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24章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就连方才还规矩站在林不起身旁的小宫女都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好似生怕这个同林宗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会突然变身成一只鬼怪,转头过来阴漆漆地朝她笑似的。

  在她看不着的地方,“林不栖”确实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哗然的众人对自己乱七八糟的指控他置若罔闻,在原地站得笔直,好像没有什么能真正打碎他高傲的脊梁。

  “阁下还有其他辩解之词吗?”姜照言问道。

  “林不栖”挑眉朝陆涣的方向看了一眼,下一刻用同林不栖全然不同的温厚嗓音道:“不愧是梁王殿下,当真慧眼如炬。”

  他将手指摸索到耳后,顷刻间那张原本属于国宗宗主的面孔被撕扯下来拎在手中,众人定睛一看时,发现那不过是一张巧夺天工的□□!

  完整的,毫无折痕的面具,放在手中诡谲狰狞,可为何当他安置在人面上,却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的本貌呢?

  众人心中无外乎生起这样的疑问,也纷纷将目光重新投射到假面人的脸上。浓眉,大眼,青色胡茬,消瘦的脸颊看上去活像是走江湖时常碰见的饥一顿饱一顿的饿汉,眉骨与脸颊处皆有深陷下去的伤疤,有股堪称正义凛然的气质,而这种气质相较起他方才险些弑君的行为,显得格外矛盾。

  陆阔眯着眼看了半晌,突然失声惊叫:“你是……你是凌霄?”

  凌霄缓缓回头,朝他不明地淡笑了一下:“难得衢江王殿下还记得在下。”

  陆阔发现所有人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时便已然满心悔意,只胡乱地摇手:“看本王做什么?本王可不认识他啊,跟本王无关!”

  “既然在座有曾经识得我的旧人,那凌霄也不再遮遮掩掩了。”

  陆骞眉头微皱,隐约察觉到了些异样。那种好像有些事越过了原本估量的垂直线,信马由缰地在白色宣纸上勾出了一道粗黑的线条,叫人心生起强烈的不安。

  他身后的麻子脸侍卫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眼中的情绪竟有几分悲悯。

  凌霄趁众人不备忽而拔剑,剑鞘同剑刃碰撞发出铮咛清响,唤来了从殿外匆匆而来的一众铁甲士兵,领头的御林军统帅神色一凝。他身披一件大红披风,冲进大殿中时在他身后有如一道鲜艳如血的旗帜。下一刻旗帜的主人拔刀而立,剩下的御林军亦将凌霄团团围在中间,标枪利刃朝前,好像随时都能将凌霄薄薄的身躯刺个对穿。

  古人云,旌蔽日兮敌若云。凌霄读过几年书,大多没有用处的诗词早已忘却在脑海深处,然而在此时此刻,他却好像突然记了起来。

  他记得那首诗的名字是《国殇》,说是国殇,却是写给楚国边疆那些战死的亡魂。

  他们明知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场必死的战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那日残阳如血,敌国的旌旗遮天蔽日,就好像御林军统领的红色披风那般夺目。敌军像层层叠叠厚重的云一般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刀子还没刮到脖颈上,已经感受到了血腥气。

  但是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他前半生稳重平和,众人赞他从不恃才傲物,有大造化。然而此刻,他却用那前所未有的傲气高昂着头,用足以令后殿中帝后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

  “不错,宗主派我来,是因为如宗主这般高洁之人从不应该沾上杀人的血,但我不同,宗主捡我回去,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的皇帝沉疴难愈,早已难当大任,我杀了他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只有宗主才是那个应当统一四海的人!”

  他手中长剑被人轻而易举地夺走,仅剩的一条胳膊嘎嘣一声被人折断拖拽到身后以防他再过多挣扎,但凌霄好似根本感知不到痛,被御林军摁在地上继续高声道:“北燕事到如今早已溃败不堪,你们不听宗主所言,迟早有一日会来自南虞的大军所击溃!只有宗主才能为你们指一条明路!”

  他如此疯言疯语,皇亲们厌憎无比,纷纷道:“这人谋害圣上还不知悔改,合该凌迟处死!”

  “说到底还是林不栖意图不轨,才会将此人派来搅局吧?”

  “哼,蛇鼠一窝,我早就说那劳什子国宗早八百年就该取缔了,空养着一帮白眼狼,不知感恩的东西……”

  陆骞越过窃窃私语又喋喋不休的汹涌人潮,同龙座下首的姜照言对视。他无声地偏过头,好像无声的询问。

  你早就知道?

