得他粗俗不合文人气度,勉强扶持他,也只不过因为手下并无可用之人罢了。”

  骆长寄不置可否,商恪凑上前道:“骆先生如此果决,那安澜君一事是否也快提上日程了?”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骆长寄垂眸道,“安澜君虽撤职多年,料想还有阮家和圣上那边的情分在,要真想反咬一口,就得不偿失了。”

  商恪觉得有理,忙追问他下一步该作何考量。

  骆长寄似乎是觉得他凑得太近了些,借着取香筒的机会坐到了商恪对面去,低头道:

  “桂三通虽说已被押入天牢,但是到底他任职多年,扣在他头上的也不过是个杀害舞姬的罪名,没有真正危害到朝廷和圣上的利益,圣上看在胡伸的面子上也最多是将他连降三级,日后再找个机会升回去也未可知。”

  商恪道:“这样看来,到底还得是从胡伸这边下手,让他看出来桂三通已然没有利用价值才行。”

  “不一定非要是利用价值。”骆长寄轻快地道,将桌案上一卷文书朝他的方向推了推,商恪有些疑惑地拿在手上翻看了一会儿,突然讶异抬头:

  “云州?”

  作者有话要说:

  叮叮~你的第一个副本正在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