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39章

  北燕皇宫东南角,跨过门槛抬头望,匾额书的正是‘太医院’三字。

  来人步履轻慢,并不急于越过重重门房,曳地长袍轻若微风拂过冰冷的石砖,群房外正交接着新来的草药的门役见到来人皆停下脚步躬身问安。对方并未减缓或加快步速,自若地对他们略一颔首,衣衫在半空飞扬半瞬又落下。

  此时回廊外走出一鸭蛋青衣裳的青年男子,脸若敷粉,是难得的俊美面容,看见来人时眼神一亮,双手抚袂,在对方走近时轻声道:“见过姜大姑娘——”

  姜照言微笑着打断了他的问安,不疾不徐地道:“陈太医,今日之事,不便张扬,还是私下谈得好。”

  陈太医啊了一声,四处张望一二发现果真有门役好奇地朝他们的方向看来,忙回身为姜照言让位:“姑娘快请进!”

  姜照言进门后便回身闭门,陈太医站在原地略有迟疑地看着她移步至窗边取下窗格下的叉竿。他尚未娶妻,又是外男,同姜照言私下独处,传出去只怕对姜照言的名声有损。

  姜照言心明眼亮,又怎会看不出他举止间那近乎僵硬的踌躇,淡笑道:“陈太医不必拘礼,坐罢。”

  陈太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句:“姑娘不若还是开窗,否则,日后怕是会有私相授受的流言——”

  “陈太医许是刚进太医院不久,不太了解我的为人。”姜照言今日并未着官袍,只是寻常衣裙,看上去并不如站在庙堂之上那般威慑,好像当真如二八少女,但她平易近人的口吻却令人听上去不寒而栗,“上一个敢在我面前造谣生事的,如今正扣押在诏狱以备择日问斩呢。”

  陈太医打了个寒噤,生生止住了话头,姜照言抚慰似的拍了拍木椅扶手,道:“你此前特意传书于我说有要事相商,现在便道来罢。”

  见姜照言说到了正题,陈太医竟有些松了口气,忙站起身从自己的书桌上翻出一页宣纸,展开铺到姜照言面前。

  姜照言纤手捻起一旁准备好的热茶,放到鼻尖轻嗅,斜眼瞥了那宣纸一眼,是陈太医详写的医嘱文书。

  见她半晌没言语,陈太医当是她仍需自己解说一二,便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姑娘,正如吾信中所说,那位薨逝前,是由下官去请平安脉,在此之前,其脉象便有紊乱之兆,在驾崩当夜,口吐白沫,嘴唇青紫,显然是中毒之兆,半分做不了假的!”

  姜照言手握茶杯,没有吭声,陈太医只当她默许自己方才所言,继续道:“我趁着为太后娘娘问诊时几番调查,再加上我此前在江湖问诊时看遍奇毒,那位中的,应当就是天下奇毒第二,凉风草之毒。此毒初下时并无任何踪迹,但只需连续服用三次,便已是回天乏力,偏偏药性奇诡,单从脉象根本无从察觉,只有在大动肝火气上心头时才会最终催动毒素,陛下身患沉疴数年,众人皆当他是回天无力,但其实分明是有人刻意下毒,谋害皇——”

  “陈太医。”姜照言忽而打断了他慷慨激昂的推论,手指在杯壁上漫不经心地滑动了下,“我听说,你才华出众,早在几年前便被楚院判收为弟子,虽说资历不深,但实力深受太医院众人信赖。”

  陈太医停下话头,微微皱眉,不明白为何姜照言突然提及此事。

  姜照言微微一笑,啜了口温凉的茶水,道:“兴许陈太医天赋异禀,远胜众人,但陛下龙体安康重逾一切,在陈太医请过脉后,楚院判亦会亲自看诊开药,次次如此,数年来从未间断。”

  陈太医这才嗅到了些不同的意味,呆滞片刻,下意识地反驳:“这不可能!若是师父,定会早早察觉,又怎会在国丧期间只字不提!他——”

  言及此处,他如遭雷击,冷汗几近从额角流下。姜照言慢悠悠地道:“是啊,为什么资历经验远胜于你的楚院判,会对此只字不提呢?”

