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35章

  彼时戈壁滩外的六月天艳阳高照,分明白日里头众将都不得不把身上战甲卸下一半儿敞着透透风,一入夜却连炭盆都得用上。周燮和斛阳围在嵇阙两侧,其他几名将军则坐在桌前,静候统帅下一步指示。

  喀维尔近来被辽北方向的梁家牵绊住了脚步,一时分不出功夫对抗西境,今次嵇阙碰上的是个新鲜面孔,自称叫甘铎,喀维尔座下第一副将,常年跟着他南征北战。虽说边境的骑兵也有冒充将领的习惯,但就嵇阙同他打这一场下来的感觉来看,甘铎的打法确然同喀维尔一脉相承。然而,他却缺少了喀维尔那股近乎于野兽般的直觉和机敏,思路要“钝”得多。

  虽说如此,甘铎依旧比平常的沙匪以及边境小将难对付。周燮在战中被他的那柄长矛所伤,正中肩胛骨,重甲是带不得了,平日作战也只能披软甲。为求伤口好快些,一个帐中只有他不图暖和仅着两件单衣。

  周燮讲话时微微有些颤抖,为了不被笑话,他刻意将语速加快了些:“此次打甘铎不能用此前针对喀维尔研究的战术,除非明日能将他拖死在戈壁滩上。我们有胜算,但是甘铎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于平戎道:“今天打的时候双方都挺保守的,估计都不想暴露新战术。”

  斛阳道:“明日开始便不一样了。喀维尔同统帅尚且要用尽全力,甘铎若是不拿出真本事,那就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周燮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嵇阙,无声地请示他的意见。

  嵇阙开口,字句简略:“不要让他活着走出大漠。”

  周燮和斛阳对视一眼,斛阳问道:“杀了他虽未必能对喀维尔产生重创,但一定也是种打击。如今他分身乏术,立时再培养一个亲信也并非易事。”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试试此前练的阵法?”周燮兴致来了,“我和老于练习得可费劲了,正好拿他来试试水!”

  “如果可以便多抓几个俘虏回来,不必恋战。”嵇阙似乎并无属下那种即将大展拳脚的兴趣,冷静地道,“交战地地形广阔,尽量不要用附近的山体做掩体。”

  “统帅是担心他们还有援兵?”于平戎低头专心地看地图,“最近的山体尚有几里远,如果不是长久作战应该不至于。斥候不是也报告说,如今喀维尔的营帐确然驻扎在北边吗?”

  “有备无患。”嵇阙作战前素来不喜长篇大论,因此总是点到为止,留给属下们自行领会。

  “明日卯时前便要整军,都去眯两个时辰罢。”

  于平戎率先告退,周燮则去找陈军医要睡前涂的最后一道药,只剩斛阳还留在帐内没立刻动弹,迟疑地道:“统帅,您此次要带俘虏,是不是还在担心硕鼠的事?”

  中原境内存有硕鼠,南虞和北燕皆心照不宣。然而,一日不挖出背后之人将其根基摧毁,中原便总有一日被硕鼠蛀空,届时便是大罗金仙再世也无力回天。林不栖跟朔郯人做交易,他那绝芳门中尚存一脉来自西凉的‘提里那依’,证明了那交易对象在朔郯国中定然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骆长寄虽将臻宁公主作为一枚钉子嵌进朔郯王室,但未免太过势单力薄。若是能抓到几个对此事知情的副将,他们也不至于对日后林不栖的行动一直处于被动了。

  嵇阙颔首,又道:“是,但也不全是。”

  他慢悠悠地卸下身上的重甲,将汗濡湿的后背布料提起来抖擞了两下,道:“玉罗道的探子传信来,说近日边境的‘红轿’又有异动,五天内已经被他们找到了四次妇孺拐卖,背地里的又不知还有多少。”

  ‘红轿’乃边境第一大贩卖人口的组织,因拐走妇孺时会将运送的马车帘换做红色来做标识,因此边境的人暗地里都给他们起了这么个诨名。

  斛阳神色凝固起来,半晌低声道:“您是怀疑,朔郯境内恐有其他响动?”

  “正是因为没有头绪,才需要从他们身上找点头绪。”嵇阙舒展了一下肩颈,平淡地道,“若是不能提前获悉对方情报,单凭‘红轿’和硕鼠,我军同他们对峙便永远只能处于劣势。

  “我们也该警醒起来,哪怕不能将探子打进草原内部,也不能像如今这般坐以待毙。”

  *

  黄沙戈壁滩外蔓延着的是一片摇曳的绿海,日出时金光璀璨,暮沉时霞光遍野,雪白的营帐有如一个个小鼓包,环绕着美丽的牛羊直到天边尽头。

  这里是游牧的朔郯人所占据的地界,在西凉境内享有最肥沃也最广阔的草原。最好的地盘唯有一家独大,西凉小国又怎可能如此甘心,约莫十余年前联合诸国对朔郯发动了一次联合叛乱,妄图能从其中瓜分一两块土地,再不济也要换取些牛羊。然而,他们的希望毫无疑问地落了空。

