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03章

  小将领心有戚戚的模样自然也落入了嵇阙的眼中,他打断了他连绵不绝的思绪,问道:“斥候有消息了吗?”

  他三日前派斥候赶回狼行关给阮风疾传信,信中阐明了喀维尔很有可能声东击西,表面上一直打北边,暗地里却瞄准了西境。在阮风疾传回确切的情报时,他们最好的办法便是按兵不动。

  这对嵇阙而言并非是全然新奇的体验,早在多年前他就有过身负重伤被朔郯人围追堵截的时候。但是那一次,他家老头也在他身旁。

  正如今次这般,他们躲藏在黑无常山脚下,他替旷华君刮下一块烂肉,又笨拙地将伤口清洗消毒,缠上干净纱布。自始至终,旷华君没有多说一个字。旷华君不算多话,但为人向来和蔼,若是伤口没有大碍,他会如以往那般口气轻松地同下属和嵇阙说笑,分散他们的紧张感。

  然而,那次直到嵇阙将伤口处理好,又把仅剩的一点干净水喂进旷华君嘴里时,旷华君都闭着眼,冷汗涔涔,并不言语。但等嵇阙将药物纱布收好后,却突然听见旷华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虽说嵇阙一口一个我家老头地叫,但旷华君并未真的给过他老态龙钟的感觉,反而人到花甲依旧精神矍铄,一口好嗓音稍微捏一捏还能骗小姑娘。然而当旷华君抽着气用沙哑而疲惫的嗓音对他说话时,嵇阙头一回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样的事实。

  旷华君嵇衡,早已不再年轻了。

  “你知道为什么朔郯人不惜千难万险都想从我们手里夺到白无常吗?”旷华君仰躺在石头上,眼睛半阖半闭,冷汗坠在额边,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他还记得自己适时地问:“为何?”

  旷华君眼角有两道不甚明显的细纹,当他敛目斜眼看向嵇阙时尤为明显,但眼中的光芒不败,还是能看到那个心高气傲,誓要与定远侯顾泓一决高下的少年将军的影子。

  “白无常这边因为气候原因,水草迎着烈日生长,战马喜爱这里的食粮,濒死的士兵也能在这里找到救命的草药。

  “白无常象征着濒死时最后的希望,也是西境军行到水穷处时最后的指望。也许如今…你还不会懂。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不明白国土对子民的重量。”

  小将领换班刚睡下没多久,迷迷糊糊地被人拍醒,同伴悄声道:“嘘!该走了,统帅说,今夜在太阳升起前赶到白无常那边。”

  小将领有些唏嘘,但不得不承认,若是他们一直耗在黑无常这头,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不说,还真有可能饿死在这里。

  夜晚时翻山并不是一个最佳选择。山间阴冷,几近能把指头都给冻掉。他们没有人敢点上火把,否则就会引来朔郯骑兵的围追堵截。在踏上山路时,小将领心中没着没落,已经做好了随时埋骨于此的准备。

  然而他预想的情况却并未发生。嵇阙好像对这一带地形熟稔至极,他知道何处是第二日太阳会最先照上的地方,因此会特意避开。他每走一步都毫不迟疑,手中长剑充当了探路的拐杖,走一阵都会提前在地上敲击确认,提醒身后的队伍加紧跟上。

  小将领适时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嵇阙并未搪塞,在黑暗中淡笑了下,轻声道:“很多年前,跟老头一起爬过一次山,爬得很辛苦,因此就记住了。”

  闻言小将领觉着自己对安澜君的敬仰更深一层。多年前爬过一次,如今竟还跟刻在脑海中一样清晰,不像他,前日吃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嵇阙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嵇阙弯下身,拨开草丛,半眯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最后抬起头来,对他道:“把这几丛草都摘下来。”

  小将领不知道嵇阙的指令是为何,但他是个忠心的将领,不由分说就根据嵇阙的形容将他们能够发现的同一种草尽数摘下,塞进了背篓。

  当他们冒着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危险翻过山,来到白无常的边界时,绿色的草场正在呼唤他们的到来,不远处的愁乡河清澈碧蓝,无常山山顶的雪水融化于此,再顺流淌去远方。

  白无常对于这群从小在西境长大的兵自然熟门熟路,甚至无需嵇阙指导便找到了一处隐蔽得连朔郯骑兵都尚未发现的山洞,众人满头大汗,浑身的腥臊臭味闻着都呛人,眼皮更是直打架,但没有一个真敢入睡,因为他们知道,一旦睡下,就有可能长眠不醒了。

  嵇阙将背篓中的草药倒出来,抬了抬下巴:“受了伤的都来拿一簇,在嘴里嚼烂了敷上。”

  待伤兵们陆陆续续凑到背篓边拿取草药时,嵇阙并未敷药,而是不发一言地坐在一旁,出神地看着愁乡河的方向。

  就在这个天蒙蒙亮的破晓时分,他无端想到了七年前的骆长寄和自己。

  嵇阙所经历的苦痛欢乐对他来说更像是藏在隐秘之处的疤痕,除非一醉方休时会想起,其他时候都不会刻意提及。

  他很能明白当下的可贵,因此鲜少长久地陷入回忆。

  【“小念是想跟我一起回家呀?”】

  【“不可以吗?”】

  【“...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在那个月色温柔的夜里,他想到他曾经对骆长寄说,要带他回邠州,带他看看无所畏惧的鹿野,还有风云掩映下的无常山,可是这些诺言,他一个也没能兑现。

  何时能够收复无常山,夺回康慈,西门,广山三座城池,他分明心中没底,当年是怎么厚着一张脸,信誓旦旦地说给小念听的?

