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22章

  五月端五,在民间又称“白赏节”。女子在发鬓上簪上妍丽的榴花,言笑晏晏地穿梭在集市中,自是一道风景。男子则呼朋唤友到临近的酒馆中豪饮雄黄酒,一醉方休。然而,也并非所有人都严格遵循着端五的规矩,也有些只将端五当做平常一日,就好像三省六部并不会因此而歇业。

  其实陆骞十年中没有错过任何一次端午家宴,但他的存在几乎就好像大殿中的一根彩柱,一道门槛。所有人都知晓他的存在,但没有人真正在意。

  颂诚帝教子向来秉持言笑不苟的态度,他膝下子嗣不多,平安长大的皇子只有四位,而成才者更是稀少,太子被废黜后身死东宫,而另一位衢江王素来为颂诚帝不喜,他倒也识趣,躲在自己的封地里,年节时偶尔前来拜见,若是颂诚帝不下诏,他也乐得不入京。

  陆骞自小便知自己不得颂诚帝青睐,低落了没几年便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更有意思的事情上,并不以父皇的喜爱与否为心中要事,自然也想不到太子竟会跌落云端,而皇位有朝一日会同自己相关。

  相比之下,颂诚帝似乎对公主要更多耐心,向来不对她们疾言厉色,甚至破天荒地允公主和皇子一起排辈,倘若有人对公主不敬,颂诚帝定然大为光火。

  然而,陆欣膝下的二公主和四公主皆在四岁和六岁时夭折,而颂诚帝最为喜爱的十二公主在被许配给庆国公长子后没几年便病逝,颂诚帝大恸。在十二公主下葬不过两日,帝闻公主驸马便出入于青楼酒肆,颂诚帝闻之大怒之下竟将其发落诏狱,庆国公一派也在此后逐渐败落,如今早已消失于阆京的圈层中。

  不过,对于阆京城里的大多百姓而言,皇宫里如何庆祝家宴同他们毫无关系,也并不如何关心。杂货铺的老板隔着半条街朝茶馆老板娘吆喝:“唷!三娘,你家茶馆今日不开张啦?”

  茶馆老板娘从酒幌下头钻过来,笑着同整条街唯一仍在辛勤做活的酒肆老板打了个招呼,转头没好气地应:“那不然呢?过节的都喝酒,谁还喝茶听戏啊?”

  杂货铺老板大大咧咧地倚在桌旁朝酒肆老板吼:“老张!一壶雄黄酒!呃不对,这一桌都要雄黄酒!”

  酒肆老板是个沉默的男人,闻言没多话就掀起帘子回身打酒了。杂货铺老板惬意地坐下,没多久忽然起身:“李嫂子和老梁呢?怎么没见他们人?”

  茶馆老板娘一脸他好没常识的样子,啧啧道:“你还不知道?这两日城门口疯了一样涌进来一大堆人,把李嫂子和老梁的客栈都挤满啦!他们光是煮饭都忙不过来,还出来喝酒?子时能睡上一觉就不错了!”

  杂货铺老板接过小二端上来的酒,闻言疑惑:“啥?这个时候花儿都快开败了,跑来阆京做什么?”

  茶馆老板娘撇嘴:“那谁晓得!一个个穿得怪模怪样,你是没看见那些姑娘家,啧啧,头发不好好梳,衣服没好好穿,妖里妖气的,我看不是什么正经人!”

  杂货铺老板指着她大笑:“这条街谁不知道你薛三娘惯是爱捻酸吃醋,莫不是怕你家那口子瞅见了哪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眼睛就转不动了吧!”

  他敏捷地躲开了茶馆老板娘的一巴掌,而这一话题也就在酒肆众人的哄堂大笑以及茶馆老板娘的谩骂声中轻轻揭过,好似水中涟漪,绽放过后便再无声息。

  *

  三日之后,北燕皇宫。

  陆欣既已下令不再大肆操办宴席,礼部和内务府合起来商量了好几日,最终才拍板了青鸾殿。青鸾殿位于朝歌殿以西,哪怕不乘坐步辇光靠两条腿走过去也要不到半刻钟,陆欣从前招待外国使臣时也常在青鸾殿设宴,因此陈设都是崭新的,不必多花钱去修缮。

  端五当日,申时三刻,陆骞一身姜黄长袍,目不斜视地跨进了青鸾殿的门槛,惹得在场诸位竟也将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原因无他,只是翊王殿下向来不在衣着上用心,此次节日竟也穿了鲜亮颜色,让人不由得诧异,想来这位殿下从默默无闻到再度手握重权,如今也是志得意满,春风满面。

  春风满面的翊王殿下面无表情地同在场的宗室亲眷点了点头,便跟着宫女的引导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他如今虽掌京畿大营,身后却不常跟着兵卫,更从不带女眷,身边只有一个平平无奇的麻子脸侍卫。

  陆骞并不同哪个兄弟格外交好,因此只是一个人自斟自饮,因他从小时就这个德行,其他人也都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他格外孤僻。

  陆涣跨进青鸾殿的门槛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宴席将准时在酉时二刻开始,而殿中人酒过三巡,看见陆涣进来时,不少宗室热情地举杯朝他问好;

  “梁王殿下到了!”

  “殿下可安好啊?”

