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阮风疾听闻安澜君伤势颇重接连几日都不能下地时,他赶忙把手头的公务抛还给了兵部的裴谅,一路风驰电掣地赶至安澜君府,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了嵇阙卧房的木门:
“衍之——”
被宗人府罚了五十荆鞭的安澜君,原本应该虚弱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安澜君,此时正同苏晏林面对面坐在案几旁。
阮风疾的目光停留在了嵇阙身上:一身皱皱巴巴的白色中衣,领口大敞着露出消瘦的锁骨,一只腿踩在椅上,另一只腿晃荡在凳脚边,撑着头目睹了阮将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自己房中的全过程后安然自若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口齿不清地朝他招呼:
“师兄,杵在门边做什么?进来。”
他虽行动自如,神态如常,但阮风疾又怎么可能不晓得荆鞭的厉害,皱眉看着他:
“怎得不躺在床上?可有叫太医来看伤?早知道商家会背地里使这种手段,我当时就不该答应你用这种苦肉计!”
嵇阙无奈地应:“看了,说没什么大事,只是要修养几日,我在床上躺得骨头都要酥了,偶尔也让我在房中转悠转悠吧?”
“你还转悠?你分明嘴唇都还是白的,脸色也这样难看!”阮风疾可没那么好糊弄,一针见血地道,“不行,我还是得吩咐他们去找九悠堂的大夫,给你搞些滋补的东西熬来炖汤——”
“你别忙了,这些东西府中有的是,你且先坐吧。”嵇阙好不容易将急得满屋乱转的阮风疾摁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又弯腰去拿风炉上热着的茶壶。
阮风疾赶紧道:“慢着!你别动,我来!”
嵇阙没再推辞,阮风疾拎起壶看了半天,才迟疑地要往杯里倒,一旁沉默许久的苏晏林没忍住,提醒道:“先放茶叶。”
“哦哦哦。”阮风疾从打开的罐子里头取出茶叶放进去,好一通操作弄得满头大汗才搞出三杯尚可入口的茶汤,临了还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种风雅的玩意当真不适合我。”
苏晏林啜了一口茶后半晌没出声,将茶杯放到杯盏里:“确实,下次不必勉强。”
“正好师兄来了,也省得我再发信给你。”嵇阙压根没动面前的茶汤,开口道,“若是我能成功从葳陵出发,在七日后顺利到达覃城,届时叱风营若浩浩荡荡地从国境边过去势必会引起注意,不如绕道东北方,这样尚有可能准时同我会合。”
阮风疾摆了摆手:“这都不是难事,但前提得是你这招数当真对嵇晔有用,否则的话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嵇阙将啃完的苹果核扔进一旁的渣斗里,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嵇晔也不是傻子。虽说宗人府的人没见到,但皇上派了钱措在殿外盯着。他是个有脑子的,若是发现了什么,定然会同嵇晔报告。
“再者如今户部已逐步脱离了霍柏龄的管控,魏希是个能干的,商岳和商恪两父子早年贪墨的银钱可不少。为了能推行新政,他们俩说不定还能赶巧当上那只出头鸟。”
阮风疾思索片刻后点头赞同:“这倒是,只要找到了突破口,商家费心费力这些年在嵇晔那儿可就什么也不是了。啧,这商恪还比你小两岁,心思倒是活络。”
苏晏林在二人交谈时已经泡好了一壶新茶,闻言淡淡道:“为了世家颜面罢了。”
周燮同斛阳坐在檐廊下听着三人的对话,没忍住插了一句嘴:“您昨日不都还昏睡着吗?钱公公还有宗人府的事情您是怎么知道的?”
嵇阙顿了顿,喝了一口茶后,并未回答周燮的问题,避重就轻地道:“说来,我卖的这惨,似乎小念要比嵇晔更买账些。”
虽说他本意并不是想同骆长寄卖惨扮可怜,当日领完罚后还专门嘱咐了周燮和斛阳不准偷偷传消息去公主府,谁曾想最后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阮风疾眉头紧锁:“又是骆长寄?他究竟想做些什么?他如今不还是商恪的幕僚吗?”
嵇阙道:“师兄要是真的好奇,隔几日朝会上便见分晓吧。”
阮风疾的眉头拧得越发深了些,颇有点苦大仇深的味道了,嵇阙提醒:“师兄,别老皱眉头,显老。”
“去你的!”阮风疾不耐地打开他的手,正色道,“我说,你是不是有些太偏袒那孩子了?”