  姜照言合手端立,敛目看向殿外,抿唇颔首。

  她点头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人注意,但那一下,却好似重逾千钧。

  陆骞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身后的护卫开口。方竹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用难得严肃的嗓音道:“殿下,唯有此法。”

  陆骞闭了闭眼,转过头去。

  凌霄被十余个兵卫架出了青鸾殿,来到了殿中明亮光线无法企及的角落。那条金光灿灿的长袍被人粗鲁地剥去,随后又被套上了渔网。

  “且慢。”

  御林军统帅停下了动作,恭敬地朝几步之外的女子颔首:“姜姑娘有何指示?”

  姜照言清泠泠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了凌霄身上,又很快地移开,口吻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依方士所言,近日宫中见不得血光之灾,对龙体亦有损。”

  御林军统领会意,低声道:“姑娘放心,兄弟们手上都有轻重,会给他个痛快的。”

  凌霄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统帅拔出腰间刃,冷声道:“你该庆幸如今能死得这样容易,否则就你在大殿上说得那些话,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他朝身边的同僚抬了抬下巴,众人会意,将标枪放在一旁拔出长刀,并排于凌霄四方,冷冰冰的铁器拔出时,恍惚间竟如同人的哀鸣,何其讽刺。

  今夜是个万里无云的阴天,映得长剑都黯淡。凌霄却无端想起了那个十多年前的艳阳天,他那时也不过十一二,浑身满怀仗剑天涯的志气,看见人贩子背包里襁褓女婴时动了恻隐之心,冲上前抢了就跑。

  那是在他生命往后惯于谋求算计的时候无法理解的直觉和冲动。然而他从不后悔。

  【“可笑你连死都不怕,却害怕让仇人付出代价。”】

  “你想让他付出代价吗?无论是将你所爱之人作为筹码牺牲,还是将不辞辛劳地辅佐他二十余年的你弃如敝履?”

  骆长寄端正地站在他面前,不再如那夜一半言辞激烈而嘲讽,反而平静而客观。

  凌霄抬眼看他,答非所问地说:“她的尸骨,是你埋藏的吗?”

  骆长寄眼中透出一丝怜悯,轻声道:“带回了北燕,葬在一座很美的灵山福地里。”

  凌霄点了点头,问他:“那,介意再多埋一个吗?

  “那时的我,兴许看上去略有不堪。但也不打紧。等到了地下,我自会去寻她。”

  数十余把长刀齐声而出,刀锋刺穿脏腑时发出的声响混沌,他却无端想起春日里上凤尾山,笑声清脆的少女弯起的眼角敛尽灿烂的金光,无辜地抬起脚边被泥泞溅脏的裙裾,嗓音澈亮明丽:“师兄,上山见过宗主以后,你帮我擦擦泥好不好?”

  他只是,去赴一场远隔生死的邀约。

  青鸾后殿,陆骞跪在颂诚帝榻前,沉声道:“父皇,此人前来,林不栖就算先前不知情,也可想而知全国宗上下是受着何等的耳提面命,如此胆大妄为的宵小之徒,怎能允许其继续祸乱朝纲,还请父皇准我带一队亲兵,前去拿下这逆贼!”

  陆涣张了张嘴,喊了声:“父皇——”

  还没等他说完,病榻上的陆欣抬起手颤颤巍巍地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好像知道他要如何为林不栖脱罪似的,近乎脱力地对姜照言道:“传,咳,传朕口谕,全城搜捕国宗宗主林不栖,带进宫城,无论生死,绝不可,绝不可将他放出阆京!”

  他话音未落,呕出一口郁结于心的乌血。

  “陛下!”

  *

  京郊,赤锦山庄。

  红得似火的扶桑花田边,聚集了近百名身披兜帽斗篷的客人。他们形色匆匆,在暗夜的掩盖下看不清本貌。桐油灯静静地搁置在廊下,却没有一个将它拾起点亮,好像比起无穷的黑夜,他们更忌讳明亮的灯火。

  明月挂梢头,清辉无法照明,但众人似乎不甚在意,只是偶尔同相近的人低语片刻,仿佛忌惮着什么人,时不时看向黑暗的檐廊,期待着有人从中走出。

  血红衣摆滑过冰凉的地板,丝罗曳地之声在静寂的花田中的作用仿佛震耳欲聋的锣鼓,昭示着一人的到来。

  众人齐齐转过头看向檐廊的方向,只见那红衣男子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中握着一盏摇晃的花形灯,面容是有如刀削刻骨般的英俊,不若大多中原人所见之柔和,反而锋芒毕露。他的面容不显老态,但一举一动却带着青年人难有的谨慎和优雅。

  他一头乌发如云垂坠脑后,好似被包裹在鬼魅外壳中的天上仙。

  林不栖微笑着低头看向花田中的人们。他知道其中有悍刀堂堂主,七杀门的总领,江岸阁的阁主,每一个都是江湖门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林不栖无需辨别他们分别是谁,因为他清楚,绝芳门的名号,足以令他们认可。