  陈太医死死地抿住嘴唇,抬眼时眼神已陡然变化,不再有任何自得之态。姜照言一哂:“陈太医,你医术高超,头脑机敏,但是你唯独忘了一件事。

  “在这宫里头,能够安安稳稳地活过夺嫡与宫变的人,没有一个是易于之辈。”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坐在这里的只有你和我吗?”刻意忽视了陈太医苍白的脸色,姜照言道,“因为你师父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充当正义之士,什么时候需要闭紧自己的嘴巴。”

  陈太医鼻翼翕动了下,连忙开口:“我并未想要告知他人,姑娘你大可放心——”

  姜照言笑着摇摇头,茶盏推回桌边传来清脆一声响:“如果每个人都来同我表忠心,那我怕是睡不着一个安稳觉了。”

  此间房光照不佳,因此桌边还有一柄烛台照亮。陈太医眼睁睁地看着她伸手捻起面前那张文书折成一个方形豆腐块,借着烛台的火光点燃,那一点白日里微妙的火光映在姜照言深色的瞳孔中。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香炉,将那废弃的纸页丢了进去,静静地看着香灰中的墨迹被火苗舔透:“若是你今日从这里走出去,将你的发现广而告之,碰巧进了有心人耳中,认定入我北燕皇宫有如入无人之境,继而招得刺君者前仆后继……

  “储君是应该治你的罪,还是治整个太医院的罪呢?”

  陈太医背后的凉意从脚背窜到脖颈,他张嘴又闭合,竟一时哑了口。姜照言看了他片刻,突然意味深长地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若是我没记错,陈太医家中老母和幼弟尚在阆京小住罢?”

  木椅猛地退后一截,发出一阵难听的嘶鸣声,陈太医慌慌张张地跪倒在桌椅旁,将头磕在桌腿边恨不能在地面上钻出条缝:“是小的没轻没重,不知分寸,家中母亲和幼弟皆对此毫不知情,求姜姑娘宽宥!”

  姜照言垂眸,屋中足足有半刻静谧,这才响起她轻松的语调:“我知道陈太医是个聪明人,分得清利害轻重。”

  绣鞋踱过陈太医头颅边的地砖,不知有意无意踩在了他耳畔的碎发上,好似只有一瞬,但那细密的疼痛仿佛已经深入表皮,令人胆寒。

  “今日来这一趟,是看在楚院判的面子上。国丧期未过,我不希望翊王殿下登基前后再生周折。”

  陈太医头也不敢抬,只顾磕头如捣蒜,直到那慢悠悠的脚步声响在他再也听不见的地方,他才缓缓支起背,扶住一旁的桌椅,却发现自己早已腿软地站不起来。

  *

  颂诚帝在位五十六年,一朝驾崩,举国哀悼。入殓送葬那日是八月十五,跟随在抬棺人身后的送葬队陆陆续续排出十几里地,其中囊括身着雪白孝服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以及路边随处可见的平民百姓。

  北燕王朝的规矩,为表示对先帝之哀悼,新皇登基仪式需在一月之后方可举行。在此期间,哪怕是新皇也需披麻戴孝参与吊唁长达半月,方可卸下白衣。

  颂诚帝去得突然,虽然他缠绵病榻数载,但似乎对下任储君的话题分外忌讳,平日甚至从不同自己的亲信谈起,就连姜照言和文钟年等人也只能推测,或许颂诚帝早已派人将写有下任帝王名讳的圣旨藏于乾坤殿牌匾之后,因此就在颂诚帝谢世第二日,众人便架起长梯,将缀满白绸布的牌匾小心翼翼地取下,果真发现有一黑木长盒藏于其后。

  庾羊连衣衫都来不及换,踉踉跄跄地跳下长梯命众人唤来文武百官前往乾坤殿宣读圣旨。身着孝服的百官乌泱泱地挤满整间宫殿,陆涣和陆骞目不斜视地站在队伍正前方,好似接下来的活动同他们全然无关。

  当着众人的面,姜照言开启黑木盒,而那云雁锦所制的圣旨绸布,竟倏然有白色火光燎然而上,姜照言没能立刻放开木盒,还是陆骞眼疾手快将她往后一拽,只见那圣旨竟就这样被滚滚白烟浸了个透,呛得人头晕流泪,众人皆以袖捂鼻遮掩,更有甚者欲叫来宫侍灭火,有的吓得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同僚身上。

  待烟雾散去,陆骞沉着脸凑近将那圣旨拎起,却发现里头黑糊糊地黏成一片,原本应当书有墨字的地方被火苗舔了个大洞。

  群臣哗然,奔走相告,竟当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胆敢焚毁圣旨,这可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滔天大罪,然而姜照言和陆骞对视一眼,默契地垂眸不语。

