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46章

  达勒琳母亲和王族侍女们簇拥着圣女走进毡房,侍女端起一杯马奶酒笑容可掬地递到圣女手边。圣女接过了酒杯,却并没有喝,紧接着她们今日第一次听见圣女说话。

  “将帷帐解下,舟车劳顿,我需要歇息。”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禁怔然。传说中圣女目下无尘,嗓音有如浮云飘渺,但面前的女子的嗓音却要比大部分的女性要偏低一些,虽然依旧柔美风韵,但同她们此前的幻想到底还是有些差距。

  达勒琳母亲第一个缓过劲来,同身边的侍女们使了个眼色,恭敬地俯首道:“我等半个时辰后再来替圣女更衣。”

  众人纷纷散开后,圣女在座椅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打量着毡房四周陈设。

  早在几十年前梵陇覆灭,剩余残党被朔郯收归麾下后,朔郯便将巍峨辉煌的梵陇皇宫据为己有,将南征北战多年抢夺来的稀世珍宝妆点其中,而大西王纥察木不再上马背后,也常年居于此颐养天年。然而,等到了悦神节,纥察木以及王族贵族们还是会回到草原上的毡房里,围着篝火饮酒作乐,并举行所谓的“悦神仪式”。

  从前这仪式十分简洁,不过是召寻族人相聚的一个契机。但大西王将梵陇大巫祝带回朔郯后,耳濡目染也对祭祀产生了兴趣。朔郯人常年生活在马背上,打了不知多少场流血的战役,是该寻个机会好好超度亡魂,敬重鬼神。后来最后一任巫祝谢世,只留下朔郯的徒弟,在徒弟继位巫祝后,梵陇神教的踪迹,就这样一点一滴地从朔郯抹去了。

  圣女垂下眼睫,漫无目的地在毡房内行走,待她行至一面富丽挂毯边时,忽地被一阵大力猛地一拽,圣女眼神一凝,但在瞥见来人时又骤然卸下了周身的气力,竟就这样听之任之地被对方拖了过去。

  这是一间被四方帷帐团团包裹住的“暗间”。中原人喜居木头搭建的房屋,因此要架构这样的暗房十分方便,但对于草原毡房便全然不可同日而语,要在有限的空间内搭建暗室而不被人发现,是一件需要煞费苦心的事。

  思及至此,她的目光首先自牵着自己衣袖的那双皙白如玉的手指,辗转来到手指的主人身上。

  面前的女子满头青丝绑成数条粗粗的长辫搭在肩头,头顶一盏金灿灿的冠帽,额头垂下一块红色的宝石。她身着缥色裙裾,外罩一件雍容的孔雀绿长袄,轻轻朝圣女嘘了一声,警惕地拉开帏帘的缝隙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方才的侍女确实没有在偷听之后,道:

  “她们虽说不将我如何放在眼里,但却也不敢明面上驳斥我的命令,至少一个时辰以内,不会有人进来。”

  圣女默默地看着她。哪怕身着朔郯族的服饰,臻宁眉眼间那股中原女儿清雅水灵的气息却挥之不去。她抬起手,似乎是想要安抚下臻宁,又好像想问及她的近况,但囿于一些原因,没能说出口。

  臻宁似乎并不在意。无论是北燕的琅安公主,还是朔郯的三王妃,她骨子里的东西似乎从未因环境而改变。

  她从怀中掏出一根长长的素色银簪,尾端刻意打磨得尖锐,递到圣女面前,低声道:“此处并非王帐,随后自会带你转移,他们会检查你身上是否携带利器。你把这个塞进头发里,朔郯人觉得头发是神圣的,不会检查那里。”

  圣女点了点头,偏过头将那根银簪斜插入发间,抬眸时望见臻宁欲言又止的眼神,遂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臻宁低头笑了笑,道:“我不能在此久留,先走一步。”

  她正要转身离去,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随后一枚长形物事滑进她宽阔的袖间,臻宁感触得到,那是一个小小的药瓶。

  她打了个寒噤,回身看了圣女一眼。圣女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红唇轻启:“别怕。”

  “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进献圣女同娶亲的规矩略有不同。朔郯人喜爱天光,因此向来事晨起一早便接亲,在此之后一整天都是饮酒赛马的庆典,然而圣女的婚嫁却定在了黄昏夕阳西沉之时。

  毡房外,由七彩花瓣所铺成的漫漫长路蔓延至王帐,鲜艳衣裙的侍女站在花路两侧,手中捧着花篮,在达勒琳母亲撩开毡房帷帐的那一刻,大片大片的花瓣将圣女从头淋到脚趾,有一片火红的花瓣飘落在她雪白的赤足上,显得别样妖丽。

  格尔都站在不远处,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主动单膝下跪,淡声道:“恭迎圣女。”

  纥察木义子下跪,无人敢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纷纷亡羊补牢般单膝跪下,齐声道:“恭迎圣女!”

