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13章

  山庄所占地盘颇大,寻常人走进其中哪怕逛上一整日也难窥其全貌,同样地,哪怕是林不栖,也不可能手眼通天地监视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凌霄握紧手中的藤篮,垂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院中走动的人。

  山庄中没有下人,哪怕是日常洒扫做饭的活计也得由弟子来操持,因此院中来来往往的弟子几乎没有间断过。他从前负责统领弟子要务,每一名绝芳门弟子每日的作息安排以及任务表他都一清二楚。自他在骆府中恢复了从前的记忆,这些如今已经并不打紧的东西也同样浮现在了脑海中。

  显然,这些不打紧的东西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令他畅通无阻地来到柴房。

  虽说那传信的大夫惯来懦弱,不过区区一把小刀,骆长寄又聪明绝顶,拿到刀割破绳子逃跑绝非难事。他前来柴房不过确认一二,但心中其实已然有几分定论。

  毕竟,骆长寄本没有理由留下。

  他如是想着,耐心等待着最后一波经过柴房的弟子们在花苑外的古树下隐匿了身形,这才悄悄地走到柴房外,取来钥匙,将门打开一条窄窄的小缝,往里看去。

  原本在应当空无一物的承重柱前,捆着一个仅着白色中衣的青年。虽说眼睛并未被人刻意包裹住,但这柴房中常年不见火光,近乎是全然的黑暗,因此并没有这个必要。似乎是被小缝中透出的光亮迷了眼,青年眯起狭长的瑞凤眼,同他不偏不倚地对上了视线。

  捆绑的姿态虽狼狈,但确然是往日气质清冷高华的漱锋阁阁主骆长寄无疑。

  怎么可能?凌霄僵直在原地,嘴唇微张,不能置信。无论是在南虞还是在骆府重逢时打的那一场架,骆长寄都展现了他这个年纪极为少有的强悍实力,区区一段麻绳怎可能轻易困得住他?

  除非于他而言,此处有留下来探寻的价值。可是为什么……

  “小凌霄,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身后传来林不栖含笑的嗓音。凌霄放在柴门上的手顿了顿,自然地收了回去,转过身同一身红衣好整以暇的林不栖四目相对。

  林不栖并非孤身一人,身后跟着玉簪和戎葵。凌霄冷静地道:“来给他送饭。”

  “这样啊。”林不栖似乎并未纠结于此,挑了挑眉,“我这几日,都没有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

  “小凌霄,你这样,我可是要伤心的。”

  他口吻虽柔和,但已经隐隐透露出些危险的味道。

  玉簪高傲地瞥了凌霄一眼,接话道:“我看他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宁,凌霄,怎么回来了反而心不在焉的?莫不是在可惜自己的右臂?先说好,门主当日可并未逼迫与你,你那手臂,是你自己砍下来的,怨不得旁人。”

  凌霄抬起头,冷冰冰地道:“多谢师姐提醒,我记得很清楚。”

  玉簪打量着他,道:“是吗?那你应该知道现在正是门主大业将成的重要阶段,你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却在我们的俘虏身侧打转,形迹可疑啊。”

  凌霄眉头微皱:“师姐是在怀疑我?”

  玉簪不怀好意地:“是啊,我还以为你跟了他一段时间,培养出了些许感情,想趁门主不在掩护他出逃呢。”

  凌霄道:“玉簪师姐,还请不要妄加猜测,血口喷人。”

  玉簪脸上的笑容冷却下来:“你就是这样同师姐说话的吗?”

  她转过头,对林不栖道:“门主,玉簪觉得凌霄师弟有些不清醒,忘了自己的身份,不如还是把他关到肃静堂里静静心吧。”

  林不栖并未立刻作答,只是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提起凌霄的下巴,充满怜惜地道:“凌霄,这对你也是件好事。”

  得了林不栖的首肯,玉簪立时流露出得意的笑容,回身对戎葵吩咐道:“过来,把他给我带走!”

  林不栖接过凌霄手中的食盒,打开一看,两个小菜并一个大白馒头,算得上丰盛。凌霄发现食盒被打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林不栖的动作,林不栖转头朝他笑了笑,从兜里取出一样粉末状的小瓶,轻轻往小菜里倒了些。

  凌霄深吸了一口气,手臂立时僵硬起来,戎葵发觉他有所动向,低声道:“老实点,否则在肃静堂可有你受的。”

  肃静堂听起来像个佛堂,其实是一座足有三丈深的水牢,凡是犯了错的绝芳门弟子都会被林不栖发配去里头受罚,不仅要遭受在水里头窒息的折磨,严重的还会伴随着鞭打之刑。

  林不栖认定这座水牢,能令弟子“静心”。

  他打开柴门,回身同玉簪道:“等在外面罢,我一个人进去就够了。”

  骆长寄再度感受到光亮照射在自己面庞上时,他垂下眼来,看见曳地的红袍,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哪怕知道了林不栖将自己绑架的事实,他也不屑一顾。似是觉得他的冷静有些刺眼,林不栖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眯了眯。

  他上手将骆长寄嘴里塞着的布团拽出来往后一丢,抄起手来,温文尔雅地道:“你好啊,骆念。”

  他顿了顿,有些戏谑地道:“也许我应该叫你,顾念?”

  骆长寄淡淡看他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什么所谓吗?”