  那个所谓胆大包天之人,除却那位红衣宗主,他们竟当真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圣旨被焚,东宫无主,帝位空悬,倘若长此以往,恐社稷有损。姜照言和陆骞一并站出来主持大局,一个代表翰林院,另一个代表四方军领,招揽朝中朝外名士大儒商讨下任储君究竟应为何人。陆骞虽挂着个朝议主办的名头,但其实任谁都知晓他不能也不该发言影响最终的抉择。

  在众文臣大儒商议三日过后,推选出了两位候选,一位是六皇子梁王陆涣,另一位便是九皇子翊王陆骞。前一位有众文臣强烈推举,后一位则有护国名将以身相保,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双方拥趸的唾沫星子加起来险些要将乾坤殿淹没,姜照言不动如山,在某日的口舌之战宣告完结各回各家时,她在殿门外拦住了浑浑噩噩要往宫门外的陆涣。

  她微笑着朝他拱手见礼,道:“梁王殿下,今日臣从后宫来,贵妃娘娘求臣传话于殿下,请您入庭芳殿一叙。”

  庭芳殿乃徐贵妃的寝殿。陆涣听完失神片刻,竟忘了拱手回礼,待姜照言谦谨地颔首后离开,他才神色不明地遥遥往乾坤殿后的宫宇望。

  徐贵妃早年宠冠六宫,因此她的寝宫离朝歌殿距离最近,颂诚帝下朝或处理完文书后便爱往她那儿跑。然而,陆涣每每进宫入朝歌殿面圣,总是会小心着不往通庭芳殿的那条路走,只穿小路出宫。虽是亲王之身,每月却只入宫见贵妃一次,若有多,那定是贵妃请人专门在朝歌殿外蹲守,一见他出殿便抓个现行。

  陆涣重新踱步至庭芳殿外的花苑时,被一阵熟悉的桂花香风裹挟全身,他背手痴愣一瞬,竟恍然若隔世。

  好像在很多年以前,贵妃也曾牵着他的手,身后跟着两三侍女在桂花树下奔跑玩耍的。他低头望向路边修剪整齐的矮木,那时他也不过如这矮木一般高,看着金桂环身言笑晏晏的母妃,心中充满了孺慕和憧憬。

  【“涣儿日后是贵不可言之人,有朝一日或能入主东宫,千万别同那讨人厌的小子玩,白白沾染上晦气。”】

  陆涣恍惚一瞬,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矮木,早已被摈弃到脑海深处的一段回忆刹那间涌上。

  那时的他不明白母妃所指的讨人厌的小子究竟是谁,只听得照顾自己的侍女偶有闲言碎语,说清凉殿的容嫔自从生下九皇子,贵妃娘娘看见她便觉气不打一处来,每每见面便动轴横眉冷眼,更是不能见那小儿,多看一眼都觉晦气。

  陆涣上头有三位长姐,两个还没记事便早早夭折,另一个出生的日子不好,八字极凶,因而早早被陆欣送去行宫,长到十八岁又自请入道观修行,后极少入宫。

  他是徐贵妃的第四个孩子,也是她头一个皇子,真真爱若珍宝,什么好东西都要求得颂诚帝先给小六一份。颂诚帝喜爱陆涣,她的恩宠也一时风头无两。

  陆涣记不得那是哪日,甚至不记得那时自己年岁几何,只记得嬷嬷给自己裹的绸缎袍格外紧,待他上完学塾,忍受着老夫子在他面前摇头晃脑几个回合,这才挣脱了跟屁虫伴读和宫侍的追赶,一面奔向春光,一面迫不及待地去拆系得死紧的衣带。

  老夫子说君子正其衣冠,他不敢将身上裹得披风脱掉,只能将拆下一半来松快松快。

  就这样一路漫无边际地走着,竟然就走回了母妃宫门前那两排桂花树下。他自幼便格外喜闻桂花的香气,可惜他这么一点大,香囊都戴不住,嬷嬷也不好给他缝。

  他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猛地跳起来想趁人不备压弯枝条,摘一捧桂花玩去。谁料还没蹦到半空,那累赘似的袍子便挂到矮木枝上晃得他一个趔趄,控制不住便哎哟哟地朝前倒去。

