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32章

  彼时阮风疾正在自己营帐中处理些开战时搁置下来的文书,而面前厚重的军帐被人粗暴直接地一把掀开。

  阮风疾下意识抬头,还没等他琢磨透全西境不打招呼就闯进自己营帐的只有哪几个人,罗月眉便怒气冲冲地有如一阵风般刮到他身侧,身后跟着无奈的阮隋以及阮风疾的副将楚彷。

  阮风疾站起身来,见罗月眉身上肩甲未卸,道:“阿娘,您刚回来,怎得不先去歇息?”

  “歇息?”罗月眉阴着脸反问,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长枪搁到阮风疾的书桌上,冷笑一声,“我看是你平日里两眼一闭歇太久了,否则何至于眼瞎耳聋到这个地步!”

  阮风疾劈头盖脸挨了顿骂,却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儿子不懂,您所指的究竟何事啊?”

  “你不懂?!”罗月眉咄咄逼人,“阿阙带了姑娘家回来的事儿就差传得关里关外全知道,这样重要的事,你瞒着我们也就罢,你身为长辈,却不能提前为阿阙打算,白白地让人家姑娘孑然一身地到咱们狼行关来!若是不尽早替阿阙提亲,姑娘家要被那起子搬弄是非之徒嚼多少年舌根你知道吗?!你也配阿阙叫你一声师兄!”

  事到如今,阮风疾这才从罗月眉话里话外品出了意思,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只得好声好气地道:“阿娘,此事说来话长,我此前没说是有理由,您听我——”

  此时楚彷打帐进来,罗月眉阴着脸没开口,但楚彷在外头听得是一清二楚,却也不好多作置喙,只拱手行礼,通报道:“将军,游先生求见。”

  阮风疾顿了顿,顿时好像见了救星一般,忙道:“快请进来!”

  游清渠垂首躬身入帐,一身素衣容色清减,分明知道面前所立乃西境三位守城将军,其中两位还正明里暗里地打量着自己,却也并无惧怕之态,只谦和而温厚地道:“拜见阮老将军,罗夫人。”

  阮隋和罗月眉都朝他颔首,但还是在游清渠被阮风疾请来坐下后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阮风疾道:“神医,你身体还没好,做什么跑这一趟?”

  游清渠的脸色以及体态确然并没有比他此前刚到鸪城时好多少,分明就是余毒未清的模样,却道:“不妨事。原本我便有些要事要来同阮老将军和罗夫人相商,能在阮将军营帐中碰上二位,也是一桩幸事。”

  阮隋一手撑在膝上,略略倾身向前:“敢问阁下是……?”

  “啊,没有提前自报家门,是在下失礼。”游清渠不卑不亢地朝二人颔首,安然道,“在下游清渠,出身漱锋阁,曾在十几年前偶幸同阮将军同游过几年,勉强算是旧相识。”

  罗月眉微微张大了嘴:“您就是,在风疾十几岁时……”

  阮风疾年少叛逆出走江湖时,她和阮隋也并非心如磐石,也借着旧友以及麾下将领的支援,不动声色地在阮风疾身边安了几个固定的探子,勉强能随时跟进着自家儿子的近况,对他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也是知根知底,却没想到时隔几十年,竟能透过旧友和探子平铺直叙的概述,真正同对方相见。

  “犬子当年,承蒙游先生及友人照拂了。”罗月眉真诚地道。

  游清渠微微一笑:“看到阮将军如今已成为统领一方的将才,在下身为旧友,亦有与有荣焉之感。”

  有了这样一层关系,罗月眉同游清渠寒暄一番后自是眉开眼笑,不再有方才初见时的拘谨,道:“游先生今次来边境,是特地为了看风疾来的?”

  “虽说有些对不住阮将军,但阮将军如今镇守狼行关之事,在下也刚知晓不久。”游清渠言辞坦诚不避讳,但却并不给人过于直接所造成的不适。

  “在下此次前来,是因安澜君如今携我家小阁主回邠州,虽说阁主身为男儿,同安澜君相处不必有男女大防之类的忌讳,但因阁主身世不同寻常,因此在安澜君正式带他见过二老前,在下便自作主张地充当一回阁主的长辈,替他说明些情况。”

  由于游清渠的神色以及口吻都过于自然,因此阮罗二人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半刻钟后才被“身为男儿”“不同寻常”几个词砸得晕晕乎乎,罗月眉扶住阮隋的胳膊,半天没说出话来,半晌弱弱地:“啊?”

