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23章

  奉遥忽闻身后兵戈撞击之声消失,紧接着又是一声刀刃落地的声音,他赶忙回过头确认骆长寄的安危,却刚好目睹了那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青年被神色阴晴不定的安澜君拉进怀里的场景。

  怔忪片刻后,安澜君摁住骆长寄的肩膀将他摆正,手指小心地绕开了他肩上刀剑的划伤,呼吸声清晰可闻:“走。”

  他不轻不重地将骆长寄往背后一推,骆长寄嘴唇动了动,直勾勾盯着他,一步也没有往回退。

  嵇阙意识到身后的人并没有如自己所说迈开脚步,回头后,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再度重复了一遍:“回去,接下来的事不用你动手。”

  “韦襄南的东西藏在第十一个密道口里,门口我做了标记,最好先将叫章义的首领绑起来,防止他将东西转移。”骆长寄流畅地交代完以后,停顿了一下,“前面有具少年的尸体,面孔模糊大约看不出什么了,烦请将他也带出去。”

  嵇阙神色不变,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奉遥讪讪地看了嵇阙一眼,便也追着骆长寄离开的方向去了。

  转过头,嵇阙目不斜视地踹翻了一个迎面扑来的土匪,朝众人亮出手中的令牌,上面刻有“云州营”三字。

  在他传信于葳陵后,赵易便紧跟着领着数十余位他还能联系上的云州落榜学子在府衙门前击鼓鸣冤,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只求一个公道,桂三通有意令云州秋闱学子落榜的消息连同韦襄南贪墨一事不胫而走,再加上如今大理寺少卿奉遥本人亦身困匪窝,一时间引得云州大小县城一片哗然。

  嵇晔不出所料震怒,第一时间下放诏书令嵇阙在回葳陵前暂领云州司马都监之职,立刻将韦襄南以及他手下闹事的匪帮一并擒获,并收缴财产。

  嵇阙暂时令周燮留在州府,等葳陵来的礼部官员对学子们进行安抚,而他在得到嵇晔下放的诏书后的,他第一时间赶往了黎栾。

  他没想到的是刚领兵上山,碰到的第一个“土匪”,就是浑身伤痕眼睛通红的骆长寄。

  他深吸了一口气,举着令牌朗声道:“韦襄南贪墨朝廷税款,现已伏诛,主动归降者收押刑狱,若还有违抗,就地处决!”

  骆长寄走出山寨时天已将近全黑,唯有远处山头那一片松木林上空还空余些青黛颜色。

  一轮弯月挂上枝头,他抬头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身体上各处散发的痛感。

  虽说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刺伤擦伤,但连成一片后也有些火辣辣的刺疼。

  奉遥身上虽也有伤,但远不及骆长寄的严重,他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连声叫道:

  “那边那个年轻人,对,说得就是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长寄兄送去就医!”

  骆长寄被七八只胳膊扶起来架进马车时才缓过神来,对奉遥说道:“不必送我去就医,这些小伤算不得什么,我自己也能——”

  在骆长寄眼里,一没伤到脏器,二没伤到筋骨的都算是小伤,他回去擦点金疮药就好了,然而眼前这位奉大人全然听不进去。

  骆长寄无语了片刻,他不明白自己分明只是顺手在山寨中拉了奉遥一把,其中还多有利用的成分在里头,奉遥怎么就将他视作生死之交,摆出恨不得亲自将他抬去医馆的架势。

  在医馆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半宿,骆长寄被包得像个大白馒头似地送回了客栈,他身心俱疲地倒头便睡,一觉下去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素来觉浅,又因夜里常有噩梦,骆长寄并不喜欢长时间处于睡眠,这常常使他心中感到不安,好像自己错过了一段很重要的时间。但这些时间究竟可以用来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骆长寄身上仅着一件中衣,背后汗涔涔地湿了一片。他感到十分不适,打算下床换一件干净的袍子。可他左脚刚踩到地面,便瞅见纱门外直立着一个人影。

  骆长寄下床的动作停滞了半刻,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还在梦中还是已经回到现实。

  “醒了?”门外的人低声道。

  骆长寄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抬起手来似乎想将面前的纱门推开,但在半空停顿了一时,不知在为何而迟疑,手攥成了拳又放开,最后垂到身旁。

  骆长寄静静地注视着他一系列的动作,随后道:“安澜君即已经达成了目的,又何必纠结,当心思虑过重。”

  门外的人闻言,竟嗤笑了一声,开口道:“达成目的的人是我吗?”

  骆长寄心里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就好像那只放开又攥紧的手紧紧地将他的心脏掐在手心,让他再度呼吸困难:

  “若是有朝廷命官被困匪帮的消息没有那么快地传到葳陵,嵇晔又怎么可能感到自己的话语权被挑衅,从而那么快地拟好诏书。我助安澜君速战速决确有私心,但安澜君并非没有受益,不是吗?”