  可是他并未等来鼻子都要摔断的疼痛,取而代之地,他跌进了比他还小些的软塌塌的怀抱里。他龇牙咧嘴地抬起头,却看见身旁的小男孩儿也抿着嘴巴在揉自己的额头,他定睛一看,好大一个圆滚滚的包。

  想必是他迎面撞上的。

  小陆涣心道要糟,下意识便想将错误推诿出去,指着他语无伦次地骂:“…谁,谁让你蹲在这儿的?!你是什么人,撞到本皇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小孩儿慢吞吞地抬头看了看他,张了张口,本该长着门牙的地方少了一颗,竟是个小豁牙子。小豁牙子费劲地撑着地支棱起一双小短腿,小陆涣见他不搭腔也有些不自在,便偷眼打量了他几眼。

  小陆涣虽说摔了好大一跤,但所幸裹得够厚,除却方才跌跤的难堪,竟也没觉出多余的不适来,但面前的小豁牙子在这秋风中仅着一件薄薄单衣,小短腿乍一看同素日无异,但好像隐隐有些困顿。

  小陆涣连续瞥了他几眼,最后才别别扭扭地:“…你,腿没事吧?“

  小豁牙子提起裤腿看了一眼又很快放下去,分明就那么一瞬,小陆涣却发誓自己的确捕捉到了那瘦弱的小腿上的青紫痕迹。

  “没事。”小豁牙子挺傲气,轻声说完转身就要走,小陆涣一时慌了神,总觉得自己此时应该道歉,但是金尊玉贵的六皇子何时跟谁低声下气过,嗫嚅半天只能死死拉住了对方的衣袖:“…等,等等!”

  他飞快地脱下方才怎么也没能拽下来的披风,动作十分不熟练地披到那小豁牙子肩膀上,却在衣带的系法上始终不得要领,最终只得胡乱系个死结了事。

  小豁牙子没躲避他的动作,只是拿一双澄明的眼睛看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曾在意。

  小陆涣系好衣带,抿着嘴巴不作声,随后破罐破摔地:“这衣服…就当是本皇子送你赔罪的,不必归还了。”

  小豁牙子似乎还没办法像他一样说出那般流畅的语句,咧着嘴憋了半天,憋出俩字:“不行。”

  小陆涣看他不识好歹的模样有些恼火,怒道:“凭什么?我这可是雀金裘,多少皇子都羡慕不来的,整个宫里除了太子哥哥,我这可是独一份!”

  小豁牙子似乎被他吼得有点怵,片刻后斯斯艾艾地蹦出一句:“贵妃,娘娘,生气。”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倒真让小陆涣有如梦初醒之感。他当时收到这雀金裘时并不如何惊喜,反而是他母妃比他要欣喜千倍万倍,就连送衣服来的庾公公都比往常的份例多捞到了一把金瓜子。

  平日里母妃从不许他拿出来穿,只有跟其他皇子一起去上学堂的时候,母妃会蹲下身,亲自将那雀金裘披到他身上,笑眯眯地,好似被赏赐的人是自己。

  若是这雀金裘果真被他送于面前的小豁牙子,母妃定然要不高兴的吧?

  可是他摸了摸身上,实在没找到其他能够裹暖的衣物手套了,心想着,大不了便同母妃说是自己弄丢了,反正母妃再如何生气,也从不对自己动轴打骂的!

  思及至此,他命令道:“这是我给你的东西,你不许摘!否则我现在就去告诉我母妃去!”

  大约是徐贵妃的名头太过响亮,那小豁牙子竟当真吓得不敢再开腔,于是字句清晰而简短地同他道:“谢谢你。”

  小陆涣顿时觉得自己这雀金裘给得真值,方才还冷着脸不爱说话的小豁牙子都愿意同他说谢谢,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得龇牙咧嘴,矜持地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你随便送我点什么做交换就行。”

  那小豁牙子似乎有些踌躇,半晌后才慢慢地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根金灿灿的桂花枝,却没有立刻递出去,攥在手里犹豫了好久好久,才看上去很舍不得地,将桂花枝递到小陆涣面前。

  小陆涣一看,可不就是自己方才心心念念许久的桂花?他欢欢喜喜地接过,余光却看见那小豁牙子的嘴唇又紧紧地抿在一处了,不知为何看上去格外碍眼。小陆涣挥了挥那花枝问他:“你摘这花枝,是要作甚?”

