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69章

  嵇阙叙述的语气那样平淡,几乎不涵盖任何感情,然而当骆长寄想象了一下那时年纪尚小的嵇阙所面对的世界,不由得身心颤抖。

  “她无法接受,一病不起。自缠绵病榻后,她便不再将我视为亲子,而是夺她幼子性命的仇敌。没过多久,她也随幼弟一道去了。

  “临终前,她憋着最后一口气,将我姓名中的‘乐’字取了,更名为‘阙’。据我父亲所说,她是想要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我缺失了什么,又是承担了谁的性命苟活于世的。”

  骆长寄从未想过,单单一个阙字,背后竟掩藏了如此之多的秘辛。

  “我父亲原本就脾气古怪,接连丧妻丧子后更甚,我在家中每天不是忍受他的阴阳怪气就是挨打罚跪。

  “后来是旷华君看不过去,将我带去了西境。”

  他话锋一转,冰冷的语气也逐渐回春。

  “那时我师兄都仍在江湖上乐得逍遥,军中弟兄皆比我年长,我也被狠狠欺负了几年。直到我长到十六岁,叱风营里没有人再打得过我,他们才服气了,从此大家称兄道弟,不分彼此。

  “无常山外漫漫黄沙,日子并不好过,但没有人在意。我们信马由缰,高兴了便趁着酒劲未消翻过无常山脉。”

  “后来……”他的声音慢慢地微弱,但骆长寄知道他要说什么。

  朔郯出兵毫无预兆,西境阮家全力抵抗,本有胜算,却无故落败,就连久经沙场的旷华君也于那场战事中以身殉国。故乡的无常山被朔郯夺走划为自己的领域,他们的马蹄不再被允许踏上无常山的山巅。

  “一个也没了。”

  曾经把他揍趴在地上的大毛,总是笑得一嘴大白牙的胡秀,看到路过的姑娘总是喜欢用牙咬开酒壶以为自己特别男子气概的小水哥……他在鹿野上一路爬过去,胳膊断了就用扛的,实在搬不动就用牙拽着往后拖,他要把他们的身体带回去,带回狼行关,他不能允许他们死在这样不为人知的地方,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不配得到。他更不能看见那些嚣张的朔郯士兵将南虞士兵的尸体刺个千疮百孔,肠子都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景象。

  等他自己从伤兵营的一角醒来时,他才被告知,把他带回狼行关,让他得以将邠州称为故乡的阿翁,南虞的旷华君,已经埋骨鹿野。

  他并未消沉太过,而是和阮风疾一同研究战局,他们为何会败得如此蹊跷,但朝廷不等人。迎战的阮家出师未捷,以霍柏龄为首的文臣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把他们喷烂。

  “皇上那时已有打算,想让师兄回葳陵管理禁军,但傻子都知道,他这一去,大约往后几十年都不可能再回邠州了。阮老将军和罗夫人尚在,我但凡还有点良心便不能让他们一家人从此生离。所以我走了。”

  但这并不能让朝堂上的臣子们和嵇晔本人满意。他递交了军报,阐明了战事中北燕可能在其中的手脚,为了避免抨击朝臣的嫌疑,也因他手头并无实证,他并未提到粮草未及时送到等的疑点。嵇晔爽快地下令让他出使北燕探究其因。

  那是嵇阙和骆长寄故事的开始。但他们故事的结尾,才是嵇阙真正要面临的现实。嵇阙酝酿了片刻,似乎还是不打算将那时的细节都讲给骆长寄听。

  “我回去以后,多少能猜到他们少不得要联合几个人诬陷我通敌,那时的麒麟卫指挥使是个臭秃头,额,同我家那边似乎本就有些旧怨,他当时确实没手软。”

  见骆长寄的脸色白得过分,嵇阙连忙找补道:“但是我也没让他好过太久,没过多久我便借着狱卒送饭的机会把消息传了出去,苏晏林也帮我翻了案。

  “我出狱没多久便赶上中秋,嵇晔找我去赴家宴,言语中几次三番提到叱风令牌时我便已经猜到,我回不去西境了。”

  骆长寄浑浑噩噩地想,嵇阙会不知晓为何当年的军资迟迟不到吗?他就是太明白了,早在他前往北燕之前他就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他知道一场战役若后方起火,再好的兵,再壮的马也无济于事。看着自己弟兄和阿翁的遗体,面对满朝文武的掎挈伺诈和嵇晔的偏听偏信,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在葳陵中蛰伏着等待一个机会。

  这一待,就是五年的光阴。

  “霍柏龄那老家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等楼虢联军兵临城下,他们都势必不会让我再上战场。若是无壮士断腕之决心,直到我死,阮风疾和我总有一个得一辈子留在葳陵,另一个承受着圣上永世的怀疑和忌惮。”

  嵇阙微微一笑:“我了解师兄,他虽此刻固守在狼行关不曾退却一步,但他还念着他的江湖,念着他十年未见的旧友。他今年才三十八岁,正值壮年,但等到海晏河清的那一天,留给他鲜衣怒马的日子又还剩多少呢?他等不起了。”

  但嵇衍之还年轻,还有十年的岁月可以消耗。

  骆长寄长久地看着他没有讲话,没过一会儿,眼角处开始泛起红晕,且一发不可收拾。

  嵇阙慌了神,着急忙慌地就要哄:“小念……”

  “不许动。” 骆长寄一开口就后悔了,早知道嗓子眼里黏黏糊糊的他还不如不说话呢,只能将头扭向一边不肯再同嵇阙对视。

  下一刻,他感觉到手上覆盖了一层柔软的温度。嵇阙耐心地牵过他的手,顺着手指一根又一根地摸去,还用温柔的声音叫他的名字:“长寄。”

  “小念?”

