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47章

  伴随着两道厚重的木门同地面摩擦时有如尖声长叫般的鸣响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恢弘的殿宇。

  大殿陈设虽不如何奢靡,但到底是一派之门面,弟子们往往在此集合进行晨昏定点操练,或者向掌门汇报相关事宜。大殿四面皆是粗糙天然的岩石墙壁,四周灯火通明。

  正中央的宝座上坐着个一身曳地灰袍的男子,虽说并无老态,两鬓却已斑白,长鼻犹若鹰钩,双目不减神威,不消说便知这就是那有“蔽天鹰”之称的茕孑派掌门。

  七八个同样身着门服的弟子正站在石阶下手执长卷,似乎正结束一天的例行汇报,垂首恭听地等待着掌门的下一步指示。而蔽天鹰一双毒辣的眼睛已然瞥向了跟着一群弟子进了正殿门的那个陌生的面孔上。

  坐到了他如今的位置,已然只有别人跟他自报家门的份,断然没有自己主动开口询问的道理,因而他只是姿势不变地坐在宝座上,耐心等待对方同他自我介绍。

  蔽天鹰并非是骆长寄见到的第一个酷爱拿乔的武林人士,若今日他只是代表着他自己的身份,他并不会因为对方比自己年长便格外毕恭毕敬。不过作为冯韵台的下属,自然还是要端着几分场面。

  骆长寄拱手作揖后,将腰牌取出来从左往右晃了一圈,道:“在下冯太守亲任贴身护卫,敝姓骆,代太守问掌门安好。”

  方才将骆长寄领进来的弟子轻哼一声,心想此人方才还狂得不知怎么样,到了掌门面前还不得乖乖问好,还以为有多厉害呢,不过就是个只会捏软柿子的怂包!

  蔽天鹰对冯韵台手下的人大多眼熟,但也并非第一次见到生面孔,因此只是换了个姿势后朝他略一颔首,颇具威严地嗯了一声,又道:

  “冯太守有何指教大可像平日里那样传书来便是,又何苦让这位小兄弟亲自跑一趟呢。”

  他虽说得委婉,但暗中隐隐有质疑之意,显然骆长寄的腰牌在蔽天鹰眼中并非是证明身份最重要的物什。

  骆长寄从容地道:“掌门说得是。若只是传个话,太守自然不会特特将我请来。”

  他并未强调话中的特定词汇,但每个字都悉数不落地进了蔽天鹰的耳朵,他由不得挑起眉来,多看了面前的年轻人一眼。

  身着竹青长衣,发干练绑在脑后,面容比平常的护卫要俊很多,是姑娘家会喜欢的类型。单看体态,竟一时不能轻易判断出此人武功高低,但若他所言非虚,那想必定不会是寻常护卫,说不定还是江湖上叫得上名头的人物。

  他手掌加深了些力度,宝座扶手发出了些极为轻微的响动。

  冯韵台在这个节骨眼上抛开他茕孑派一众高手不要,却要去请一个看不出深浅的外人,究竟是为何?

  骆长寄环顾一圈,略压低了些声音,但在座的都是练家子,他所说的话都能听得清楚:

  “……此事私密,可否请各位暂且移步殿外,让我同掌门详谈?”

  “同掌门详谈?就凭你?”

  殿内众人闻声看去,那人正昂首挺胸地从大开的殿门外走进来。

  此人容颜魁梧,身着暗青色连襟短打,面上留有稀疏胡渣,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一头茶色的乱发随意地耷拉在肩头,另一只手扛着一把竖起来足有田小思高的九环刀,看上去不阴不阳,难分善恶。

  对方的出言不逊并未影响到骆长寄的态度,他心平气和地问道:“有何不可吗?”

  那人冷哼一声:“你这小子面生,若是将你同掌门放在一处,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机做些于掌门不利的事情,我告诉你,只要有我饶宽在,你想都别想!”

  蔽天鹰虽同样不信任骆长寄,但还是喝令了对方一句:“饶护法,不得无礼。”

  骆长寄看着饶宽大步走到自己身边,还面色不善地斜睨着自己,问道:“贺掌门,这位是?”