  *

  直到跟着嵇阙走向阮隋营帐前,骆长寄都并未感受到所谓紧张的情绪,原因无他,只因他早已将凡事最坏的结果提前想到。

  阮隋和罗月眉虽是看着嵇阙长大的长辈,但按理说并没有真正替嵇阙做人生大事的主的权力。哪怕他们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什么“同男子结合终究不正经”,“断了嵇家的香火”又或者“害人害己”之类的言语,他也无需真正在意。横竖这辈子难听话他听得不知多少,只要嵇阙不被这些话影响,那便左右不了他半分。

  至于嵇阙……骆长寄在此时竟并未有担忧的心绪,只皱眉想着,嵇阙若真是那种别人说两句话便会调转心意的人,当日便不会离自己而去,在阮风疾以及周燮等人对自己态度不佳时更不会视若无睹坚持同自己在一处了。

  然而,就在他跟在嵇阙身后踏进营帐的那一刻,他便陡然感受到帐中那近乎诡异的气氛。首先迎上来的是位高挑的女子,她眼眸奇亮,脸型瘦削,身着一袭雪青色剪裁利落的衣裙,还没等骆长寄开口,女子便伸出两只布满纵起青筋的手朝他探过来,他呆了呆,竟没能立刻躲开,任由女子捧着他的手,笑眯眯地看他,从他额角一路描摹到下巴。

  他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只觉心头毛毛地发怵,只好有些迟疑地朝罗月眉颔首。

  罗月眉将他浑身上下一处不落地打量了个彻底,这才矜持地将他的手放下,和蔼地道:“既然来了,便先坐下说话吧。”

  她背过身去后,却险些没能藏住嘴角的笑意,心中暗暗地道,好齐整又干净的孩子,一看就是个稳定性子,阿阙委实会找。

  嵇阙自然了解罗月眉和阮隋的一言一行,知晓他们对于喜欢的孩子大约是何种态度,因此坐到骆长寄身侧时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看了杵在一旁活像罚站的阮风疾一眼。

  阮风疾用嘴型道:昨日神医来过。

  嵇阙会意,微微点头。阮隋待罗月眉神清气爽地坐下后,轻咳一声,这才抬眼慢慢地端详了骆长寄片刻,缓声道:“我多年前,曾在战场上见过顾将军,那时我还是旷华君的嫡系,一晃几十年,竟然还能看到他留存在世上的血脉,兴许…也是天意维护。”

  骆长寄怔了怔,立时也明白过来,神医他们大约已经提前跟着阮风疾同阮家二老打过了招呼,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暖流。

  “听阿阙说,这一路上你助他良多,能遇到你,是阿阙之幸。”

  骆长寄在此前不是没有设想描摹过阮隋的形象,但是那个所谓的形象总是同严厉的大家长八九不离十,绝没想到他会用如此谦卑的方式对待自己一个晚辈。他不由得想,从前嵇阙甘愿以自己换阮风疾入葳陵,兴许也并非毫无道理。

  骆长寄沉默片刻,竟当真也拿出了几分方才没有的尊敬,轻声道:“遇到他是我的福气。”

  嵇阙似乎有些意外地他在初见阮罗二老时便坦露了心迹,眼睛不可察觉地弯了弯。

  “小念是哪里的人?”罗月眉问。

  骆长寄道:“生在北燕,十四岁后住在苏桓。”

  罗月眉秀眉微挑,道:“我记得很久之前,我们亦曾去过苏桓,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她忍不住又感叹了句,“到底是清秀的山水养出水灵的孩子。”

  骆长寄原本以为他们可能会问些令自己无法招架的问题,但阮罗二人似乎分外善解人意,哪怕自己迟疑久些,他们都会自如地转移话题,并不在同一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似乎是怕他为难。

  听骆长寄三言两语概括完了他被骆澧从酒楼捡回家的过往,罗月眉捂住了嘴,低低地:“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将孩子带回去,还这样不负责任……”

  竟是从他简略的描述□□情了他当年的处境,骆长寄被罗月眉悲伤的神态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些结巴又无措地安慰:“那个,已经过了很久了,而且嵇——衍之也将我带了出去,他待我也很好的。”

  “好在阿阙那时候能遇见你。”阮隋低声道,“他爹娘…唉,去得太早,他阿翁前些年也走了,我们总是想着,他那时一个人在葳陵,身旁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就好了。却没想到一年又一年过去,等到的消息,总是他孑然一身。”

  罗月眉道:“我还曾想着,若是阿阙当真因为之前的事这辈子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我们哪里又对得起他……”她哽咽了一下,将绢帕遮了一下嘴唇,调整了一下神情,又道,“现在阿阙有小念,真是太好了。”

  在此刻,他们不再是南虞边境两尊不可破灭的战神,只是两个再平常不过的亲厚长辈,真情实意地为孩子操着心,又垂泪将他托付给他的意中人。

  阮风疾扶住他娘的肩膀,安抚道:“娘,您别哭了,小念和阿阙要不知怎么好了。”

  罗月眉笑了一声,似乎也有些羞惭,将眼角泪痕拭去,道:“算了,从前的事便不再提。”

  嵇阙握住骆长寄的手,慢慢地道:“将军,夫人,我想带小念去见阿翁。”

  罗月眉连声道好,嵇阙和骆长寄站起身同他二人拱手告退,嵇阙再度给了阮风疾一个眼神,示意他多安慰着罗月眉些,阮风疾点头答应着,低头对罗月眉道:“阿阙和小念短时间不会离开,往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您下次可不能一说话就又掉眼泪了啊!”

  阮隋仰着头,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眼中竟好似变得模糊,将他们同很久之前尘封的记忆短暂地结合到了一处,久久没言语,随后像是对罗月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南嵇北顾……几十年如水流,却终究,还是集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