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44章

  九月的葳陵堪堪染上秋色,日光却已经变得稀少,如滚滚浓烟般厚重的云彩近乎完整覆盖了王宫巍峨的楼宇上方被切割成块的天空。

  丹若殿中,内侍静默地垂首立于龙椅旁,接着是由霍柏龄为首的中书省众官员以及三法司皆以平日里的习惯行东面西站立。禁军统领谈壑背手直立于龙下首右侧,同嵇晔恰当地保持着一段适宜的距离。

  嵇晔坐在龙椅上,一手靠在扶手上,另一只紧紧地攥着一串佛珠。他凝视着以白羽和苏晏林为首身着大红锦袍的麒麟卫走上大殿,身后跟着的人步履不疾不徐,双手背在身后,是他一贯的风格。

  嵇晔看着嵇阙一切如常的神色,不由得用指头抠住了手边的佛珠,心情复杂难言。

  待众人归位,嵇晔沉声道:“今日唤众爱卿来此,是为了共同商议货船爆炸案的最新进展。”

  他看向吕谌,示意他可以开始汇报了。

  吕谌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后,朗声道:“启禀皇上,经三法司与漕运司协作查证,货船七月十五日从葳陵的东景码头驶往黔州胥江,途径五座港口,历经十日到达胥江口,已经同港口的漕运使确认过了。”

  嵇晔颔首。

  吕谌紧接着道:“随军转运使曹飞帆在协同平西将军阮风疾将船上的军器卸货后三日便亲自搭上返航的船返回王都,却并未发现船上还余有大量火药。犯案人将剩余的火药在曹将军巡视船体后私藏在船舷内,又后在东景码头同庆州的煤油船相撞发生爆炸,造成死伤无数,这是一场对曹将军怀恨在心已久的报复以及对天子皇权的挑衅。”

  他话里话外暗示的人是谁,殿中众人皆心照不宣。

  嵇晔道:“可有验证过火药的来源?”

  漕运司李钟出列,拱手拜过后道:“回禀皇上,臣令手下人将残余火药同近年军器监最新研制的一批的成分进行了对比,结果完全吻合。送往邠州的军器火药向来是最早的一批,岭南和辽北皆比西境要晚半年之久,因此确实是西境所接收的火药无疑。”

  此时已经有人偷眼去看嵇阙的脸色,但嵇阙只是面容淡淡地垂着眼,仿佛全然同自己无关。

  商恪暗暗咬牙,但此时还轮不到他上奏,只能沉住气等待着。

  李钟拿一双细长眼睛觑了嵇阙一眼,转过头不怀好意地道:

  “皇上,货船爆炸当日,安澜君恰好也在当场,若是下官所述有何不够清晰之处,安澜君大可指正一二。”

  嵇晔将目光转向嵇阙:“安澜,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嵇阙这才适时地抬起头来,嗓音平静:“李大人所推测之事,臣虽在场却不幸并未得见,因此无话可说。”

  吕谌犀利地道:“安澜君究竟是无话可说还是知而不言,依老臣看,还有待商榷!几日前陛下派麒麟卫去你府上找你一叙,你却不在府中!若是安澜君毫不心虚,又为何要在案件发生之后迅速离府?”

  “货船爆炸案已经过了有将近十几日,吕大人说臣‘迅速离府’,似乎有些许牵强了。”嵇阙道。

  “更何况,我不过是去了王城郊外昭亭山别院中修养几日,在得知皇上需我进宫叙话时也第一时间赶回了葳陵,我不知这如何能成为将我同爆炸案相捆绑的理由。”

  吕谌道:“这到底只是安澜君府的一面之词吧?我倒是想请问安澜君,兵部往年卷宗中至今仍能查到,七年前西境军兵败狼行关时,你曾同当时任辎重将军的曹飞帆因粮草拨运的问题爆发过一次争吵,若非阮风疾将军从中调解险些便要见血,此事可是真的?”

  嵇阙轻声笑了一下:“不过只因我几日不在葳陵,吕大人便一路查到了多少年前的老黄历,当真是躬亲其事,身履其勤。”

  “请安澜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吕谌侧首看他,“安澜君是否承认此事为真?”