  但区区认可,根本够不上他的期望。他想要的是臣服,是肝脑涂地共谋大业,而非轻飘飘没有实质的一句认可。

  “诸位见我英雄帖,便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是绝芳门之幸。”他朝众人颔首微笑,何其文雅而威严。

  “诸位在此等候了多久?”他明知故问。

  花田中有人接话:“一个时辰。”

  林不栖轻轻摇头:“不对。”他惋惜地道,“是整整五十六年。”

  “颂诚帝继位那年,在场诸位有的尚未出生,有的已经走出家门只身闯荡江湖。于我等并无官职傍身的平民百姓而言,一位明君应当如何?”

  他自问自答:“少战事,免徭役,人民安居乐业。

  “可是他做到了吗?”

  林不栖摊开一只手举到半空,语气似说似叹:“颂诚十二年,楼国侵略覃城,十万将士拼死一战,最终获得胜利,然而最终折损过半,覃城的守寡的女人和孩童足以灌满整个祁安。颂诚二十六年,天琅郡大旱,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而那时朝廷的下放的赈灾款早已在其中被一层又一层的官僚蛀空,分到我们嘴里的,不过是一口寡淡到连米都找不见的米汤。”

  他的嗓音旋而锐利,好像一只上半阕安定,下半阕激昂的曲子:“颂诚五十一年,原本高居储君之位无可指摘的太子,因提出融入南虞两国合并的想法,而被其打入诏狱,贬为庶人。他当真不知晓,若南北统一后,将对别国产生何等的威慑,令其不敢侵犯吗?

  “不,没有人会比一国之君更加清楚。但他却没有这样做,为何呢?”

  林不栖讥讽一笑:“因为他舍不得自己那座金碧辉煌的龙椅,不愿将其拱手让与嵇家小儿!”

  “这是我们真正渴求的盛世吗?

  “这是我们所拥戴的陆氏江山吗?!”

  “我们并非没有选择。”他的声音突然放低,轻得仿佛只剩呼吸,但却掷地有声,无人胆敢接话,却用逐渐变了样的信赖以及崇拜的目光看向他。

  “朔郯,南虞,北燕……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国家,除了名字和习俗面貌有异,其他的又有什么特别呢?

  “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

  他抬起手臂,指向花田中的每个人:“那就是你们。”

  “君主大约永远不会明白,只有百姓,才是一个国度至关重要的东西。然而如今的君王,宠信宦官佞臣,将本应厚待的功臣冷落一边。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国度。”

  他抬起双臂,红色的宽袖从他肘间滑落,声音昂扬而热切:“何不同我一起,重整旗鼓,再创一个,你我都能够安然存在的盛世河山?

  “你们需要信奉的不是我林不栖,而是一个国家的信仰。是我们终究创造出一片属于我们的故土,那里不再有愚昧,屠杀,饿殍,冷眼,那是我理想的国度,而我,想要将他分享给你们。”

  一个男人忍不住从人群中站起,扯下兜帽双眼含泪地高声喊:“恭迎我主!”

  更多的人醒悟过来,纷纷穿过花田单膝下跪于檐廊之下,一个接一个地低下头颅俯首称臣:

  “恭迎我主!”

  “恭迎我主!”

  他们前仆后继,头脑懵懂却又眼含热泪,好似当真在这个灰暗的夜里找到了热血足以挥洒的地方,而面前身着红衣的男人,就是那个无可争议的领头人,他们坚信,只有这个人,才能将他们带离迷雾覆盖的困区,创造出独属他们的家园。

  忽然,天边闪过一道小小白影。他看上去那样微不足道,却仍旧在阴霾的厚重云层下穿行无阻,当他最终显身于人们的目光中时,众人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雪白的鸽。

  它仿佛对自己的目标一清二楚,毫无停顿迟疑地展开双翅,在林不栖愣怔的目光下安然降落在他的手臂上,偏过小脑袋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林不栖缓缓抬手,用手指抚了抚鸽子的下巴,一道曼妙的红纹乍现,如多年前那般如出一辙。

  他解开了鸽子腿上绑着的小信囊,无人注意到他的手指微不可察的颤抖。

  当看到信上熟悉的字迹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偏过头去,眼神不知挂在了什么地方,半晌后笑了一声,仿佛迷雾散开后被人看清本貌。他并未想过逃避,但总是无意识地掩盖,而此时,就是那个揭开面纱的时刻。

  他将信件收回袖中,淡声同玉簪道:“带一队人,领众豪杰往苔山去,我要出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家人们,大洗脑

  林不栖:虽然这些话我一个字不信,但不妨碍我说的慷慨激昂

  无奖竞猜是谁给林哥派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