  朔郯的骑兵在戈壁滩上无人能及,他们好像天生便要比别的民族更为骁勇善战。那年的朔郯骑兵所向披靡,近乎是以不可逆转的破竹之势,大挫由契非为首的西凉十六国联军,直取契非王项上人头挂于城门上示众足足四十九日,唬得西凉小国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同朔郯正面对抗。只有在偶尔商贾贸易时才敢蹭到边境,在朔郯和南虞对战时偷偷分一杯羹,随后又赶紧溜走生怕惹祸上身。

  而今日停留在营帐十几里外的这一辆以粗麻布包裹的马车,相比起中原那在西凉看来毫无用处的轿子,马车尾端伫立着用四方木板围成的立方形笼子,用数条坚韧的黄荆条扎在两侧围起来,方便堆放重要的货物。

  坐在前头御马的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容色有些焦灼,老熟人从帐中跑出来同他打招呼时都半天没听着,还是对方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后背,他才仿佛受惊了似的垂下眼看向自己的老主顾。

  “怎么像是被吸了魂似的?”老主顾笑道。

  青年咽了咽唾沫,道:“没…没什么。”

  “别藏着啦,给我看看你家这次捎了什么好东西来吧?”老主顾说着便往青年身后瞅,青年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又在主顾奇怪的目光中硬着头皮道,“从中原捎来的上好的香料,还有种什么雉鸡,说是烤着吃香得流油,跟咱们这边的牛羊完全不同的风味。”

  “是嘛,那给我来一只尝尝鲜!”老主顾咂巴了下嘴,“挑只最肥的!”

  青年欸了一声,翻身下马走到身后的笼子边上扯着雉鸡的爪子拎了一只出来,抽手速度奇快,叫人简直以为他那笼子里头是一汪沸水。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主顾玩笑道:“今日看来是热得很呐,你再在这里站久点,咱们这片就能多一片海子了。”

  青年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配合地咧了咧嘴角,看着老主顾朝他挥手告别走进帐中后,感觉到抵在腰间的那柄短刀又逼了上来,他闭了闭眼,缓缓回头,哭丧着脸半跪下来,将手高举头顶为对方献了个大礼,哆嗦着道:“我已经说话算数,将二位带到库沙草原来了,二位饶过我这一条小命罢!”

  他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下一刻他忽感脖颈一凉,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铺天盖地的剧痛,便已经仰面倒地失去了知觉。

  殷红的血浸透绿草,蔓延到了脏兮兮的狗皮靴边。胡达将布袋往身后一甩,冷漠收刀回身离去,低低地道:“见过‘提里那依’真容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

  站在他身侧灰头土脸,小辫用布包在头顶的少年耶惹齐看了那血泊中的青年一眼,弯下身熟练地拽走了他腰间的钱袋,匆匆塞进了自己的衣兜,追上了胡达的脚步。

  在全堂亲眼目睹黑森的头颅后,他们出于畏惧不得不回到了林不栖的麾下。惩罚无疑是残酷的,胡达的双腿险些折了,耶惹齐的膝盖骨至今在雨夜来临时还会疼痛。然而,在他们跟随着林不栖一路从中原逃亡赤霞镇后,又随即被下达了一项任务。

  胡达和耶惹齐将兜帽盖在头顶。他们生着朔郯样貌,形色匆匆,直到在一顶高又宽广的白帐前停下了脚步。帐前既有护兵把守,还有会武的朔郯使女巡逻,因此他们并不敢靠近,只能悄无声息地窜到帷帐另一侧。

  胡达朝耶惹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试探性地朝里头喊了声:“橐吾大人,您在吗?”

  帐内并无任何响动。二人对视一眼,胡达沉沉地叹了口气,耶惹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二人正东张西望着想随便找个马厩掩身,这时突然听见营帐另一侧原本驻扎于此的侍女和护兵突然往右一拐齐齐朝反方向去了。

  胡达眼睛一亮,朝耶惹齐飞了个眼神,二人摸索着来到帐前,胡达用指头撩开道小口,确认已经没有任何外人在场后,这才猫腰钻了进去。

  当他们在帐中看见那抹熟悉的背影时,顷刻间便热泪盈眶,立势便跪下匍匐前进至那人脚边,胡达主动拖起他的袍角亲吻了一下,虔诚地呼唤:“大人。”

  好似相比起他们真正的主人林不栖,面前名为“橐吾”的男人更加值得敬重似的。

  橐吾接受了胡达耶惹齐二人的吻礼,拍手令他们起身,声音不高不低,直击重点:“我猜你们此次前来,是为了传递重要的情报。”

  胡达沉声道:“大人才智远胜草原众人,此次也只有大人出手,方可解危难。”

  “哦?” 橐吾不置可否,拢袖道,“不妨说来一听。”

  胡达警惕地往四周观察两圈,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大人常年游走于纥察木身侧,自知其脾性。旁的东西都不打紧,需大人斡旋期间的唯有一样,便是今年的‘贡品’。”

  橐吾眼神闪烁一二,沉吟不语,胡达趁热打铁,又道:“……提里那依的意思是,往常的‘贡品’,只为令山神心悦。但大人需让纥察木知晓,能够使朔郯大部一挽狂澜者,唯有‘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