  林不栖啧声道:“当然有所谓。”

  他始终离骆长寄有三尺距离,不算太远,骆长寄能够捕捉到他面孔上一切的表情变换,但也不算太近,好像二人之间总是保持一段若有似无的距离。

  他缓慢地踱步,每一步踩在柴房干燥的地面上都会发出微弱的动响,而正因为这间柴房除了偶有老鼠作祟,平日里太过安静,因此这样的动静也如巨石压顶,生出压迫气势。

  “如果你只是一个姓骆的普通人,如今自然不至于掺和到我的大计中。”林不栖说道,“但你姓顾。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听之任之。

  “这就是你们顾家一脉相承的传统,总是将天下太平国泰安康视为己任,但说到底,不过是自以为是而百无一用的热血罢了。”

  骆长寄对他的激将无动于衷:“你要是想用这种话来激怒我,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从未将顾氏视为我的归属,天下是否太平也同我毫不相干。

  “说到底,自以为将天下风云握于己手,难道不是林门主一直以来最为热衷之事吗?”

  林不栖似乎并没有太受到他话语中的机锋的影响,倒是饶有兴趣地道:“有趣,你这一路走来既不为天下太平,那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漱锋阁那几位的期望?还是为了你那位安澜君?”

  骆长寄并不意外对方对自己的背景知根知底,因此他不置可否。

  林不栖叹息了一声,用饱含同情的嗓音道:“阿念,若不是因为我们如今的立场,我定将你引为平生知己,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天真烂漫地令我不忍心戳穿。”

  他原本立在距离骆长寄三尺之外的脚步突然动了,骆长寄行动不便无法作出反应,但几乎就在他眨了第二次眼过后,林不栖的面庞距离他已经不过咫尺,他将手悄无声息地探过来,毫不留情地扼住了骆长寄的脖颈。

  这大约是在骆长寄继任漱锋阁阁主后第一次受制于人。林不栖面无表情地加深了力道,颈间剧痛和窒息感朝他袭来,骆长寄的脸色也逐渐变青,袖间的刀刃滑进手心,随时待命。

  林不栖低声道:“你看看,就连快被人勒死之前还硬挺着不肯出声的劲儿,都让我似曾相识。

  “难受吗?”

  骆长寄知道他并不真正关心,抬起眼睛,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漠然地瞧着他。

  “游清渠教过你医术吧。你知道这样下去没过多久就会窒息而死,大罗金仙下凡也无济于事吗?”

  他当然知道。因此他袖中丝早已蓄势待发,倘若林不栖继续下去,他会随时暴起给他一刀。然而,袖中丝却并没有等来自己出场的机会。

  林不栖手指略松,给骆长寄留了些喘息的余地。下一刻,骆长寄胳膊上的麻绳被轻而易举地割断,然而还没等他舒展一下僵硬的手指,林不栖已经提溜着他的衣襟将他提到半空。

  骆长寄依旧没作声,但林不栖的笑容却已经消失得一丝不剩,他冷然地问:“你在想什么?”

  骆长寄得以喘息,先清了清喉咙,咳了一声后,唇角勾起一丝笑来,道:“你是觉得,你现在把我关在这里,就能把漱锋阁的人逼出来一网打尽了吗?”

  林不栖闻言竟仰天长笑三声。不过少时他突然出手了,骆长寄措手不及被他迎面一拳打倒,直直地撞向身后堆成小山的木柴,轰隆声响后,他孱弱地倚在地上,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林不栖歪过头,怜悯地道:“一网打尽?骆长寄,你想多了。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凑得离骆长寄极近,骆长寄甚至能够感触到林不栖每一次或平缓或急促的吐息。

  “也许你现在以为,你对他们来说,重逾世间万物。

  “但你知道,他们为何会待你如同亲生,分明他们其中的每一个都比你阅历深厚,人情练达,却将你区区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儿奉上漱锋阁阁主之位吗?”

  骆长寄的眼睫动了动。林不栖自当他说中了骆长寄的心思,哈哈笑道:“让我来告诉你吧。”

  他用手隔空点了点骆长寄的眉眼,轻声道:“游清渠之所以将你护在羽翼下,不让你受半分风雪侵蚀,只不过是因为,你令他们想到了故人而已。

  “你猜猜,如果你不再是顾惊晚和孟亭溪的儿子,他们还会不会像如今这样庇护你?

  “不会的。

  “当你有一天走火入魔,做出了背叛他们所有人的信仰的事,你还会被他们毫无芥蒂地接纳吗?

  “不会的。”

  接连两句不会,咬字清晰,情绪却冷淡。骆长寄偏过头瞅着他,半晌后竟也低头笑出了声,道:“你是在同谁说话?

  “这话不像是说给我听,倒像是发自肺腑。”他咳了几声,笑意更浓,问道:“那你呢,林不栖?你又在怕什么?

  “怕人走茶凉,怕想起从前的桃李春风,还是…怕再也不回去的黄鹤断矶头?”

  林不栖的脸似乎一瞬间变得苍白。他半晌不言,胸膛起伏片刻,冷笑着道:“比起我的事,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你失踪这么些天,你那位安澜君大概急地要把整个阆京翻过来吧?”

  骆长寄垂下眼嗤笑一声:“你要是想拿这个做把柄,还是趁早收手吧,他人根本不在这里。”

  林不栖哼笑:“放心。只要你还在阆京一日,我就不愁见不到他。”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玉簪的声音,她道:“门主。”

  林不栖知道玉簪不会轻易打断二人的谈话,因此势必是有要事禀报,因此斜眼瞥了骆长寄一眼,打开门,问道:“何事?”

  玉簪道:“皇上派了内侍去凤尾山请门主进宫,眼下应该已经启程了。”

  “现在?”林不栖皱了皱眉。他正要跟随玉簪跨出门槛,骆长寄突然说道:“林门主。

  “你很快就会知道,我坐在漱锋阁阁主的位置上,不是因为我能力超群,更不是游清渠认为我应当继承顾惊晚的衣钵,而是因为,只有我适合坐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唐多令》宋 刘过: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