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39章

  午时,抚川城东。

  每一栋青瓦白墙后都隐匿着一方暗处,常年来只有鼅鼄和硕鼠与其作伴。长久以来未曾得见天日的砖缝积累了一层厚厚的烟尘,一双手将上面的灰尘干脆地拨到一边,又将那块砖往一旁平移出一道小小的缝隙,如果有人站在这堵白墙的对面兴许也不会注意到,一条小小的砖缝对面有一只眼睛,在午时的光线中静静地闪烁着。

  纪明则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倚在砖墙上很长时间,作为县衙捕班的都头,在又脏又臭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盯梢几乎已经成了他们一以贯之的习俗。

  这一趟负责同他一道盯梢的是崔提辖,年纪要比他小个五六岁,同样是捕班出身,在此处整整坐了三个时辰后实在觉得腰背一带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吃力地蹲起身来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地晃了晃身体,但似乎并没有多少好转。

  纪明则见状朝他啧了一声,在崔提辖好奇地看过来后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肋下一处穴位摁压了几次,简洁地道:“摁这里,多摁几次,有助于缓解。”

  崔提辖将信将疑地在自己肋下转圈摁了一会儿后,瞪大了眼睛,看向纪明则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拜:“老大,你真神了!从哪儿学来的?”

  “经验罢了。”纪明则躺回砖墙上。

  崔提辖吸了吸鼻子,将混着脏泥的头发往后捎了捎,捧着脸眼巴巴地道:

  “老大,咱都蹲这家伙一整天了,他怎得还没回自个儿窝啊?”

  今日他们的盯梢对象是一个普通的窃贼,连偷数十家以后总算引起了县衙的注意,随即将纪明则和崔提辖派来缉捕此人。

  纪明则见崔提辖躁动难耐的模样活像骨头里钻进了虱子,哭笑不得地道:

  “行了,比起上次去粪坑里捞尸块,这次的任务就跟告假差不多吧?”

  “那不一样!”崔提辖不服地直起身,恨恨地道,“凭什么每次轮到咱们捕班就是这样?不是谁都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就是像今天这样,就算抓着了人也没得多余的俸禄拿。

  “咱们抚川地盘本来就小,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有几个大案还都让快班的那群孙子给分去了!”

  他越说越来气:“咱们虽说确实是江湖出身,但也没杀过人,凭什么一天到晚都被快班的人一百个瞧不上一千个瞧不起?老大您的功劳不比快班的钟都头差,可他眼下在太守那儿可是炙手可热得很呢,真是不公平!”

  纪明则瞧着他笑了,低头将一只爬到他袍子上的小虫抖到一旁,漫不经心地道:

  “若是没有茕孑派的收留,我大约早就葬身阴司。贺掌门好心将我举荐给了冯太守,让我能正经为衙门办事,能领到工钱不说,还认识了你九哥元哥他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崔提辖咯咯笑了两声,又接过纪明则给他递来的酒囊,吨吨两口下肚后抹了抹嘴,问道:

  “说起来啊,九哥元哥他们也走了有半来月了吧?怎得还不回来啊?”

  纪明则灌了一口酒下去,喝得急了些险些呛着,用袖子将溢出的液体揩净,没答话。

  虽说捕班从前亦有过十天半个月长的差事需要乘船去华簌,这一次出任务的时间并不算尤其的长,但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收到过阿九写回来的信。

  他私下里去找冯太守身边的侍卫打听过此次的任务内容,他们也只是同他说任务险峻,收尾之前不要随意同县衙联络是冯太守的意思,言外之意便是让他少打听几句。

  连续几次碰壁后,纪明则只得放弃在县衙内部寻求消息。

  他还记得今年是阿九在县衙的第五个年头,阿九为此高兴坏了,还扬言要在抚川最好的酒楼里摆酒,让所有捕班的兄弟们不醉不归。他上船之前还特地将纪明则拉过去,同他嬉皮笑脸地嘀咕:

  “老大,有件事儿我得求你。”

  他当时还觉得奇了,因这小子虽说平日里没个正形,但平时还真从没求过他什么。

  只见阿九神神秘秘地将自己藏在袖中的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银票塞到了纪明则手里,见四下无人赶紧偷偷对他道:

  “您可替我藏好啊,咱们一个月本就油水不多,没案子的时候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笔钱我攒了足足小半年呢!”

  “你的私房钱揣我兜里做什么?”纪明则纳闷地道。

  他嘻嘻笑了一会儿以后就把头埋了下去,纪明则左看右看才发现,这小子从脖子到耳朵根竟然红成了一大片!