  嵇阙道:“战时将领之间因意见不合争吵的次数大约跟大漠里的黄沙一样多,若我承认从前的争吵,便意味着我要因此对曹将军不利吗?”

  “既然如此,安澜君便是不否认了。”吕谌收起奏折,双手放在身前抬起头来,“如今想来,安澜君辞官已经有长达五年之久了吧。在此之间,曹将军倒是一路高升,如今担纲着是邠州和葳陵之间最不可或缺的随军转运使,前途一片大好。眼看着曹将军如今的辉煌,安澜君可曾有一刻觉得不甘过?”

  奉遥身为大理寺少卿,几次会审都参与其中。在此之前的会审中吕谌都并未现身,如今却在大殿上如此大放厥词,实在是令他不能忍。

  他无视了一旁褚玉的脸色,上前一步道:“吕大人此言便颇有些无凭无据了。五年来无论是陛下所交管的公务还是私务,安澜君都完成的十分妥帖,也从未提及过有何不甘,吕大人这样无端揣测,不觉冒犯吗?”

  吕谌眯着眼睛看向奉遥,随后似笑非笑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理寺的奉少卿。听闻前阵子云州韦襄南桂三通贪墨一案,若无安澜君从中协助,奉少卿险些便要命丧匪寨,想必少卿定然十分感激安澜君吧?”

  奉遥被吕谌说得脸都气红了:“本官向来公私分明从不因私人事务偏袒,倒是吕大人若是有除了揣测以外的实际证据,还烦请呈上,否则从何便一口咬定货船爆炸同安澜君相干?”

  吕谌悠悠地道:“奉大人怎知我没有人证?”

  众人皆是一愣。吕谌转身朝嵇晔一拜,道:

  “皇上,臣在探查此案时,意外获悉安澜君曾同军器监过往甚密,还时常将最新研制的军器装备强行带回府上进行改装研究,轮船爆炸前几日还多番来往东景码头,此事独酌月的顾客和掌柜都可以作证。麒麟卫盘查府上家仆时,有一专门负责传信的仆从因不堪盘问而交代,有大量书信为证,安澜君从未同西境阮氏断联,并且文书信中不止一次提及到军器粮草运输一事!”

  嵇晔眉头紧皱:“证人可在?”

  吕谌道:“在殿外候着呢。”

  嵇晔说:“传吧。”

  嵇阙敛眉注视着殿外低着头徐徐行来一个小个子女人,诚惶诚恐抬头看了一眼嵇晔,又用难言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随后跪下道:“拜见皇上,皇上万安!”

  嵇晔将身子往前探了探,面无表情地道:“你方才在殿外,吕大人所言应该也有悉数听见吧。你当真看见了安澜君向西境传信?”

  小个子女人不住地叩头道:“回禀皇上,小女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嵇晔手指点了点扶手,站起身来,目光深深看向嵇阙:“安澜,你还有什么话说?”

  嵇阙侧过头看了一眼那个小个子女人,声音冷冷清清地道:“臣不曾见过她。”

  那女子带着哭腔转头道:“安澜君,我在府上服侍了有五年光景,您次次送信都由我来差办,您说不认得我,不觉心虚吗?”

  嵇阙恍若未闻,依旧是淡淡地道:“我不认识她。”

  嵇晔寒着脸,在丹墀上来回走了两步,心中杂乱无章。

  他不是不清楚如今并没有证实嵇阙有罪的铁证,也知道所谓的证人也可以随时被人买通作假。他分明一直给了嵇阙自我辩护的机会,可是嵇阙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每一个他给的机会他都通通弃之如敝履!

  五年前分明是嵇阙自己将叱风令上交,这几年什么好的香的自己都想着给他一份,若有能用得上他的公务也都全权交予他处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嵇晔心中一时怒极,将手中的佛珠重重往桌上一砸:“混账东西!”

  殿中文武官员皆齐齐下跪,口中不约而同请皇上息怒,只有嵇阙仍旧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没动弹。

  嵇晔哼了一声,腹部郁结之气在看到嵇阙那没言语的死样子以后烧的越发猛烈,咬牙切齿地道:

  “此案悬而未决,安澜君,令朕大失所望,罚半年薪俸,在三法司判决前禁闭安澜君府,没有朕的指令,不得出府门半步!”