  蔽天鹰道:“这位是饶宽,乃茕孑派五大护法之一。”

  比较起其他几位护法的擒拿手段和内家拳功夫,饶宽是不如的,但饶宽一手九环刀使得出神入化,很好地弥补了他在内力上的欠缺之处,也因此得了蔽天鹰的青眼,得以位列于五大护法中。

  骆长寄道:“饶护法的担忧不无道理,那便随诸位一同留下来听听吧。”

  见殿中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自己身上,骆长寄微笑了一下后,面朝蔽天鹰的方向沉声道:

  “先前几次的行动失败,太守且不说什么,可此次那邠州的阮风疾要亲自护送证人回都,太守夜不能寐,只怕此事若闹到王都,那便不是他靠权势便能替掌门压下来的。”

  蔽天鹰闻言怔愣片刻,不敢置信地道:“他是想将此事全权推诿给我茕孑派?!”

  饶宽见之便要拔刀,却见骆长寄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了两人下一步动作:“且慢,在下还没说完。

  “冯太守原意是,若是他想保住茕孑派,唯一的办法便是先把人除掉,以免夜长梦多。奈何前几次掌门派去的人都铩羽而归,这次贺掌门若不派个靠得住的,那便只能在下亲自动手。”

  他忽而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狡黠:“可冯太守也说了,倘若此事茕孑派不能出力,待冯太守任期年满回京时,便不知下一位被派来抚川的知县,会不会如他一般好说话了。”

  蔽天鹰内心已然对这绵里藏针的威胁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确然是他茕孑派目前最为担忧的问题所在。

  他嘴角向下不自然地撇了撇,道:“那阁下想如何?”

  他问出这话已然透露出内心不快,但骆长寄仍旧熟视无睹,反而一脸无辜地提起建议来:

  “不妨这样罢?我从前行走江湖时有幸同阮将军打过一场,掌门若心中已有人选,不妨同我过过招,若是连我都比之不过,那我看贵派,也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我跟你打!”

  骆长寄最后一句话好像落在干燥稻草上的一粒火星,刹那间点燃了燎原火势,激起了殿中众人的一阵阵的不忿和暴怒。

  别人暂且不提,首先为饶护法所不能忍,他怒极反笑,高声应了骆长寄的提议。

  只见饶宽拔出九环刀,指着骆长寄怒喝:“臭小子!老子瞧你在掌门面前大放厥词不爽很久了,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且用来给你饶爷爷喂喂招!”

  语罢,他提刀扫过平地挽起一阵狂风,刀刃向前直直朝骆长寄刺去。

  骆长寄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他心中暗笑,他刀法狠戾,但凡招呼到人三尺以内还不拔刀便只有血溅三尺的份。

  然而直到大刀逼近骆长寄,对方应当早已退无可退时,饶宽依旧没听见那熟悉的划烂皮肉发出的碎裂声。

  他定睛一看,心中吃了一惊,因接住他刀刃的并非兵器,不过是两根平平无奇的手指!

  饶宽没有片刻迟疑,很快变换了刀法,转而凌空朝骆长寄劈来,骆长寄见招拆招,却依旧不拔剑,只是单脚着地轻盈地避开。

  饶宽接连几刀都未落实处,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小子,你想躲到几时?!躲而不打,懦夫行径!”

  骆长寄不答话,当饶宽再度朝他袭来时,他顺势从殿中花瓶内取了根木芙蓉花枝,横过来受了他这一击。饶宽大喜过望,忙一刀劈下攻其下盘,花枝应声而断碎成两截。

  饶宽好不容易在他手上讨到好处,可还没等他来得及高兴,骆长寄飞身而上稳稳地踩中了坚硬的刀身,随后回旋一脚直冲他面门而去!

  饶宽被踢了个正着,骆长寄方才丝毫没卸力,他喉头一甜,脚下不由得趔趄了几步,蹒跚着往后退,捂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身边的弟子吓了一跳,纷纷上前扶住他的肩背:“护法!您没事吧?”

  骆长寄神色自然地收掌,微笑了一下:“茕孑派护法,不过如此。”

  他环顾一圈,朗声道:“下一位。”

  蔽天鹰皱眉看着擅长内家拳的大弟子气势汹汹地朝骆长寄走去,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打斗过后,他心中自骆长寄正面迎上饶宽的九环刀时便挥之不去的疑窦再度冉冉升起。

  方才一场打斗,若是他没有看错,那姓骆的竟是一招有名有姓招数都未曾用过!

  此人莫非是害怕自己看出他的端倪,借武功心法,猜测出他的真实身份?

  行走江湖时不得不藉此掩盖身份的,唯有出自名门大派的高手,可他蔽天鹰纵横江湖几十年,这样武功高超身法奇诡的少年高手,他又怎会一无所知?