  对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骆长寄以为今夜的谈话就此结束,想说些话赶对方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他索性破罐破摔地闭上了嘴,伸手想将中衣的暗扣解开,门外却又传来了声音,语气不明:

  “你不只是为了引得朝廷的注意。你是想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威胁我,看我会不会对你置之不理。因为你觉得,自己死不了。”

  骆长寄解衣扣的手变得迟钝,尽管他一直重复着一样的动作,但始终打不开那个结。

  嵇阙不再选择隐晦的暗示,而是用一种相比他平常要锋利得多的方式将骆长寄笼罩在身上的那层暗纱捅了个洞。

  那种内心被窥探被直视的恐慌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流泻出来浸满全身,骆长寄情不自禁地便想伸手将那个洞给填补起来,仿佛这样自己便能恢复往日的体面。

  “安澜君这话便有些无凭无据了。”骆长寄将脚尖缩回被褥里,“我一介草莽,哪怕做人质也是最没有利用价值的那个,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这话你该问问自己。”门外的人轻声道,“到底有什么值得让自己落得一身伤痕,此事原本并不同你相干。”

  骆长寄原本平坦放置于身侧的手情不自禁地攥住被角,一字一句地道:“安澜君所言极是。我确实比不上安澜君思虑周全,拿得起放得下。安澜君若是没有其他要说的,我便先睡下了。”

  语罢他连中衣都不再换,裹起被子背对着纱门滚到了木床内侧。他原本已并无困意,只是负气一般闭上眼睛堵上耳朵,不再回应门外的问话。

  他并未刻意屏蔽自己的感官,靠在枕席上眯着眼睛假寐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朝纱门外看去。

  月色入户,窗格下一地碎影,但纱门外那个高大挺立的人影,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骆长寄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半晌后,咚地一声,一块软枕被用力地甩到门框上,可就连月光也没留意这声轻响。

  几日后,骆长寄借用了客栈的信鸽,给远在葳陵的商恪去了一封信,大概解释了他在云州这边的情况,并且很快收到了回信。

  商恪为桂三通和韦襄南一并落马感到极为兴奋,他在信中写道,他有预感,这次嵇晔动了真气,整个吏部都听候调查,而奉遥更是得连夜赶回葳陵准备起草相应文书。

  奉遥为人厚道,哪怕行程匆忙也没忘了骆长寄身上的伤。

  黎栾的医馆不过尔尔,因此他一再坚持骆长寄搭他的车驾去往云州的州府阳封,那里有一处天下闻名的药浴温泉,据说哪怕一身伤痛在里面泡个半拉时辰起来也能浑身利索。

  虽说骆长寄对这说法将信将疑,但到底还是敌不过奉遥的过分热情。

  到了阳封城,奉遥还要赶路,便先行告辞,坐在马车上十步一回头,骆长寄感觉自己的嘴角都弯得动不了了,奉遥的马车才终于消失在夕阳下的城门口。

  药浴温泉位于阳封的一家大客栈内。比起黎栾,阳封确然繁华不少,就连客栈的被褥枕头都更为松软,可骆长寄近日一直缺觉少眠,躺在软和的被褥里翻来覆去还是觉得心脏中好像有一团烧不尽的火球,时刻不停地在他心头转动,唯恐他有一刻没有保持清醒。

  骆长寄拉了拉衣襟,只觉浑身燥热难耐,最后还是忍不住翻身下床,脚下趿着一双木屐,散着头发往楼下走,想去吹吹晚风醒醒神。

  客栈的掌柜正在柜台后核算今日份的账目,见他下楼后放下算盘,笑脸相迎:“客官,这么晚还没睡呢?”

  骆长寄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掌柜的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遍,热情地道:

  “客官若是近日太过乏累,也可以去我们客栈的温泉里泡上一泡,有助于入眠的。”

  药浴温泉并不能引起骆长寄的兴致,他摆了摆手,拒绝的话语都堆在嘴边了,掌柜的又紧接着道:“——方才我看见有位公子已经进去了,看上去也是高门大户的公子,通身那股气派,啧啧!”

  “是吗。”骆长寄敷衍了一句。

  他的敷衍丝毫没有败坏掌柜的兴致。掌柜叹道:“可不嘛,我们客栈的人,从跑堂的到后院的厨娘都快念叨一宿了,唉,虽说大家都知道大男人不靠皮相吃饭,但那公子也委实生得太得天独厚了些!”

  他津津乐道了一番后,正欲再度鼓吹面前的年轻客官去体验一下自家的温泉,却见那客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失神。

  他已经有五日没见到嵇阙了,就连最后一面也是隔着纱门借着月光看到的倒影。

  人当真是奇怪,分开时不管怎样地怨毒,愤恨,好像恨不得能隔着几千里的日月星程勒住对方的脖颈,见了面后反而更容易将脸面抛掷脑后,哪怕在陌生人口中听到一个相似的人都会没来由地心头发紧。

  他所有的阴险的揣测和狡诈的心计总是在月光下无处遁形,他心有不甘,却总是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要说:

  嵇阙年轻气盛的时候就很少发火生气,到现在也是真没脾气,一方面是什么事儿都经历过了看淡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愤怒没有用处,反而会落下把柄……

  这章他是真的有点气小念行事太不考虑自身的,但是吧,他向来没有办法真的对小念发火,从以前到现在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