  阿九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

  “哎呀,我老娘舅那边替我招徕了门亲事,是我家对门的女儿,跟我从小一起长到大的。

  “前两年穷,也没送过她什么好东西。您见多识广,替我挑个像样点儿的姑娘家喜欢的首饰,我回来之后说不定还能赶上她生辰呢。”

  纪明则劝了他好久让他自个儿回来挑选,然而阿九此次分外顽固,非得让纪明则替他支招不可。纪明则无奈之下便去长街左挑右看,挑中了根白玉簪,簪头一只秀气的广玉兰开得精巧雅致。

  这根簪子被阿九贴身放在胸前,在未婚妻的生辰到来之前,每日事事小心,连别人想看一眼都不给,生怕有哪个不长眼的贱皮子将簪子偷了去。

  “欸,老大,是那个人吗?”崔提辖的声音将纪明则从回忆中拽回了现实。

  纪明则直起身来往砖缝里一看,只见一个衣着比在角落里蹲了一天的他们还邋遢几分的男人站在院子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了一番,似乎确认了院中没有人在盯梢,才慢腾腾地翻进了这户人家的篱笆。

  崔提辖哎了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老大咻地一下没了身影。

  他四下张望,发现纪明则从他们藏身的那堵院墙翻身而上,凌空跨越几步后一只脚站在屋顶的瓦楞上,正同那贼眼对眼儿呢。

  那盗贼傻眼了,连怀中的鸡都不要了转头就跑,然而他那两三下腿脚功夫又怎能同轻功卓绝的纪明则相提并论。

  崔提辖提着酒囊大喘气儿地赶到院子正门,发现纪明则已经三下五除二用麻绳将那盗贼捆好,还敲了敲他肩膀:

  “行了,去县衙走一趟吧。”

  盗贼哼了一声不讲话,他干瘪的肚皮却抢先替他回答了纪明则,发出了一阵可悲可叹的绝叫。

  纪明则瞅他满脸污垢,瘦得皮包骨似的,才想起似乎上半年黔州闹过一场饥荒,不少流民跟着货船商队拖家带口地爬到了秦州想混口饭吃。

  当时的冯韵台刚上任没多久,慷慨地建了有百户茅屋容他们暂且住着。这个年轻人说不定也是当时才来到抚川的。

  纪明则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只摸到一个早上买的现在已经变得有些发硬的馒头,递到了盗贼嘴边。

  那人倒也没硬挺,大约是几天没吃上饭,狼吞虎咽地便将那个馒头咽下了肚,纪明则无奈地摇了摇头,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抚川?出来以后先回西郊安置吧,总是偷东西还得被我们抓回去,还不如老老实实找个正经营生呢。”

  盗贼转过头用一双浑浊的眯缝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半晌后笑出声来,摆了摆手,轻嗤道:

  “西郊?流民所?官爷你可别惹我发笑了,街头巷尾都知道如今的西郊去不得,去了就是徒增晦气,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吧。”

  纪明则愣怔当场。

  等到了县衙后,纪明则让崔提辖将人带进去,而他则翻身约上房檐一路飞檐走壁赶去了西郊。

  抚川靠水,几代人向来傍水而生,没几个人肯跑到西郊那连个池塘水洼都罕见的地方去垦荒为生,除了别无选择的流民。

  放眼望去,仅剩的的几亩田地看上去也是趋近于荒废,只有一些看上去残败不堪的藤苗还扎根于土里,看上去已有许久没有收割除草。

  纪明则走近了些观察,发现一排排茅草屋整齐划一,并无倾颓之势,但却隐隐透出森森的阴气。

  不错,这一片西郊,空荡荡地宛若鬼城。

  纪明则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着是否要管这一趟闲事。安置流民并非他管辖范围以内之事,但偌大一片竟连一个活人都无,这属实有些离了谱。

  他转念一想,若是将此事汇报上去,说不定还能在捕班的兄弟们回来之前再替捕班争些功劳名头回来,也不枉兄弟们张口闭口叫他一声头儿。

  思及至此,他围绕着茅草屋,一户一户地轻叩窗门,问道:“有人吗?”

  回应他的自然是比空旷的田地还要悠远的沉寂。

  他确认四下无人后,又随意打开一扇房门进去转悠了一圈。房中大多锅碗瓢盆还有桌椅寝具皆还在原地,只是台面上积了一层薄灰。

  纪明则不禁皱眉,看屋外的田地像是荒废许久,但屋内的陈设上的灰尘还不到一尺厚,说明至少半月之前,这些茅屋还是有人居住的。

  半个月前,刚好是阿九他们同自己失联的时间。

  这个想法涌入纪明则脑海中时,他吓了一跳。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他会将这两件看上去全然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纪明则晃了晃头劝自己莫要多想,余光瞥见房屋角落有一处蓬乱的草墩,相较起它旁边摆放的整齐的桌椅而言显得格格不入。

  纪明则出身贫苦,幼时也曾帮人赶牛喂马,这样的草垛一向出现在马厩羊棚里,又怎会出现在家具陈设之中?

  他心中顿起疑窦,情不自禁抬起脚步要往角落走,耳边忽闻一阵窸窣响动,他听觉灵敏,方圆一里之内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声音,是茅屋外有人回来了?!

  纪明则如一阵风般冲出了茅屋,而来人似乎没想到屋内有人,脚步声停顿片刻后撒腿就跑。

  纪明则两步顺着外墙飞上房檐,盯准了那个正在朝田地方向奔跑的人影,厉声一句:

  “别跑,站住!”

  那人闻声后脚步竟当真迟疑了片刻,纪明则双脚离地,凌空跃起,在茅屋外的一棵参天巨树上借力,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抢先那人一步落在地面上,回首便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将其摁在地上。

  还没等纪明则发问,那人便哭天抢地地道:

  “纪都头,纪大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纪明则愣怔片刻松了手,仔细打量了那人的面容,有些不确定地道:“你是……庖屋的小六?”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浅浅掉线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