  陆涣一一应了,含笑的面容掠过陆骞时,似乎不经意地往他身边的席位瞥了一眼,又很快地挪开,只在经过陆骞坐席时,停下来说了声:“九弟好啊。”

  陆骞颔首:“六哥。”

  他喊得敷衍,陆涣也并不在意,只挑起半边眉,欲盖弥彰地道:“九弟还是老样子,身边从不叫人跟着。”

  陆骞道:“我府上护卫,不算人么?”

  陆涣笑了笑,答非所问:“也是,九弟向来不同凡响,也只有文老的清谈会,才能让九弟破例。”

  陆骞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目光也陡然变得深远起来,竟难得弯了弯嘴角,状似避重就轻,实则一针见血地:

  “六哥来我身旁,不为警告我莫要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生起妄想,对过往之事亦闭口不提,却说起两月前并未亲自出席的清谈会一事,着实有趣得紧啊。”

  陆涣脸色似乎变了变,又好像只是被陆骞身后通明的灯火迷了眼睛,没再多言语便转身离开了。身后仅跟着一位青衣少须的幕僚。

  梁王殿下私下里好哪口并非秘而不宣,只是众人都心领神会地不提及。横竖梁王殿下知礼守节,向来不将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带到府外去。

  申时一刻,颂诚帝携皇后姗姗来迟。颂诚帝身体抱恙,但还是竭力拿出了最好的精神,众人起身而立,恭敬作揖:“皇上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笑容温婉地朝诸位颔首,又略略搀扶着颂诚帝的身体,助他坐上至高位后,方才在凤位上落座。紧跟着帝后的还有数位在座皇子的生母妃嫔,站在最前列的女子看不出年纪,一身朱红宫装,梳两博鬓,金钿满头,华贵无比。她笑盈盈地朝帝后福了福身,嗓音清澈有如黄莺出谷:“嫔妾问皇上安,问皇后娘娘安。”

  皇后为她们赐座,而此时下位坐席上终于响起细碎议论之声,陆骞能听到他身侧有人道:“都多少年了,徐贵妃的嗓子还是这么亮堂啊。”

  “啧,人家傍身的技艺,能不亮堂么!”

  似乎感觉到了身后人有些疑惑的目光,陆骞在徐贵妃落座后才低声同他讲:“贵妃从前家道中落,进宫后先是在教坊里头唱曲,后来又学了舞,这才得了皇上青眼。”

  然而,虽说徐贵妃如今爬到高位,同皇后的凤位仅一线之隔,但在大多数皇室宗亲眼中,这一线就好似天堑一般。他们可以忍受颂诚帝将一个漂亮又会唱曲的女人捧得高高的,就算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打紧,但万万不能的,就是坐在距离颂诚帝最近的那个位置上,起码在龙座上的人没有变之前。

  众皇亲均已就座,丝竹和舞女皆在殿外候着,就等陆欣一声令下,家宴开始。

  众人细碎响动渐渐退去时,有人直直地从殿外走来。众人不禁偷眼去看,想知道这位来得要比帝后还晚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来人一身素袍,虽是寡淡的颜色,却丝毫不觉丧气,只因衣衫上流转着一股灿烂的柔金光泽,好似身披月光而来,让人不敢逼视。他小步疾走至陆欣座席下,躬身作揖,朗声道:“微臣见过陛下。”

  陆欣似乎也有些微讶,道:“林宗主今日还有其他要事在身,朕还当宗主今日不打算前来赴宴。”

  林不栖在众人或复杂或轻视的目光中欠了欠身:“端五佳节,共聚团圆,臣又岂能扫兴?皇上交待的事,等时辰到来,自然能办得妥当。”

  他一番话欲盖弥彰,陆欣却好像能明白其中的机锋所在,道了声好,便也为他赐座,让他在陆涣身侧坐下了。

  桌边原本并未布有酒菜,还是皇后给了身边侍女一个眼色,这才连忙叫人前去补上。待林不栖微笑着同宫女示意过后,陆涣漫不经心地举起酒樽浅啜了一口,道:“林宗主今日不应该分身乏术么?”

  林不栖并未立刻应他,只是缓缓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露出个微弱的笑意来。陆涣怔了怔,手中酒樽都险些歪斜过去,还好他及时抓住了,讲其放回矮几之上,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他识得林不栖已有好些年,虽说算不得如何熟络,但对对方的一些神情想法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年纪要比自己大些,但却并不给人一种爱教训的老学究的感觉,反而像个悠然的,隐于山水的青年,时不时还会开些小小玩笑,眼中流露出不符合年纪的狡黠来。

  然而,面前的“林不栖”,却露出了一种令他觉得全然陌生的神情。陆涣擅画,也最喜观察描绘人嘴角眉梢那些细微的变化,并竭力使他们跃然纸上,生动灿烂。他的书斋内近日多了一批新画,有狭长的眼,单薄的唇,有黛色的衣衫,还有眉间随着人细微行动时左右摇摆的,冷色的玉坠。

  然而,他总觉着面前的人的嘴角扬起的弧度,是近乎凄凝的,好像有种无法言说的悲哀,是一种陆涣无法感同身受的悲哀。

  但他很想将他画下来。他想着,也许不是现在,但今夜定是个好夜。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发烧了......倒霉催,待会再确认一下,如果是真的,明天不一定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