  “念念。”这一声他几乎是凑在骆长寄耳边喊的。

  骆长寄哆嗦了一下,转过头去正好对上嵇阙的眼睛。他脸烧得发烫,几乎没有力气,只将嵇阙的脸推开了些,低声道:“所以,如果我不来找你……”

  他问到一半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就算他没有来打破南虞朝局,嵇阙单凭自己走到今天,重振旗鼓也是早晚的事情。那年初见时身陷泥泞却依旧神采飞扬的青年,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烂在葳陵的泥沼里的。

  嵇阙抚过骆长寄的鬓角,看进他的眼睛,郑重地同他说:“小念,你听我说。这件事,我从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那本就同你无关,我没有道理将你搅进这一滩浑水里。”

  骆长寄近乎哽咽地:“那有什么关系?!”

  早就是泥坑里趟过的人了,还会嫌自己身上不够干净吗?

  突然,门外传来斛阳有些迟疑的声音:“主子,阮将军来了。”他似乎感受到了房中的氛围,出于尴尬不敢上前。

  骆长寄吸了吸鼻子,又从怀中掏出手绢捂在眼睛上狠狠地搓了一把,可惜这无疑使他眼睛看上去更红了。他沉默片刻后,只留下一句:

  “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只管大步往前走就好了。”

  他回身打起帘子走出了房间,正好同迎面走来的阮风疾打了个照面。

  【“他今年才三十八岁,正值壮年,但等到海晏河清的那一天,留给他鲜衣怒马的日子又还剩多少呢?”】

  骆长寄想起了嵇阙方才的话,原本便没什么好气的态度又多了两分难以掩盖的厌恶。

  他初来葳陵时,曾同商恪说,嵇阙是西境所作出的让步。然而如今真相揭露,嵇阙根本不是让步,而是自愿将自己当作了换取阮家一家团圆的筹码!

  可凭什么?凭什么他阮风疾的鲜衣怒马一家团聚,要让嵇阙来付出代价?

  他冷漠地瞥了阮风疾一眼后,并未同他问好就要启步离开。擦肩而过时,他听见阮风疾从他身后叫住了他。

  阮风疾道:“骆兄请留步。”

  骆长寄停住脚步,回过头去:“有何贵干。”

  阮风疾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同兄台不过是第三次相见,骆兄却从不同我好声好气,这是为何呢?”

  骆长寄冷冷地道:“将军言重了,骆某一介布衣,又怎会同阮将军有何共通之处可供闲聊。”

  阮风疾挑了挑眉,笑得越发耐人寻味:“同我没话可说,却同阿阙无话不谈吗?奇了。”

  “阮将军这是怀疑,我对安澜君别有用心了?”骆长寄不阴不阳地道。

  阮风疾无奈地摊了摊手:“骆兄似乎对我总是格外有偏见。”

  骆长寄歪了歪头。下一刻,他的手突然伸向腰间剑鞘,雪亮剑刃出鞘后几步上前逼近了阮风疾!

  阮风疾神色一凝,几乎跟骆长寄同时拔剑。可令他惊讶的是,骆长寄手中持刃逼近他,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反而突然阴戚戚地笑了一下,轻声细语地问:

  “阮将军以为我是要做什么,在安澜君院中同你决斗吗?”

  此前的接触,阮风疾虽能凭借过往经验看出此人来者不善,但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恶意,这令他感到分外的莫名其妙,说道:

  “骆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虽从前确实对阁下心存疑虑,但这也是在所难免之事,阁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这与你我又有何益处?”

  骆长寄眯起眼睛:“怎会呢,像阮将军这般得天独厚之人,骆某卑贱,岂敢挑衅?”

  二人对峙片刻,骆长寄耳朵尖,听见了房中传来下榻走动的声响,阮风疾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骆长寄手中的剑就已经安分地收回了鞘中。

  他用春风和煦一般的语气朝阮风疾笑道:“阮将军,在下这便告退了。”

  阮风疾打起帘后,只见嵇阙并没有躺在榻上,只是像他往常一样懒洋洋地靠在几旁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阮风疾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才如梦初醒般问道:“啊,师兄今日怎得过来了?”

  阮风疾沉声道:“接到了可靠的消息,皇上已经知晓商家的事了。”

  嵇阙手指一顿,看向他:“消息来源可靠否?”

  阮风疾偏头笑了一下,呼了口气:“若是不可靠,大约就不再有可靠之人了。”

  骆长寄一走出安澜君府的大门,候在外面的纪明则和田小思便立刻迎上来。田小思还不到骆长寄的肩膀,只得踮着脚尖给骆长寄披斗篷。

  纪明则递给骆长寄一封信笺:“公主说要亲自交给你。”

  骆长寄打开看了几眼,神色有些意外,将信笺折起收到兜里后,对纪明则道:“回去告诉莫寻,计划改变了。”

  田小思啊了一声,眉毛眼睛挤作一团,一副实打实的忧心忡忡的面孔。小孩子果真藏不住事,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骆长寄踏进马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你这个表情是要做什么?”

  纪明则站在一旁双手抱胸,幸灾乐祸地道:“我看这小子多半以为,行动不成功的话自己从此就成了没人要的野孩子了吧!”

  田小思立刻道:“我才没有呢!”但声音不够响亮,倒是有些心虚气短。

  骆长寄笑了一下,拍了一把他的头:“漱锋阁还没到那个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行动失败,也不会把小孩儿送去另谋高就的,放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彻底说开了!你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