  小念小时候多好骗啊,自己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想到小念充满信赖的眼神,他便真心觉着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他爱得瞻前顾后,总也没办法给小念一个承诺,承诺许他后半生相知相伴,骆长寄却永远义无反顾,百折不挠,面色冷冰冰看上去不近人情,内里却总有一种宁可将自己烧成灰烬也要达成的孤勇。

  他记得阮风疾曾经对自己说,小念聪明,但就是太聪明,反而会成为负累。但在他看来,与其说小念聪明,不如说是笨拙。他曾经有过担心,这样一副瘦弱的身躯,当真能承受那样猛烈纵情的火焰,而不至于将自己烧的面目不清粉身碎骨吗?

  骆长寄兴许不会在乎,但是嵇衍之在乎。

  嵇阙坐在白无常里一个狭小的石洞中,如是想道。

  嵇阙不仅要骆念陪自己长留在这浩荡的人世间,也要同他做一场灵魂的献礼。待他把完整的嵇衍之从狼行关中剥离出来,另辟一个独属于他们的故乡。

  *

  “看!那是长寄先生吧?”

  “怎么又是他呀,这阵子他至少来了七八回了吧?”

  “这样有什么不好?殿下许久都没这么高兴了,我宁愿他天天来!”

  梁王府上的小丫鬟们的悄声议论并未逃过骆长寄的耳朵。他这半个月来陆涣的府上十分频繁,但大多并非他主动前来。

  在此之前,他对陆涣的了解浮于表面,仅仅知道他在朝政上的雷霆手段,千回百转的算计,但他并不知陆涣的过往,喜好以及雅癖。

  陆涣热衷字画,平日不用处理公务时都会在房中写写画画,书房内挂满了名家画作,平日里同宫廷画师关系紧密,时不时相邀做客。

  陆涣曾有过发妻,但嫁进门没几年就得病撒手人寰,他自称伤情,直到如今也没有再续弦。陆欣年事已高,处理朝政已然十分费力,更遑论替他另择王妃,因此此事就这样搁置下来了。

  今日春光正好,陆涣的书斋正对着后院,屋内无需点灯,大好天光就这样流泻到书桌上,将垂首静气作画的骆长寄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

  陆涣眯着眼,却并未将目光放在画上,而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骆长寄。大约是私下场合,他的衣着不像上回那般庄重,只一身玄绀色长衣,香囊玉佩皆无,提笔挽袖时,陆涣似乎总能隐隐绰绰地嗅到一股很清淡的冷香。

  当这股冷香蔓延到他鼻间时,他吸了一口气,眼眸要比方才深沉了几分,而此事骆长寄刚好将笔搁置到一旁的笔架上,和袖道:“好了,殿下来瞧瞧吧。”

  陆涣唔了一声,恰到好处地收回了目光,凑到了骆长寄身畔。

  “您看这里,此处若是用侧锋,要比中锋来得更为精巧飘逸,也更为符合这张画的意境……”骆长寄指向画中的笔触时,却并不直接点在宣纸上,而是在虚空轻点,意思到了即可。而陆涣点头应和时,竟无端分神到骆长寄的手指上。

  平心而论,骆长寄有一双很漂亮的手,骨节修长,虽然不算十分白皙,但很有力度,显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殿下?”

  陆涣回过神来,抬眼看向骆长寄的脸,突然半倚靠在书桌旁,道:“先生当真没有想过入仕吗?以先生之文采,必定能在官场上一展宏图。”

  骆长寄并未讶异于他突如其来的疑问,只平心静气地道:“多谢殿下赞誉,但长寄并无此念。”

  陆涣一手托着下巴,语气中竟隐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埋怨:“我待骆先生这样好,先生何故不对我说实话?”

  “殿下何出此言?”

  陆涣笑了一声,捋了捋袖道:“世间男子哪个不想着建功立业,成就一番自己的天地呢?”他补充道,“先生是贵人,若择明主,日后必定贵不可言。”

  若是前一句还只是感叹,后一句便是明晃晃的撬墙角了。

  骆长寄微微偏头,这个动作竟让他显得有些天真。他语气轻松,但声线却坚决:“若是明知位极人臣功名利禄并非所求,还要为了世间人人皆如此而去奉献此身,依我所见,才是愚不可及。”

  陆涣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半晌后,他将身体摆正,轻声道:“先生所言极是,然在其位谋其政,世上并非每个人都有选择。”

  “是吗?”骆长寄不置可否,拈起一旁的墨笔,在宣纸上又添一笔,蝶戏花丛顷刻间跃然纸上,好不生动。

  “又或者只是一叶障目,又无勇气将眼前物拨开。单论朝堂上,少德而多宠,才下而位高者不计其数,为官者若失了本心,伤的是百姓,坏的是国运。

  “如此这般,怎能说是别无选择呢?”

  他低下头将墨吹了吹,又拈起宣纸的两个角展示给陆涣看了一眼:“殿下觉得如何?”

  好像是在问他如何看待画作,又好像是在问他,是否认可自己方才所言。

  陆涣愣怔了片刻,他说不好方才心中所感,就好像一片僵持在枝头上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落下,却在他心中荡起了阵阵涟漪。

  他头一次并未将注意力放在画上,而是心不在焉地想着,骆长寄低下头将墨吹干时的动作,好像有些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