  嵇阙这才像是终于有了反应,缓缓跪下,沉声道:“臣遵旨。”

  *

  待众官离去后,嵇晔仍旧在丹若殿内余怒难消,钱措见着皇上一脑门子官司也有些讪讪地不好随意开口,此时嵇晔一挥衣袖,烦躁地道:“钱措!”

  钱措忙一抖拂尘躬身道:“老奴在。”

  “摆驾春华殿!”

  钱措嘴角不明显地抖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平稳:“是。”

  甚至不用猜测,他也能够预料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了。

  钱措服侍嵇晔小二十余年,对他的脾气秉性自然是再了解不过。

  果不其然,当嵇晔刚刚迈进春华殿的大门,而嫣夫人对他脸上的怒容视若无睹,福身问安后,嵇晔压根没有理会她那心不在焉的问安礼,只是将身上的大氅往榻上随意一撇,便将半个身体倚在了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团枕中。

  嫣夫人的眼神如有实质地看向了她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才整理出最适合仰躺着看书的长榻,又连带着看向了此时正埋在其中的皇帝陛下,合上眼慢慢地消化了一下这个有些难以接受的现实,随后慢步踱至长榻另一侧坐下了。

  嵇晔眼睛闭着:“过来。”

  嫣夫人神色一顿,瞥向了嵇晔的方向,一时没有动作。

  嵇晔不耐烦地睁开眼,喝道:“朕让你过来没听见吗?!”

  嫣夫人沉默片刻,站起来走到了嵇晔身边,小心避开了自己方才打理得整洁漂亮的团枕,正欲落座,却被嵇晔一把揽住了腰身抱进了怀中。

  嵇晔将头放在她肩膀上,鼻息很重地喘了一口长气。

  嫣夫人耐心的等待了片刻,又用手在嵇晔背上贴了一会儿,问道:“陛下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这无疑是一句废话。倘若嵇晔心情高涨,他也不至于会有这样粗暴的态度,但身为后妃,她只能装作眼瞎耳盲万事不知。

  嵇晔在她肩头趴了一会儿才将她放开,闷不做声地道:“朕总觉得,当年让嵇阙交还叱风令,来得太过顺利了。”

  嫣夫人稍稍打理了一下因方才的拥抱略显凌乱的衣衫,闻言垂眼没有开口。

  嵇晔却不依不饶,转过头来盯着她道:“如果是你,你会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兵权拱手让人吗?”

  嫣夫人道:“嫔妾妇道人家,不懂得这些。”

  嵇晔见她那油盐不进的模样便想到了今日殿中嵇阙那眉目不展的死样子,立时再度怒火上头,劈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水晶琉璃盏便摔碎在地,怒喝道:

  “朕要你说!”

  嫣夫人眼神示意想要过来收拾杯盏的侍女退下,这才平心静气地道:

  “不管如何猜想,如今能调配兵力的叱风令已然在陛下手中,安澜君同阮将军也并不在一处,嫔妾愚钝,看不出有何值得陛下忧心。”

  她此言一出,倒是像给方才还怒火冲天的嵇晔当头一股温泉浇下,竟有些冷静了下来。

  他沉吟片刻,挥了挥手:“罢了。说到底,如今也不过是吕谌和李钟的一面之词。嵇阙究竟有没有同阮风疾通信不好说,但阮风疾近些年在西境也算得上鞠躬尽瘁了,他又有什么让货船相撞的理由呢?”

  嵇晔自言自语并未要求嫣夫人给予立刻回应,自然也没有发现坐在身边的女人的手指微微蜷起。

  “除非…他是为了隐藏什么不该留下的证据,亦或者是给予一些人警告……”

  嫣夫人道:“依陛下所言,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且能将此事做成的,也并非只有阮将军和安澜君。”

  嵇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下来一顿午膳他破天荒地没再多提今日繁杂的政务,只是多问了两句关于小皇子的琐事后便起身回殿。

  见今日总算是安然无恙地将皇上送出了春华殿,六瑶松了口气,她走向长榻时,嫣夫人似乎还坐着出神,她唤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低头一看,只见夫人葱段般的手指蜷得近乎发青。

  六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又唤了两声娘娘,嫣夫人才仿佛悠悠转醒。她定定地注视了六瑶片刻,忽地站起身来,匆匆道:“备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