“这怎么能叫偏袒?”嵇阙奇怪地道,“小念一直乖巧懂事又聪明。”
此言一出,整个屋子里头四个人的目光齐齐投射到他身上。
阮风疾咳了一声:“若是真如你所说,他来到葳陵后一系列的行为也只是一心为你考虑,这几日你伤重未愈,怎么没见他来看看你?”
未等嵇阙回答,苏晏林破天荒地开口了:“我前日碰见他了。”
嵇阙抬眼看他,似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苏晏林便道:“没什么变化,只是说倘若公主遇见麻烦,还希望我顺手行个方便。”
嵇阙抿唇笑了,看向苏晏林的目光中多了两分戏谑:“你答应他了?”
苏晏林道:“顺手罢了。”
不知是在解释他答应骆长寄的委托,还是解释那日他主动出手打倒加罗的原因。
嵇阙道:“这可不像你啊。”
苏晏林冷冷地道:“我原本也不赞同拿琅安的婚事做筹码,朔郯于我南虞乃世仇,于北燕自然不遑多让,这样的邦交,荒谬至极。”
阮风疾敲了敲桌角:“行了,方才扯远了,还没问你,你当真如此确定那孩子并非自私凉薄之辈?你许是对他有些固有印象,但我们都是第一次见着他,我这些年看人也有一套说法,但他,我可着实有些看不透……”
自私凉薄吗?
嵇阙的思绪飘过了秋日的晴空,重新融入了记忆之海,让他想起了他初初受伤那几日。
那时,他确然是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有些日子,但还不至于全然失去意识,因此虽阖着眼在房中假寐,但进出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骆长寄就是在这时从檐廊的方向走过来的。
嵇阙能猜到他不想应付自己府上的下人,因此才直接翻墙进来,他不由自主地想将受伤的地方往被子中藏了藏,并由衷希望骆长寄不会去翻他身体查看他的伤势。
骆长寄并未这样做,然而下一刻嵇阙却完全没有心思考虑隐藏伤势这回事了。
他的小念缓缓地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拢在自己手心,刚开始轻柔的抚摸还挺舒服,可不知怎得力道突然加重,攥得死紧都不肯松开,嵇阙在险些要受不了叫停的前一刻,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背滑进了他的掌心。
那一刻嵇阙再度体会到了什么叫作五味杂陈。
小念……是在哭吗?
骆长寄确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他很少哭,许是晓得哭一场也不会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因而嵇阙近乎从未见过他掉眼泪。
骆长寄似乎是害怕吵醒他,就连哭都憋着一股气儿,不肯漏出一点声响,开口时鼻音很重,嗓子还哑了:“嵇阙,嵇衍之。”
嵇阙心中默默地应他,嗯,在呢。
“你他娘就是个混蛋。”
嵇阙:“……”
怎么还骂人呢。
没过一会儿,那个小鼻音又响了,小声地喊他:“先生。”
嵇阙惊得差点要睁开眼睛。
原因无他,他原以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小念这样叫他了。
骆长寄声音很轻,轻到若非他闭着眼,感官极为敏锐,几乎要听不清他的话:“先生光风霁月,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是真君子。我…自私自利,罔顾人伦,烂到骨子里,是真小人。”
“可是……”他声音又低了几度,没立刻继续说下去,只是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嵇阙的手指,用的力道似乎有很小心地拿捏过,不轻不重地,顺着他的指节游走到了掌心。
这样的抚摸,就连嵇阙也无法将他粉饰成纯粹的师徒情,因为他兴许可以在骆长寄面前装作无事发生,但他清楚,不会有任何一个徒弟会用这样缱绻而温存的方式去抚摸自己先生的手。
骆长寄此前从来没有机会可以这样触碰嵇阙,他几乎迷上了这种可以任由他“为非作歹”的感觉,待他摸够了以后还低下头去,近乎虔诚地亲吻了一下嵇阙的指节。
他很知分寸,从来不多要,因此只亲了一下就放开,因此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颤抖了一下,只是用无限眷恋的眼神描摹了嵇阙的眉眼无数遍,才低声对他道:
“你有顾忌,有底线,可我没有。所以从今往后,那些卑鄙无耻,难看下作的事情,就让我来做,好吗?”