  哪怕她们每一个人都清楚今夜圣女的结局,她将在同大西王双修过后,在子时被运送至萨那恰脚下,接受焚天之礼。焚天说得好听,不过就是把女人放在火中活活烧死,再将她的尸首埋在山脚下,由巫祝唱诵赞歌许她魂归长生天而已。但此刻的恭敬亦是仪式的一部分,她们丝毫不敢懈怠。

  圣女看上去对她们的恭敬无动于衷,赤足踏在缤纷花瓣上,长裙一步一曳,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自己的命运。

  在王帐前,有几名身着翻领长衣,头戴皮帽的王族男子静立一旁,其中一人走向圣女,将一只手摊在她手边。

  最受宠的三王子喀维尔如今出征同西境阮家作战,今日无法归来,但由纥察木长子路别托亲自领圣女拜谒纥察木,已然是十分的诚意。

  臻宁混在一堆王族妃嫔之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今日的宾客。大部分都是眼熟的面孔,那边是二王子和他新得的西域小国抢来的妃子,站在自己身侧的是大妃母家的贵族子弟,而站在二王妃母家兄弟身边的男人……

  她细细观察许久,微微皱眉,此人将面目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隔着人群骚动,她无法将这人的面孔看清,但大约是她的目光太过毫不遮掩,那人竟注意到她的注视,将目光静静转向她。

  臻宁心头一紧,立刻将目光移开,但那男人却并未立刻转移眼神,臻宁感觉到那炙热的目光将自己从头到脚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扫了个遍,看上去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

  她心下暗道不好,怕是自己的异样举止已经被人察觉,遂主动同身边大妃母家的侄女展开攀谈,二人你来我往地对话了好一阵,待臻宁再抬起头往刚才男人所在的位置偷眼去瞧时,却发现此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帷帐掀开,毡房中央那用华贵皮毛堆砌起的宝座上坐着个老头。西域人有蓄须的习惯,面部因常年风吹日晒而不比中原人细腻,但由于常年征战,哪怕年纪很大看上去亦有矍铄精神,可是大西王纥察木并非如此。

  他须发皆白,身躯近乎佝偻着斜躺在王座上,身上裹着一段黑得发亮的墨狐皮,却并未显出气色,反而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更憔悴苍白了。恍然一看,很难将这个缩成一团的老头,同那个年轻时开疆拓土的英豪联系在一处。

  圣女一步一摇地被大王子领到纥察木边后,王族侍女躬身进帐,将一杯圣酒举到自己头顶递到圣女身侧。在众人的目光下,圣女解开一直遮挡下半张脸的面纱。

  大王子素来不好美人,但在面纱揭下时,竟也呆滞了一刻,随后低垂眼睛不敢再去看。

  圣女秉绝代姿容,传说长久,但无一人亲眼得见。宗室们的妃子纷纷用恼怒的眼神盯着自己的丈夫,可这根本无法阻止男子们不知不觉便要将头往帐里探,臻宁听见大妃的侄子同身旁的友人道:“圣女如此美貌,当真可惜得很。”

  不知是在可惜她要同那年过古稀的纥察木行双修之礼,还是可惜她年纪轻轻便要面临香消玉殒的结局。

  那友人啧了啧,小声道:“巫祝只令人将她抬在轿中送去萨那恰,又没有叫人看着,不妨你我届时混进送祭的人群中,届时……”

  二人对视了一刻,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淫邪的呵呵笑声。臻宁闭了闭眼,倘若圣女当真是个孤苦无依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今夜,必然是她人生中最为痛苦的一夜。

  但如今的形势,却不定然了。

  圣女接过圣酒,当着众人的面一饮而尽,不知何人突然出声,朝她喊了一声“卡拉什”,圣女偏过头略微颔首,优美的脖颈线条尽入眼底,回过头时,众人似乎在她嘴角捕捉到一丝淡笑。

  纥察木倒是看上去最漠不关心的一个。他朝底下的人抬了抬头,有人带来两盏酒樽,一个递到圣女手中,另一个则递给了大王子路别托。

  圣女算不上大西王的新妃,但按照朔郯的习俗仍需用圣酒祭天后将酒分享给每一个宗室。新妃为了证明自身对大西王的忠诚,会由大西王亲自指定一名王室或宗室成员同她共饮一杯交杯酒,倘若新妃在酒中下毒,则会立刻暴露,而大西王始终安然无恙。

  只是没想到,纥察木随手一指,竟指向了自己的亲儿子。

  圣女接过金樽,主动绕过路别托的手腕,在他有些怔愣的注视下,再度一饮而尽。路别托意识到自己迟了一步,忙也将杯中酒饮尽,抬起头时,帐外的宗室不约而同地欢呼跺脚,高喊:“卡拉什!”

  圣女之魄力令众人心服,圣女饮尽两杯酒证明酒中无毒,这也敲响了庆典的第一道鸣钟。

  悦神节终于真正拉开了序幕。