  然而他很快便没心思想这些了。骆长寄绑在脑后的青丝飘荡,看上去每一招都从容不迫,反而是茕孑派的弟子这边越输越气急败坏风度全无,一路兴致勃勃地来,一路落花流水地离开。

  等骆长寄最后一次喊“下一位”时,殿中弟子面面相觑,竟已无一人再敢挑战他了。

  骆长寄啧啧两声,似乎有些惋惜地道:“若贵派的实力仅仅止步于此……那此前的刺杀无一次成功也不奇怪了。”

  饶宽气得要上前:“你他妈——”

  “饶宽!”蔽天鹰脸色发青,但依旧严厉地勒令道,“退下,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骆长寄道:“贵派就没有更加拿得出手的人物了吗?倒不是说我这双手金贵沾不得血,只是到底茕孑派同抚川县衙同气连枝多年,若是因这区区一件小事便伤了和气,那骆某也是怪不落忍的。”

  蔽天鹰沉声道:“若是太守当真如此烦忧,少不得老夫亲自出马便是。”

  方才败于骆长寄手下要么捂着胳膊要么抱着腿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饶宽第一个大声道:“掌门,不可啊!”

  若是事情传出去让江湖上知道茕孑派已经人才不济到需要掌门亲自出马,那他们身为弟子岂不是面上无光,走出去还哪敢得意地告诉别人自己出身秦州第一大派?

  骆长寄闻言倒是挑了挑眉,轻言慢语地道:“在下是万不敢挑战掌门的,无论输赢,都算是以下犯上。

  “既然如此,届时掌门会如何对付那些小冶师呢?”

  蔽天鹰道:“定然会处理得干干净净,不让太守烦忧。”

  骆长寄抬眼:“如今过了夏,尸身堆在何处都是臭不可闻,还平白污了绿水青山的清净。

  “掌门知道怎样做,才能最干净吗?”

  破坏尸体便可让朝廷找不到借口寻衅到他门下,这种事茕孑派早已熟门熟路,因此蔽天鹰胸有成竹地道:“自然是一把火烧了才最干净。”

  骆长寄轻声道:“错了。

  “火势若蔓延,必定会引起寻常百姓的注意,回去说给自家人听,日后都是祸患。掌门知道若是我,会怎么处理吗?”

  “愿闻其详。”

  骆长寄露出了一个温和熨帖的笑来,慢慢道:“我会一刀一刀毫不留情地砍断他们的脖子,毁掉他们的容貌,然后扔进靖河里。

  “有道是九曲黄河万里沙,靖河虽无九曲,但等人想起来找他们的时候,恐怕早就不知道随着江流飘去何处。依我看,这才叫干净呢。”

  他的声音凉飕飕的,明面上似乎是在说冯太守勒令要刺杀的军器监冶师,但又似乎拐着弯在暗讽些什么。

  蔽天鹰也听出了这一丝弦外之音,冷冷道:“阁下这是何意。”

  骆长寄像是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我忘记了。

  “贺掌门从前的师兄,茕孑派大弟子桑泉水,不就是在被贺掌门手刃后扔进了苑中寒潭里的吗?”

  此言一出,殿中剑声铮鸣,雪亮刀锋纷纷出鞘指向骆长寄,蔽天鹰本人也面带不虞之色。他身边的另一身量偏瘦,眼睛微凸的黑袍男子目光不善地看向骆长寄,怒喝道:

  “住口!我爹没有计较你的失礼已然是宽宏大量,如今竟还胆敢污蔑我爹清白!”

  旁边有弟子帮腔:“就是啊!当年分明是那桑泉水先欲于本派不利,掌门才不得不痛下杀手,你未曾得见,休要满嘴胡吣!”

  骆长寄含笑道:“看来岁月流水过,往事任凭贺掌门信口开河。不过想来也是,要带着你们这些肯归顺于他的弟子继续在江湖上混,确实得把表面功夫做得好些。”

  蔽天鹰咬牙“你”了一声,似是已急怒攻心,捂着胸口缓了片刻,语气森然地说:

  “你是以什么样的立场,也敢对老夫这般口出狂言?”

  面对四面八方的指责以及蔽天鹰眼中那不言而喻的杀意,骆长寄像是全然不在乎,道:

  “如今我们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彼此说清楚大家都好过,不是吗?”

  他粲然一笑后忽地又沉下脸来,好像彻底撕下了方才知礼的面具,露出原本的无情面来,道: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倚老充大,你算个什么东西?从别人手中抢来的位置如今也坐的八风不动堪称武林一代元老,如今却被区区一个知县牵着鼻子走,你当真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冯韵台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念不仅会阴阳怪气,骂人也是有一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