待骆长寄离去后,嵇阙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将那只被骆长寄又亲又揉的手缓缓伸到自己心口,随后又搭在了自己眼睛上。
他并非对小念对自己怀有格外偏执又沉重的迷恋无知无觉,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愿将其往旖旎的方向去揣测。
小念幼时无人看管,是他牵着他的手走出骆家的宅院,亲手给他布置了一片隔世桃源,他心知小念留恋于自己带给他的温暖,但他却清楚自己同小念在一起的时光有多么短暂。
没有人知道,他也曾因惧怕自己走后不得不将他一个人留下而整宿睡不着觉。
好在他通过小念的玉坠找到了漱锋阁,他们是小念真正的亲人,而自己只能算是小念遇到自己的亲人之前横刀夺爱抢夺了他的依赖的陌生人,因而他全然能够理解神医屠户和丽娘对他似有若无的敌意。
嵇阙从来不觉得自己配被骆长寄称为先生。他早在很久之前就不认为自己能够教给他什么,他只是需要找个借口留在骆长寄身边罢了。
神医和丽娘他们的出现,似乎并未将骆长寄的依恋对象成功扭转,骆长寄对他们以礼相待,也会时常去泼香楼同他们一起玩闹,甚至会认真地学神医和屠户教给他的每一种剑法。
可是骆长寄依旧只会坐在庭院中等嵇阙到深夜,也只会为了嵇阙从日出到日落熬一锅嵇阙可能根本喝不上的晚崧冬笋汤。
他害怕骆长寄的眼神永远只为自己停留,因为在阆京的并不是梁乐,而是安澜君嵇阙。
是背负了太多不应该分摊给骆长寄承受的嵇阙。
嵇阙从来没有后悔成为嵇阙,但是在他看着躺在自己脚下还要硬撑着支起身体想要去拉自己袍角的小念时,他动摇了。
小念的力道何其的微弱,可嵇阙的心却好像被那只手捏碎了,晃得他近乎有些耳鸣。他强行说出几句违心话,随后靠着残存的一丝理智抽身离开。
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回头看一眼,就想留下来这辈子都不肯走了。
直到走出好远,接应他的人还在等他,嵇阙恍惚之下,似乎看到了那个半卧在码头边遍体鳞伤的少年。
他将那孩子抱在怀中时,少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心口,感知到他的心跳后才无力地垂下,仿佛像在确认自己是活着的人,而并非鬼怪。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悔意近乎要将他溺毙。
他挥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丝毫未曾卸力。
他对自己说,小念宽厚,舍不得对你动手,这一巴掌是你自己应得的。
从那以后,他从一年半的幻梦中醒来,重新开启了身为安澜君要面对的真实。
他曾经派人去春山外打听消息,那人回来以后告诉他,如今漱锋阁迎来了新的阁主,杀伐决断,门下暗卫无数,想必江湖又会是一番新的气象。
这很好。小念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故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从前对于自己的那份不可言说的爱恋就权当作少年时迷了心窍,若有一日碰到了知心人,嵇阙愿意备上厚礼亲自前往春山外,走过谒云小镇,路过银色的天泉,将厚礼放在漱锋阁的大门前,然后转身离去。
当他终有一日重获自由的时候。
他甚至没有真地幻想过他同骆长寄的重逢。
五年后的小念,高了瘦了,小脸越发俊了,眼睛在真实情绪和表现出的神情之间隔了一层屏障。他也曾被这双眼睛中隐含的虚情假意而迷惑感到愤怒,可万幸的是他并未错过对方说出那些残酷而凉薄的话语时,眼中深藏的迷茫和痛苦。
真正的小念被藏在了一个他亲手打造的屏障以内,而嵇阙清楚造成小念建造起这层屏障的人是谁。
而这样害怕再度受伤的小念,却在自己的床前握着他的手,近乎冷酷地评判自己“自私自利,罔顾人伦”。
比起被嵇衍之所伤,嵇衍之受伤变成了骆长寄新的命门。
小念认为,骆长寄可以卑鄙下作,而嵇衍之不可以,嵇衍之要做君子,要永远光风霁月,而骆长寄可以替他承担光风霁月的背后那些阴暗角落的无耻算计。
嵇阙闭上了眼睛,将方才被骆长寄握在手中的那只手缓缓贴到了自己的唇边,好像透过这一吻,能够感知到流到自己掌心的眼泪中包含的所有痛苦。
如果嵇衍之的光风霁月要用骆长寄的无耻下作来交换的话,嵇衍之也不愿再做君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就是说,阿阙认识小念那会儿也才十九,就算那时候真谈上了,也只能叫早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