  要解释这句话似乎对小豁牙子来说真的分外困难,小豁牙子迟疑到小陆涣近乎不耐烦的时候,才磕巴着吐出一句:“宫门外的桂花开了。想摘一支,给母亲,闻一闻。”

  小陆涣呆了呆,顿觉手中的花枝分外烫手,他有些舍不得地看着手中一片金黄璀璨,又低头看着小豁牙子圆滚滚的发顶,心一狠,将那花枝顶上的一小条搓抹下来捏到手心,又将那花枝递了回去:“给你。”

  小豁牙子惊讶地看他,小陆涣道:“你拿回去,给你母亲闻吧。我也想带回去给我母妃。”

  小豁牙子的双眸慢慢地浮现出些许从未有过的神采来,双手接过花枝,小心藏进衣服里,半晌似乎还是觉着不放心,追问:“这样,真的够了吗?”

  小陆涣满不在乎:“怎么不够?你送我我摘不到的桂花,我还你一件披风,我说值当就是值当。”

  他也的确没骗人。母妃口中比千金还贵重的披风,在他眼里就跟一双双紫金色忽闪的眼睛,白日里还好,夜里瞅着总觉着有些怵得慌,远不如桂花,小小的捧在手心里,却能散发出这样大大的香气,好像一整天都能过得很开心。他捧着桂花骨朵同那小豁牙子高兴地作别,兴高采烈地跑回殿。

  嬷嬷发现他回来时松了口气,却发现早晨还好好呆在身上的雀金裘已不翼而飞,顿时慌了神,忙蹲下身问他,陆涣信誓旦旦地道:“我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那时小陆涣觉得自个儿脸不红气不喘可是气定神闲的作态,嬷嬷闻言也只是将手默默地放下来,没再同他追究,直到晚膳过后他去同母妃请安时,才知道嬷嬷早就趁他用饭前悄无声息地去告了密。

  他记得好清楚,那日他母妃着一身海棠春睡的留仙裙,裙裾缀满了宝珠刺绣,华贵无匹。母妃一边文雅地用膳,一边同身边的宫侍道:“我儿深受陛下恩宠,本宫早便料到有人眼热,却未曾想到,当真敢在我庭芳殿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腌臜事。”

  小陆涣没能听懂她的话,只靠着孩童灵敏的直觉察觉出母妃异常的口吻许是同自己那雀金裘相干,连忙开口:“母妃,我——”

  “即刻排查整个和寿宫,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贱蹄子爪子这么不干净,竟还敢做到本宫面前!”

  母妃仿佛全然没听见他的话,只半笑不笑地朝身旁宫侍下令,小陆涣怔怔地忘了自己该说什么,而宫侍们早已齐声称是退出了宫门,而就在那时,小陆涣心头涌起一股冰凉凉的痛觉,分明整个身体都发冷,后背额头却冒出虚汗。

  那是他头一回知晓何为恐慌,而这恐慌,竟来自于生他养他的阿娘。

  那一顿晚膳吃得他食不知味,下人匆匆入殿时在他母妃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母妃的神情立时变得古怪,好像两颊的肉都扭到了面中去,白皙美丽的面孔此刻好像被水泡了的书皮,唯有两只铜铃在上头兴奋地闪烁。

  母妃站起身便要朝外走,小陆涣再也顾不得什么,小步跑上去拉住母妃的衣袖,小声道:

  “母妃,给你闻,花花。”

  桂花藏在他兜里太久已经蔫蔫地不再清秀好看,令人有些泄气,但好歹香气犹存。

  他母妃的视线并未如往常那样放在他身上,反而有些不耐地别过手去,有些嫌恶地:“什么脏的臭的,快丢下,嬷嬷,带他洗手更衣去!”

  金粒般小小的桂花被绣鞋毫不留情地碾过,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海棠春睡的艳痕随着她的莲步有如水波一般摇曳生姿。

  小陆涣被嬷嬷强行牵着手往里间走,眼睛却一错不错地望着那金粒的方向,可下一刻便有宫人拿来扫帚,几下扫到台阶下,同那秋风刮来的滚滚尘烟泥淖混在一处,芳香不再。

  他那时不懂,庭芳殿外一树桂香满园,取得是蟾宫折桂,富贵满堂,而并非那掌心似有若无的芬芳。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一气写下来写得脖子快断了,灵感来了真的挡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